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十四


  喜哥兒是個戲園子的常客。喜哥兒是個天生的賤貸。喜哥兒唇紅齒白,可是個
不折不扣的賤貨。賤貨喜哥兒在驛站李毓昌的床上不吃不喝地躺了幾天之後被一夥
人弄出了驛館大門。一夥人闖進驛館的大門,看見喜哥兒的時候都有點掃興。喜哥
兒攤手攤腳地躺在床上,像一個咽氣的人。這些人吵吵嚷嚷地站在床頭,仔細地研
究了一會兒,他們撥拉撥拉喜哥兒的腦瓜。喜哥兒的腦瓜在眾人的撥拉下搖來晃去,
顯得很順從。眾人興致很高。城裡沒糧,城裡不斷地在死人。可人總不能被一口氣
憋死吧。人活著總要找你高興的事兒做做吧。
  他們把喜哥兒的腦瓜兒轉過來轉過去。喜哥兒的脖頸很軟和,比女人的脖頸還
軟。再軟的脖頸有時候也不大聽話,所以他們在手上使了勁。他們興高采烈的。
  喜哥兒叫了一聲,很短促地,像一隻被撮住喉嚨的貓一樣縮了起來。
  站在床頭的人們嚇了一嚇,退後了一步。
  一人走上前來,探頭看了看。其他人也走上來。他們重新在床頭圍成一個半圓。

  「沒死。」說話的人看了一眼其他人。
  「本來就沒死。誰說他死了。」有人說。
  「死人就沒氣了,還能唱戲?」又有人說。
  「他還不把眼睛睜開來。」有人驚叫了一聲。
  有人上前來伸出兩個手指來在喜哥兒的眼皮上撥弄了幾下,翻開他的眼皮來瞧
了瞧。他們看見半個黑眼珠子。
  他們相互看了一眼。
  「這個死東西。」有人說。
  「你看他沒死他就把眼睛給閉上了。」有人說。
  「挖他的眼睛,看挖他的眼睛他是不是還裝死人。」有人憤怒起來。
  真有人把手指放在喜哥兒的眼皮子上了。
  喜哥覺著眼皮子上涼涼的。
  眾人都一齊注視著那兩個手指頭。手指頭在慢慢地使勁。
  有人屏住了氣,又大口地喘了口粗氣。
  喜哥兒還是一動不動。他覺得眼珠子鑽心地疼。他暗地裡抽了口氣。他用全身
的力氣對付著。
  又有人大口地喘了口粗氣。
  手指頭停了下來。使勁的人誰都不看。
  「再使勁。」有人說,。
  沒人說話。
  他們又相互看了一眼。他們沒再說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了。他們覺得這件事情
有意思起來。他們有點惱火。他們想他們得另外想個法子。
  想個好法子其實不難。
  後來他們就七手八腳地把喜哥兒從床上抬了起來。開頭有點麻煩,喜哥兒忽然
反抗起來。不過這算不了什麼,喜哥兒很快就聽話了。他們把人抬著來到了房門口。
門口太小,他們把人轉了個身就順利地過了門。
  他們抬著喜哥兒來到了驛館的院子裡。
  他們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們。他們這時還不知道她是新來
的廚娘銀子。
  他們想和她搭個話兒,可不知為什麼他們誰都沒開口。
  院子裡有點靜。
  喜哥兒在他們的肩膀上向銀子瞟了一眼,他覺得那是個挺醜的女人。
  「放我下來。」喜哥兒忽然叫了一聲。
  沒人理他。喜哥兒的那一聲叫聲像在鬧著玩似地。
  一夥人抬著喜哥兒出了驛站門口。出了門,他們都喘了一口大氣。
  他們走上了大街。




  銀子在屋裡順手往鍋裡添了一勺水。
  院子裡喜哥兒被那夥人抬出去時在樹枝上勾下的一隻鞋,晃晃悠悠。
  喜哥兒被人抬著,他的一隻沒穿鞋子的光腳也在人的肩膀上晃晃悠悠。他看上
去很自在。
  是個陰天,沒有太陽,也沒有風,抬的人都出了一身臭汗。汗水在全身各個地
方滋出來,在裸露的皮膚上爬出婉蜒的黑線,一直爬到鞋窩裡,站著地上就濕了一
塊,一走動地上就全是濕腳印。風也是膩膩搭搭的,沉重的,能絞出一手油汗。
  戲園子大門緊閉著。沒人看戲。門口蹲著一些閒散的饑民。戲子們也閑著,混
在饑民堆裡。他們經過戲園子的時候沒停下來。經過後門的時候他們正好看見兩個
人從戲園子的矮牆上爬下來,手裡扶著一個大紅箱子。這是一個瘦子和一個胖子。

