紅檀板·上篇                  

                                  03

  梨庭的臉頓時有些難看,沐慧站起來,從墜子手裡接過一碗茶,端在老太太面
前,老太太您請喝茶。老太太看也不看她,老太太老太太,我就知道你們巴望我早
點死,沐慧紫漲著臉,低了眉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少芳看看望庭,他正瞧著丫頭們
上菜。他倒是滿不在乎。
  張媽說,老太太,你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氣病了怕也沒人心疼。她睃了一眼
少爺少奶奶們,越發和老太太情投意合起來。
  屋子裡的人正在滿肚子尷尬處,冷不防布簾潑拉拉一掀,眼前一亮,卻是趙敏
穿一身藕合色衣裙立在門口,也不進來,左手撩著門簾,一腳蹬在門檻上,一腳在
外,只定定地把眼向屋子裡瞧,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到的。少芳只聽見一聲「妙嗚」,
卻是老太太把韶庭的貓踢了一腳,一邊罵:小賤貨,連叫一叫都不會,做賊似的就
進來了,趙敏卻也不發作,站在門口單臂抱了肩膀冷笑。張媽還不覺著,她正替老
太太絞毛巾,丟了毛巾紮煞著手濕淋淋的就趕過來了,不由分說往趙敏袖上扯,說,
老三媳婦,還不給你婆婆賠個不是,老太太生氣呢。一邊說一邊扯,趙敏的衣袖頓
時濕了兩塊,淡黃的漬痕蔓延開來。也沒看見趙敏是怎樣突然變臉的,只聽見啪的
一聲,張媽臉上就挨了重重一下,金星亂冒,一下子就暈了。趙敏厲聲說,你是什
麼東西,老三媳婦是你叫的嗎,只管把兩隻髒手伸過來,有人不在乎,我可嫌沾了
晦氣呢,拉拉扯扯,倒輪到你教訓我來了。我姓趙的可沒在你跟前吃過兩口奶,你
犯不著在我面前倚老賣老的。老太太首先反應過來,鐵青著臉,氣得不知怎麼才好,
韶庭的頭一探,見勢頭不對,打個轉便想溜,老太太喝住,幾步趕過來,掄起拐杖
就往他身上劈頭夾腦的抽去。韶庭一邊躲一邊叫屈,眾人趕上前七手八腳的把老太
太勸住。老太太扔掉拐杖,喘了一口粗氣說,我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賤貨,下流
坯,連自己的老婆都降不住。說完恨得不行,又加一句:只知道和那些相公不是相
公,戲子不是戲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東西混在一起。她罵昏了頭,口不擇言,房裡
的人也弄不清她是有意還是無意。韶庭忽然聽明白了,一下子臉發白,一言不發地
就走了。
  梨庭和望庭兩對夫婦站在那裡尷尬,後悔不曾早早溜了,如今走又不是,留又
不是。兩兄弟不免暗暗恨他們的母親,人生總是處於這種不尷不尬的境地,讓人覺
出自己的微賤,而他們的母親竟然便這樣氣昂昂的以自己的微賤殺戮了別人殘存的
一點自尊——也惟有這一點微賤才顯露出他們的活氣。他們不由自主地覺得氣短。

  少芳發現趙敏居然沒有走,雙手抱了臂,門簾在背後垂下來紋絲不動,層層地
遮住了天光,她的姿勢乍一看似乎是冷漠,其實是不勝其寒,衣袖上兩攤水跡不再
蔓延了,卻又不幹,明明白白的在那裡,像淚痕,她居然像個怨婦。
  趙敏聽見張媽仿佛剛回過神來說,老太太,您可得為我作主,我侍候您大半輩
子,今天挨了打這是第一回,您得為我說句話,不然我這老臉往哪兒擱,俗語說,
