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七

 

  銅子發現那個趕車夫在她身後跟著,他從亂墳崗子一直跟到擺渡口。這時她們
已經雇了另外一輛車。銅子向後看了一眼,趕車夫的車裡空空蕩蕩的,那只蒲團像
一隻壓平的野菜團子。銅子覺得一種饑餓的感覺在肚子裡翻江倒海,像有一把勺子
在她空空蕩蕩的胃裡刮著,刮淨遺留其中的一星半點的野菜末子。她呻吟了一聲,
我餓。
  可是沒人理她。
  銅子撲過去抱起那只香籃。蓋子滾落在一旁,幾個黑乎乎的饅頭出現在面前。

  沒人理她。
  銅子胖乎乎的手指迫不及待地碰到那幾隻饅頭了。她的眼睛匆匆向上抬了一下。

  她看見娘好像睡著了。
  咯崩,銅子的牙齒狠狠地撞在饅頭上,她一下怔住了,銅子一下把饅頭扔出車
外,這些黑乎乎的東西在路上滾動著,它們在碰到一塊石頭的時候停止了前進。向
上的一面清楚地呈現出銅子咬出的牙印中的白色木紋。它們滾動的時候車上的人們
都聽見了那種堅硬有力的聲音。這些擺在金子墳前的祭品都是木頭做的,這是近月
來山陽最為流行的商品之一。
  銅子抱著肚子站了起來。她又叫了一聲,我餓。她帶著一種仇恨的目光看著那
只空空的香籃。她向前逼了兩步。
  使她失望的是,沒人理睬她。一車子的人都好像睡著了。
  銅子嗚咽起來。
  就在這時候,人們聽見了一種聲音。銀子娘驀地冷笑起來。
  銀子娘說,餓死賤骨頭。銀子娘看都不看她們一眼。
  「賤骨頭才餓不死。」銀子說。她張開一隻手,誰也不知道銀子是什麼時候揪
了這把草的。她看著銅子皺著臉把這些草咽下去。
  「還真能當飯吃。」車夫說。
  「這是藥草。」銀子說。
  銅子把這些草咽下去之後向後看了一眼,後面那輛車不見了。
  直到到了擺渡口之後那輛車才又重新出現。
  擺渡口擠滿了人。擺渡口原來是個荒涼的地方。附近有一座破廟。走到這個渡
口的人首先看見破廟的旗杆上滑稽地掛著一幅開春野台班子搭戲臺時用的紅色大幕
布,旗杆光溜溜的。先到的人都仰頭看這塊大紅幕布,後來的也看。擺渡口仰起一
顆顆黑乎乎的腦門子和光溜溜的臉蛋,像往年野杏樹上累累的青杏子。
  小狗娘養的。先來的向上摸著腦袋嘟噥了一句。後來的也附合一句,抬頭一看,
覺得這大紅布襯在大藍天裡挺順眼。渡口的人覺得這麼仰著脖子挺費勁的時候,渡
船就在河中間出現了。
  銀子下了車就看見早上的那輛車就停在破廟外邊,趕車的尖腦袋在破廟門口一
晃。
  銅子乘娘和銀子沒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了破廟。破廟裡有幾座壞了的泥像,牆
角掛著橫七豎八的蛛網。泥像的背後鋪著些稻草。
  銅子在破廟裡轉了一圈,有點掃興。這時候她還沒有看見趕車的。
  「剛才我看見你吃草了。」趕車的站在她的身後。銅子看見他的時候高興地笑
了笑。
  銅子好像在費力地思索著什麼,看上去很吃力。
  「人不是兔子,兔子才吃草。」趕車的從泥像的陰影裡走出來。
  銅子停止了思索,她的眼睛被趕車的動作迷住了。
  兩個時辰後銀子出現在廟門口,她是從縣城返回來找銅子的。那時趕車的正蹲
在地上,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銅子。
  銅子的手裡抓著兩個白麵饅頭。
  「慢慢吃。」趕車的說。他把手裡的煙斗往上磚地上磕磕,重新含在嘴裡。他
說,「銅子,慢慢吃,別噎著。」
  趕車的看見銀子出現在門口。他站了起來,他的目光有點萎縮。他一邊往外走
一邊說,你吃,銅子,我走了。
  銀子不作聲。
  銅子停止了咀嚼,銅子的眼睛中帶著笑意,她看了看手中的白麵饅頭。銅子看
著趕車的說,大叔,下回還有嗎。
  趕車的看了一眼銀子,他有點不安地說,有,下回還有。
  銀子一直等趕車的快退出門口的時候才叫住了他。趕車的回頭看看,銀子已走
到了銅子身邊。趕車的等著銀子說話,他說大姑娘,你有什麼吩咐。
  銀子從銅子的頭上拿起一根稻草,她好像想了一陣才說話。
  「趕車的,過了渡口之後還是你把我們送回城裡吧。」
  趕車的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他說大姑娘你看,天都快黑了,我得趕緊找個郎中
治治。
  銀子沒再說話。
  趕車的走了。
  銅子,回家吧。銀子說。她的手撫摸著銅子的長辮子,銅子的頭髮又黑又亮,
濃密得像初春的麥苗。
  銅子。銀子的手撫弄著銅子的頭髮。她說銅子好吃嗎,慢慢吃。銀子說著和趕
車的同樣的話。
  銀子的手指繞著銅子的長辮子,銅子猛地像兔子一樣敏捷地跳開了。
  銀子不說話,靜靜地站在那裡。
  銅子的目光軟了下來。銅子說,姐,我餓。
  銀子不說話,銀子忽然嘔吐起來,地上一汪清水裡浮著一些草末子。
  銅子驚慌起來,她伸出手去拖住彎下腰的銀子。她說姐你怎麼了。銀子一把揪
住她的辮子。銅子根本沒覺察到,她一個勁地說姐你怎麼了怎麼了。銀子看了她一
會兒,目光也軟了下來。
  走,回吧。銀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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