  隊伍停了下來。
  瘦子和胖子兩個人騎在牆上不敢動了。
  「抓住他們送官去。」隊伍中有個人說。
  有人離開隊伍往前起了兩步。
  兩個人慌了。他們跳下牆撒腿就跑。他們不管那箱子了。箱子從牆上滑下來,
東西在地上摔了一地。
  早有人敏捷地跳了過去。
  兩個人被他們緊緊地摁了個嘴啃泥。
  「哎呀。」「哎呀。」兩個人使勁地叫喚著。
  有人往他們嘴裡塞了把泥,他們就不叫了,四個眼珠子在滿臉泥土中骨碌碌亂
轉。
  他們不知道拿這兩人怎麼辦好。他們抬著喜哥兒等在那兒。
  「送官去。」一個人說。
  「戲園子是你開的?」另一個人說。
  「他們是賊。」
  「他們愛偷就偷。沒偷你的。」
  這裡他們才想起來他們還沒看過賊們偷了什麼東西了。他們一起把目光投向地
上紅紅綠綠的一堆東西,那是一堆戲子的行頭。
  「哈。」一個人說。
  「哈。」他們一齊說。他們一齊把目光轉向兩個賊。
  兩個人叫不出聲來。兩個人的眼珠子在亂轉。口水把泥土濡濕了,可是他們不
敢吐。臉上的泥土在簌簌往下掉。
  有人用力地踩了瘦子的手,他痛得眼珠子亂翻,可是他不敢動。
  胖子趁他們不注意,飛快地把一樣什麼東西塞進喜哥兒的衣服裡。
  「你們搜,你們搜。」胖子說。他把衣袋翻了個底朝天。他的一雙眼睛飛快地
瞟瞟這個又瞄瞄那個。
  那些人不說話。
  「你們放我們走。」胖子說。
  沒人回答他。
  「要不,我們跟你們走。」胖子說。
  「你們上哪兒我們也上哪兒。」胖子說。
  那些人沉默著,不過他們開始走了。
  胖子推了瘦子一把。兩人把東西胡亂歸齊歸齊,抬起了那只大紅箱子。有人向
他們看了一眼。胖子趕緊說:「帶上,我給你們帶上。」
  胖子和瘦子走在隊伍的一邊。他們弄不清楚喜哥兒是怎麼了,但他們也不想問。
胖子偷偷地把手搭在喜哥兒身上,他發現喜哥兒正看著他。胖子飛快地掏摸了一把,
他沒找到任何東西。
  喜哥兒還在看著他。
  他們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
  胖子毫不尷尬地縮回手,他向那些人笑了一下,他說:
  「我看你們挺累的,我給你們搭把手。」
  他用力甩了甩那只空的手。
  「閑著也是閑著。閑著。」
  他還對喜哥兒也笑了笑。這時他已經看出了喜哥兒的微妙處境,只是他沒想到
事情後來會變成那樣。
  這時候他們已經到了城南的冷酒鋪子。
  冷酒鋪子的老板正伏在桌子上睡覺。酒鋪老闆夢見出去買糧的隊伍了,他夢見
那些馱著糧食的馬車隊在大水過後的平原上像河水一樣閃著銀白色的月亮光。又下
雨了,冷硬的雨點子砸在腰間了,水流到鞋窩裡了。老闆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眼前流
著一道白光,白光裡濺出水珠子。順著白光往上看,一個人正拿著勺子往他的衣領
裡灌水。老闆的心情很惡。他看見桌子旁邊擺著一隻大水缸。他們把它從廚房搬來
了。他看見桌子旁邊還圍著一些人。他們都站著。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他。
  嗡嗡。幾隻蟲子繞在他們中間飛。
  老闆的手抬了抬。
  蟲子飛得更急了。
  老闆用手「呼嚕」一下抹了把臉。
  那群人散了。後來他們就都圍著桌子坐下了。他們搬出了一罎子酒,又搬出了
一罎子酒。他們讓喜哥兒坐在他們中間,就好像圍坐在一個小紅燈的紅姑娘身邊。
喜哥兒不言不語。
  「喝了。」一個把碗支到喜哥兒嘴邊。
  喜哥兒眉眼都不動就喝了,像喝水一樣。
  他們還讓喜哥兒唱起了小調兒。
  胖子和瘦子也夾在他們中間。胖子已經和他們混得很熟了。他飛快地從這桌竄
到那桌。過了一會兒他的口袋已經鼓鼓的了,可是他還不大想走。他老是在看喜哥
兒。他覺得他該和喜哥兒說句話。
  他和瘦子一左一右地擠坐在喜哥兒的兩邊。
  「讓你喝你就喝。啊?」胖子的臉上堆滿了同情。
  「啊?」瘦子說。
  「讓你唱你就唱,啊?」胖子說。
  「啊?」瘦子說。
  喜哥兒好像沒聽見。
  「這是糟賤人呢。」胖子氣憤地說。
  「這是把你當婊子看呢。」他說。
  「你受得了。」他說
  喜哥兒向他們看了一眼。
  「他們還不給錢。」瘦子說。
  「你唱得好。」胖子說。他看見喜哥兒的神態,他就說,「我也能唱。我一唱
地上就扔滿了錢。那是過去了。」
  喜哥兒又向他們看了一眼。
  胖子和瘦子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胖子向喜哥兒挨近了一步,瘦子起身蹭到
大紅箱子跟前。似乎沒人注意他們。
  「他們這是不把你當人看呢。你讓他們高興可他們不把你當人看。這是什麼世
道。」胖子說。
  「唱得好就能賺大錢。」他說。
  「賺了大錢你就不會餓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回。」
  「你跟我們走。」
  「這破地方。」
  喜哥兒碰到他的鼓鼓的口袋了,胖子一點都不擔心,他把喜哥兒的手抓過來按
在些偷來的東西上。他說:
  「你摸摸,都是好貨。出了山陽它就值錢了。」
  喜哥兒沒什麼表情,他瞪著眼看了一會兒胖子。喜哥兒的嘴唇動了動,胖子以
為他要說什麼了,可喜哥兒什麼都沒說。胖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對喜哥兒說:
「你把那東西給我。」
  「你不能賴人家的東西。」
  「不能吃又不能穿,你用它殺人?你殺得了人?」胖子很誠懇地說。
  胖子後來沒說下去,他看著喜哥兒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把它喝了。喜哥兒倒酒
喝酒的姿勢都很好看。胖子張大了嘴巴。這喜哥兒還翹著蘭花指呢。這喜哥兒還以
為自己是在戲臺子上唱戲呢。胖子沒話說了。
  就在這時瘦子捅了他一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溜了回來。他的臉色發白,
他的懷裡還摟著一件大紅戲衣呢。胖子突然發現周圍那些人都在看著他們。
  「說笑呢。我和喜哥兒說笑呢。」胖子說。他忽然覺得嗓子幹得發癢。他覺得
口袋裡的那些東西沉甸甸地貼著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
  有幾個人把凳子挪了挪。他們站了起來。
  胖子靈機一動,他看見那只大紅箱子了。胖子從瘦子的手裡奪過那件大紅的袍
子穿在身上,他還在箱子裡給喜哥兒揀了一件綠衫子。喜哥兒任他擺弄,叫他抬臂
就抬臂,叫他踢腿就踢腿。人們這時候才看出喜哥兒不對勁,喜哥兒跟掉了魂似的。