打狗還得看主人面呢,我們這些老的真的就這麼沒面子嗎。張媽今天真正是恃寵而
驕了。
  少芳不知底細,只在心中詫異:好歹也是老家人了,居然也敢這般胡鬧。再往
下想不免暗自警惕,對這個身份不明的張媽起了個防備的心。她自忖自己斷沒有什
麼手腕來對付這些精乖刁鑽的老傭人的。她想起她母親,有傭人鬧事,她總是二話
不說,就叫管家捆了在馬房裡,怎麼打的不知道,馬房附近經年有沉悶的血腥氣。
管家是早年她母親從娘家帶來的,來歷十分不明。可下起手來非常分明。進馬房的
傭人大多是服服帖帖地出來,只聽見馬房那兒傳來管家的吆喝聲,慘叫聲是絕對沒
有的,用濕手巾堵了嘴。就是那一回她無意間側頭瞥見她母親獨自站在走廊裡,半
閉著眼紋絲不動,臉上卻有舒暢的詭異的笑容。以後她曾多次在相似的場合見到母
親的神秘笑容。後來她才恍然大悟,母親原來是在聽馬房那邊傳來的想像中的鈍擊
聲,無聲無息裡自有一種痛快淋漓,血淚交融大悲大痛的酣暢。她母親是嗜血的,
她不是。她沒有膽量也沒有這個條件,輪不到她管。

  張媽還在喋喋不休,衣襟上一把眼淚鼻涕,扯著老太太的袖子到底不敢太過分。
老太太鐵青了臉,不發一言,梨庭有心上去喝退張媽,又礙了打狗還看主人面的話,
兩下裡都不是,故而只好呆立在一旁。
  正在無計處,外面忽然有人來傳話,說是章家舅爺今天啟程回湖南,給老太太
及少爺們辭行。張媽止了哭聲,少芳心裡忐忑,老太太卻恍若未聞,望庭只得開口,
心裡存了個碰釘子的念頭。老太太狠狠瞅了他一眼:你媳婦的哥哥,自然由你出去
招呼了,你們兄弟不是很能幹嗎,要我老太婆出去丟人現眼,你跟他說,我快死了,
不便見客。免得讓他也沾了這家的晦氣。梨庭明白他娘的脾性,絕不肯丟了面子,
火頭上又找不到梯子下,一起上去好說歹說,他母親才算答應出去見客。大房二房
擁著老太太出去,難堪的場面算是結束,張媽的冤是受定了。
  少華在上海住不慣,好容易要回去了,眉眼間竟輕鬆了大半,少芳心裡很是淒
惶,又不好說什麼,亂亂地道了別,望庭就送少華走了。
  老太太在一路吆喝著叫車夫備車,說是要上舅太太家打牌去,散散心,要不上
戲園子去,吃點喝點玩點賭點,錢誰不會花,把陳家敗淨了也好,省得給人氣死。

  少芳問望庭:哪個舅太太呀,怎麼也沒見過。望庭說,什麼舅太太,不知遠了
多少輩的遠房親戚了,早年給人做小,寡婦一個,守著一大幢房子,倒有一大幫侄
女外甥一起幫著花錢。老太太和她也不對勁,不過一來就喊著上舅太太家打牌去,
哄人罷了,這會兒肯定是上戲園子去了,也不是看戲,那裡什麼沒有,說玩雜耍,
老太太能花著呢。少芳聽了半晌沒言語。望庭看她一眼說,你知道就存在心裡,我
們到底是夫妻,你一個人在這裡,許多事閉著眼就過去了,我瞧著你也是可憐,你
不靠我靠誰,我總要照顧你些吧。他話裡有話,少芳豈會聽不出來,心裡又冷了幾
分。
  走過趙敏的房間,門半開著,她看見裡面空無一人,趙敏不在。回了房,叫秋
兒先服侍望庭梳洗,她到廚房去看看夜宵好了沒有。出了門,拐了幾道彎,她到了
老太太房間,她果然看見趙敏還在那兒,一屋子的傭人不知跑哪兒去了,連環兒也
不在。趙敏仿佛怕冷似地蹲在地上,也不知在想什麼。少芳躊躇著,要不要進去。
趙敏眼角裡瞥見她來,騰地一下站起來往門外沖。因為太突然,少芳唬了一跳,忙
伸手去拉她,卻被趙敏狠狠揉了一把。少芳以為她要去尋死,明擺著不可能,但也
只好由她了。趙敏卻站了不走,斜過眼來看少芳,你別想來看我的熱鬧,一大家子
