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八
喜哥兒正在給他姐姐喜梅講戲園子裡的事兒。喜哥兒才十七歲,長得跟喜梅很
像。爹娘死的時候喜哥兒才兩歲。喜梅十二歲。爹娘伸出兩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
手一人拉著喜梅的一隻手,喜梅看見娘被高燒燎得發白起泡的雙唇在哆嗦,喜梅的
心就一陣冷一陣熱,像打擺子似的,一人一邊拉住她的兩雙手也被她牽引得一陣陣
發抖。爹說梅你怎麼了娘說梅你怎麼了。她說我冷。娘的手忽地僵住了,像血液忽
然一下子從頭頂退到了腳底,娘的臉倏地變得煞白。喜梅始終低著頭,可她覺察得
到娘的目光冷得像錐子一樣。娘到死都沒有再言語。
娘到死都拉著喜哥兒的手。爹娘死的那陣兒喜梅老在喜哥兒的臉上看見娘那雙
冷得像錐子一樣的眼睛。那會兒喜梅還老在想她在娘面前說冷的事。她想我沒說錯,
可分明是哪裡錯了。她這麼想的時候喜哥兒就過來拉她的手。喜哥兒像一隻受驚的
小動物。她不知想起了什麼,唰地一下甩開他的手。這時候她覺得娘的眼睛在看她。
喜哥兒長著一雙和娘一樣的秋水眼,冷不了瞅她一眼,她心裡就直打哆嗦。
喜哥兒六歲的時候她狠狠地揍了他一巴掌。那時候她早回來了,喜哥兒不知道
她在屋裡。她不知怎麼就聽見了喜哥兒在外面的動靜。那個陌生人一見她就把挾在
胳膊底下的喜哥兒放下。陌生人並不驚慌,喜梅張大了嘴站在門口,陌生人說這孩
子是花旦的料。
喜梅看著地說,賊。
「什麼?」陌生人驚愕地說。
賊,我認識你。喜梅忽然操起一把掃帚,她說你給我滾。
陌生人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可是第二天喜梅在窗口看見陌生人又來了。她看著
陌生人把喜哥兒帶出門,她跟著他們一直到了戲園子。她看著陌生人在後臺手把手
地教喜哥兒,她就想起了陌生人的話,她想他說得真是沒錯,喜哥兒天生就是個狐
媚子。回到家裡她就甩手給了喜哥兒一巴掌。可一巴掌打掉了喜哥兒的滿臉喜氣卻
打不掉喜哥兒的一雙秋水眼和狐媚子氣。
喜哥兒在飯桌上說,「我又學了一出新戲。」喜哥兒從來不叫她姐。喜哥兒說
話的時候眼睛是虛的,看上去是一個沒睡醒的人。
喜梅說你天天回來都這麼說。
「師父們都說我聰明。」
喜梅說他們沒叫你跟他走四方賣藝去?
喜哥兒笑了笑。「總有一天我走了你怎麼辦?」
喜梅說走吧走吧趕緊走了餓死連給你收屍的都沒有。喜梅語氣平平淡淡。
「你嫁了吧。」
喜梅忽然盯了他一眼,喜哥兒避開她的眼神。喜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臉上忽
然浮起一絲微笑,她說是呀我得趕緊嫁了,不然怎麼給你娶媳婦。這家太小了。喜
梅的目光使喜哥兒受不了。喜梅說你真要娶媳婦了我就讓你。你說呀。
「你知道我不喜歡女人。」喜哥兒看上去有點煩躁,可是他不敢發火。「我只
是在跟你開玩笑。」
喜梅忽然傷感地說,我真不知道有一天你走了我怎麼辦。
喜哥兒說我走了你就坐在家裡專門等著替我收屍。
收拾碗筷的時候喜哥兒捧著一本唱本哼哼。喜梅把家什弄得叮噹作響。
「城裡有人死了。」喜梅說。
喜哥兒用唱本蒙著臉。
「你知道死的是誰嗎?」喜梅說。「死的是李毓昌。」她等了一會兒。她聽見
喜哥兒在唱本後面哼了一聲。喜哥兒翻了一頁紙後說你別把東西弄得這麼響。我耳
朵疼。
「你知道耳朵疼還是好的,可有的人連耳朵都不知道疼了那才可憐。」喜梅說。
喜哥兒笑了一聲說你老是在嚇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該死。」喜梅說。
什麼?喜哥兒說,他把書翻得嘩嘩的。他說這些該死的唱詞一想起我要是在登
台時忽然忘了其中的一句,我就慌得要發瘋。
「你不對勁。」喜梅的目光一直看到唱本後面去。「為什麼我一提起他的死你
就心神不安。」
你胡說什麼。喜哥兒說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認識他。
「你認識他。我知道你認識他。那些天他天天到戲園子裡去。」
屋子裡靜了下來。聽得見喜哥兒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他忽然一下子把手裡的唱
本拋得遠遠的,露出發紅的面孔。
「你什麼都不用管,他該死。像他這樣的人早就該死了。」喜梅很鎮靜。她看
見一縷蠟燭的黑煙在喜哥兒的臉上晃了晃。「聽到這樣的消息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你呢。」
過了好一會兒,喜哥兒蹲了下來。喜梅走過去抱住他的頭。她聽見他呻吟了一
下,喜哥兒說,我真累我想去睡了可我還得記住這些該死的唱詞。
喜梅久久地看著東倒西歪的喜哥兒的背影,隔年的暗花棉布簾子在他身後沉重
地合上了,喜梅很快就聽到了喜哥兒的哈欠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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