  胖子這時笑著向人們說:
  「唱戲,我會唱戲,咱們唱戲。」
  「喜哥兒,咱們唱戲。」
  「我這人很好處,心眼不壞,處長了你就知道了。」他向人們笑道。
  胖子靈巧的胖手指頭兒往臉上東一抹西一抹。桌子上放著兩樣東西,黑的是鍋
灰,紅的是胭脂。上好妝的胖子有點陌生。
  胖子的戲唱得真不錯。胖子興奮得兩眼發光。可是他們等了很久,等了很久喜
哥兒還不開口。
  「沒勁。」等了半天後,有人終於說。
  「沒勁。」又有人說。有人走到喜哥兒的跟前,這是一個已經喝得暈暈乎乎的
人,他手裡潑潑灑灑地端著一大碗酒。
  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把那只大碗扣到了喜哥兒的頭上。
  「你去死了算了。你這種人去死了算了。」那人說。他比喜哥兒高出一頭。
  喜哥兒說了一句,那人沒聽清楚,他低下頭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他倒下去
的時候誰都以為他是喝醉了。他們一齊笑了起來。他們看見喜哥兒的臉紅一道黑一
道。他們還以為是血呢其實是胭脂。
  後來他們不笑了,他們看見一把精緻的刀子,這把刀子就插在倒地的那個人的
腰間,那個人的臉上帶著一種輕鬆和詫異的表情。有人蹲下去把刀子拔了出來。刀
尖上很乾淨,幾乎沒什麼血。後來他們一齊看著那把刀,臉上有一種迷糊的表情,
他們再沒有看那個人的臉。
  「我殺了人了。」喜哥兒誰都不看,他的眼睛看到山陽城以外很遠的地方。
  他們誰都不說話。
  「我殺了人了。」喜哥兒的聲音很清晰。
  「他躺在床上,我恨他。我把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就完事了。」
  「我恨他。」他說。
  「我還恨我姐。」喜哥兒說得很平靜。
  他們已經停止了一切動作,他們還想聽下去。可喜哥兒不說話了。喜哥兒半昂
著頭,他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就在這時有人笑了起來。胖子笑得喘不過氣來,他邊笑邊指著那把刀子。後來
當他們仔細查看了那把刀子之後他們都笑了起來。
  喜哥兒沒笑。
  胖子說:「你還殺人呢,你還殺呢,這是戲園子裡變戲法的刀子,你殺,你殺。」

  這時他們同時聽到了躺在地上的人發出的鼾聲。
  喜哥兒始終沒笑。
  以後再沒有人聽到喜哥兒唱戲了。第二天他就跟著胖子他們走了。
  掙大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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