的人都走光了,你折回來幹什麼。不是想看我的熱鬧是什麼。我偏不讓你得意,別
以為你是二房的就可以神氣,我還比你早進門兩年呢,這家子的肮髒事我什麼不知
道。別看大奶奶慈眉善目的好心性,一樣是個賤貨,要討好她男人什麼事幹不出來,
男人討小老婆,她還顛顛地跑到綢緞鋪買衣裳,三天兩頭地送去,那種女人的洗腳
水都能喝得,我想想都噁心,她以為她是賢惠呢,她男人還不照樣正眼也不瞧她。
你問問她,她男人這些年養了多少小老婆,女學生、女職員、臭演文明戲的、唱戲
的、四馬路的什麼沒有。還有那個死老太婆,陳家的老傭人誰不知道她半夜裡揍灰
孫子似地揍老頭子,人前他可是威風凜凜的,人後還不一樣,見了老婆就只好挨揍。
我告訴你那個死老太婆從來就是個賤貨是個潑婦是個瘋子是個老不死的。趙敏說得
停不住,她眯起眼對少芳說,你知道陳家的老傭人為什麼只剩下張媽一個,都叫老
太婆給散了,她們兩個才是一個窩裡的兩隻狐狸,她們是一夥的。她們想一手遮天,
可上上下下的誰不知道。
  少芳只想嘔,趙敏捉住了她,對著她的臉說,你覺得噁心是不是,你這個湖南
鄉巴佬,你覺得有理由噁心是不是,你也一樣的賤,你知道不知道,你也一樣,你
噁心,想吐,有孩子了吧,怕是在娘家就不老實吧,倒看不出。少芳掙扎著,俯在
上面的趙敏驀然問青面獠牙起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奮力打了趙敏一個耳光,
趙敏毫無反應,用力把少芳推到角落裡,少芳閉上眼,她聽見趙敏在說,生了孩子
怎麼樣,不過也是個像他父親一樣的下流坯子,還不是讓那個日本女人生的小雜種
騎在頭上。沐慧不會生孩子,我不會生孩子,陳家的梁還不讓那個日本小雜種給挑
了。人家可是長子呀,你有什麼好。你生的還不跟個小姨娘生的差不多,這家的人
母親不像母親,兒子不像兒子,丈夫不像丈夫,太太不像太太,你嫁進來作什麼。
韶庭他不要做男人,所以連沐慧這個賤貨都敢笑我。你呢,施出點手段來攏住你那
個丈夫呀,跟那個日本女人爭呀,你倒淨不過她了?
  少芳煞白著臉奪門而出,她聽見背後還有趙敏的笑聲。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天
幕宛如一口大鐵鍋子,沉沉地壓下來,又像是黑紗,哀怨地一牽牽過來就什麼也看
不見了。少芳一出門就掉進黑暗的迷夢裡去了,穿過花園時,不小心一絆就跌在地
上,仰面是四周的黑影沉沉地逼過來,俯首地面照例是深淵一般的摸索而無著落。

  秋兒端了一盆水走出房門,正看見少芳回來,屋裡只亮著一盞小燈,燈光斜斜
的,少芳的臉在黑暗裡,看不清表情,她一頭撞在秋兒的身上,水灑了一地,秋兒
慌了神怕挨打,遠遠地站著。少芳定了定神,漠然地看看秋兒就進房去了,坐在梳
妝台前卸妝,說是卸妝,手卻神使鬼差地把髮夾撳進胭脂盒裡去了。秋兒看她這樣,
大著膽子過來相幫,少芳垂了手,看不出什麼表情地由她擺弄。上了床,才想起:
秋兒,二少爺呢。秋兒停了停,輕聲說,二少爺說他有事,叫二少奶先睡,不要等
他。少芳聽了沒言語,一側身就躺下了。
  趙敏是發了瘋了。少芳想,可她說的那些話不能不叫她心驚,她也曾起過念,
就這樣糊裡糊塗地過了算了,但是不行。她睜開眼,秋兒己不在了。望庭走了,她
沒料到他真是這樣膽大妄為、肆無忌憚的人。其實聽他剛才說的那番話,就知道他
敢。說走就走,說穿了是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譬如又娶了房姨太太罷了——在他
心裡,興許比姨太太還不如,姨太太是他自己迷上了要的,而自己是他父母親很久
之前就硬塞給他的,言語不太通,要多乏味就有多乏味。大概是半夜十一、二點鐘
了罷,從窗口裡望出去,天邊還是黑沉沉的,像一堵高牆,眼光舒展不出去,剛一
碰上就折了雙翼,又無處可去,眼光在屋裡亂撲騰,撲通撲通,一下又一下,重重
的,垂死的翅翼,重重的呼吸。
  冷。這個房間是個有一世紀之久的墳墓。少芳聽見自己的身體深處有啪的一下
聲音,又像是物體斷裂的聲音,又像是鮮花突然枯萎的聲音。不管她是不是心如死
水了——早晚會這樣。可她不能不為她未來的兒子想想,她將來肯定會有兒子的。
真讓那個日本女人的小雜種騎在她兒子頭上嗎?他憑什麼。她怨恨起來。娘不得寵,
將來兒子也不受重視,她得為他早作打算。但是怎樣打算呢,少芳想了一夜彷惶無
計,天明才朦朧睡去。
  真正教望庭見識了少芳的性子是在三個月之後。自那夜之後,少芳對望庭的行
蹤採取了不聞不問的態度,服侍得非常周到。傭人們撇著嘴說,看看,又是一個賢
慧的少奶奶。陳家兄弟真是好福氣。趙敏看見她還不時刺幾句。望庭更是得意非凡,
以為把少芳的氣焰打了下來。他在心裡暗笑,女人呀,還不是嚇唬嚇唬就行了,日
子一久,望庭不免懈怠,把原來防她的那顆心慢慢擱了下來。惟有老太太的那個張
媽,私下裡冷笑道,少奶奶我見多了,什麼樣的手段沒見過,偏生是她這樣賢慧,
比大少奶還老實。我就不信,瞧著吧,怕是要大鬧呢。聽的人嘲笑張媽一頓,你老
人家別倚老賣老了,欺侮人家二少奶奶老實,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瞧二少奶奶急起
來也像三房那位給你一個耳刮子。說得張媽滿面羞慚,拿了管帚一陣亂掃,傭人們
一哄就散了。只秋兒在一旁冷笑。環兒走過來歎口氣說,你們小姐也真是作孽,大
老遠地嫁到這裡來,沒個靠山,又是這種麵團做的好脾性。以後的苦日子……饒是
我那三少奶奶這麼厲害個人兒,還不是一樣吃了虧——沒處訴的苦啊。
  秋兒出神了半晌,冷冷地笑了笑,一會兒看了環兒一眼說,這可是你說錯了,
環兒道,怎麼?秋兒到底沒有說下去。環兒再看少芳時,終究也沒覺出什麼特別的。

  望庭這半個月倒是很少往那邊去了。二房裡的丫頭們都心照不宣,說起望庭在
外供日本下女住的小公館便說「那邊」。望庭自己有時也說,那邊小公館的廚師的
手藝是一流的,不單中國菜是一流的,還調理得一手日本風味。不用說,是那個日
本下女一手調教的。望庭說了幾次,見少芳沒反應,膽子就大了。有一次他試探著
說,少芳,把那邊接進來一起住吧。少芳自己是絕口不提那個日本下女的,聽見此
話,便停了停,笑眯眯地轉過臉對望庭說,那好呀,我前天還對秋兒說覺著寂寞,
有個人陪陪也好。望庭不知為什麼,總覺少芳的笑意有點奇怪,當下便訕訕地,再
想那邊也未必肯進來,哈哈笑了幾聲就混過去了。
  過了幾天,少芳覺著不舒服,卻沒聲張,一個人叫秋兒陪了悄悄打後門出去瞧
了大夫。大夫說是懷孕了。少芳一時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她鎮定得很,吩咐秋兒
去買些零食,不外是山楂呀、李子呀、話梅呀買了一大堆,還有就是些小孩衣服了,
除了她買了衣料準備親手做的,其餘都買齊了,她有條不紊地吩咐秋兒取這取那。
完了,站在一旁看秋兒和店老闆逐樣包紮停當,她心裡才忽然悲喜起來。她想,他
終是來了。她站在午後陽光燦爛的店堂裡,綢緞鋪裡溢光流彩,繽紛華美的綢緞一
匹匹從架子上灑下來,灑下來喧鬧耀眼的一片春天。店鋪裡微微地有風穿過,低垂
的花朵忽然一下子活了起來,刹那間花團錦簇,說不盡的春光無限與美景良辰,一
霎的豔美幾乎使人產生錯覺,覺得萬物都可以復蘇,都可以從頭來過。風過後,才
知道原來剛才一切都是假的,死的不可以活,昏迷的不可以蘇醒,訣別的不可以再
見,凋謝了的不可以重開,她未始沒有想過,因為這孩子,將來還有和望庭和好的
一天——現在她在心裡是恨定他了。但未來終是遙遠的事,那一天有沒有還不知道,
現在千般揣想終是水中撈月,霧裡看花。
  回到房裡時,望庭正在躺椅上,一張報紙遮了臉看,秋兒記得是昨天在書房裡
撿了來剪鞋樣的,不曉得上面有什麼新聞。少芳正在躊躇著要不要告訴望庭,望庭
開了口:主僕兩個上哪了,讓我白白等了許多時。秋兒嘴快,說,你不知道吧二少
爺,二少奶奶她……少芳瞅了她一眼,接過話薦說,剛才和秋兒買了糖炒栗子,很
香呢,你要不要嘗嘗。說著用兩隻塗了紅指甲的手指拎著裝栗子的大紙口袋在望庭
面前晃。大紙口袋是當月的電影畫報糊的,上面是最走紅的影星阮玲玉劃著秋水的
一道媚眼,明眸善睞,紙口袋一晃一晃,阮玲玉憂鬱的微笑蕩漾,拎著大紙口袋的
手指修長圓潤,再上去是有著珍珠光澤的手掌以及藏在蔥綠薄夾襖裡的一段雪藕,
雖說是蒼白了點,倒多了幾分柔弱,總還是舊小說裡男人憐愛的手——按說不是紅
顏薄命的骨相,生著這雙手的女子有著怎樣的一顆心呢,少芳說,真的很甜呢,你
想不到的,望庭,春天裡竟還有這樣好的栗子。說著冷不防被望庭輕輕一扯,趁勢
就側坐在躺椅的靠手上。望庭說,是好栗子,我不吃也聞得出來。你給我剝吧,我
要吃你剝的栗子。吃了兩隻,望庭輕輕地把少芳的手移開,站起來叫秋兒打水洗臉。
少芳仍舊低了頭剝,可動作卻慢了下來。他又要走了,看他如何對她開口。一回來
就看他急急躁躁不耐煩地翻開報紙的模樣,她就猜准了他要幹什麼,他那點心思,
以為她湖南鄉下長大的什麼也不懂,就輕易好哄騙,這是他的失策,是他小看她了。
她偏不急不忙地跟他磨。望庭揩了手臉,取了禮帽出門時,忽然想起來一般地說,
哦,那邊剛才來人說病了,剛請了大夫瞧,我得去看看。說著站在門邊擺出了要走
的姿勢等少芳回答。少芳垂著頭,兩隻長長的指甲在栗子上慢慢地旋著磨著,太用
力又大專注了,酥軟的栗子碎了,磨成了栗子泥她還不覺著。頓了頓,其實也不很
久,她抬起頭來笑道,你愛上哪就上哪,我哪兒管得了你呀。
  後來秋兒進房來收拾栗子殼,看見少芳雙手枕頭仰面半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
秋兒推推她,還吃嗎,要不我收拾了吧。少芳睜眼看看她,懶懶地說,不吃啦,誰
愛吃這個。秋兒欲言又止,主僕二人一時都有點若有所思。
  少芳後來攤開了買回的東西查看,猛然發覺少了一卷水紅軟緞。秋兒也過來看,
說,好像不記得買過水紅的軟緞,少芳說,那緞子水紅顏色頂好看的,秋兒你不記
得了,你在店裡還說這個做小孩披風頂合適了。秋兒看看少芳疑惑起來,也許是吧。
少芳又說,別的料子倒也算了,只這水紅色是兩樣的,比別的顏色特別,是難買的,
老闆說好賣得很哪,我就喜歡這個水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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