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文集
仿佛
一
其實,我從沒想到小林會再回來找我。
那天,晚飯過後。夏天的傍晚我獨自坐在園中看書。身旁的桂樹如蓋。天空如
生命廣闊無邊。
她一身黑衣靜默,在無風的廢園裡,我抬眼看她。她低低地叫我:「阿明。」
30年過去了。
二
妻照例沉默地在昏黃的廚房裡忙來忙去。多年來,她一直如此。
可在今晚的燈光裡,我細細打量著她,才猛然間發覺了歲月如流,我們的房子
破敗已久、而我的妻亦不復是當年那個美麗的新娘。
也許是因為她的到來,我知道她便住在鎮西頭的那個如歸客棧。
人們都叫她小林,即便是在30年後的今天。
初聽到她名字時,我便是住在這幢破敗已久的房子裡。與現在不同的是,那年
還有我年長的大哥,儘管他們似乎並未在同一時間出現在我周圍。
大哥在鎮中心開了一個綢布莊,不十分會賺錢,但人緣極好,方圓十幾裡的人
都識得他。
大哥年近30尚未娶妻,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然而如同黑夜的風暗暗掠過樹
梢,小鎮的人們其實總是在作一種猜測。原因是大哥每隔一個月便翻過小鎮後的大
穎山,遙遙遠遠地趕去另一個鎮上,過三五天再回來。
那個鎮有一個平凡的名字叫吳水集,可是它在我的家鄉極有名,是一個眾多浪
子和無賴的銷金窟與溫柔鄉。
它似乎與我溫厚頎長的大哥極不相稱且毫無關聯。
然而大哥去吳水集的時候便把我寄託在隔壁的秀水婆婆家。秀水婆婆穿著藍底
白花土布衣裙,年老然而一頭黑髮水亮地挽一個髻。她在黃昏暗暗的日光裡,扶著
我的肩靠門站著,一聲不響地看大哥收拾去吳水集帶的東西,她在黑影裡忽然歎一
口氣,便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到隔壁去。
我只來得及看見大哥回首對我溫和地一笑,便被院門口暗暗的樹影遮住了視線。
那時的太陽光是金紅色的,一點點在青色的天空移、移,仿佛日子久長得沒有
盡頭,遲遲的,像有時深夜裡的打更聲。
因此在以後的三、四十年中我憶及年幼時的日子及我的大哥時,總覺得緩慢而
悠長,像走進午後一個沉沉的夢中,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沒有速度,似乎只有遲
遲的更漏在暮色中緩緩地響,荒謬而沒有根據。
那是一個下雪的午後。
大哥走了已有5天。按例此時他早該回來。他答應過我,回來後要到後山捉雀。
冬天的山雀本已稀少,只因我堅持要,大哥只得答應。即使我極不懂事,亦知他極
其疼愛我。我百般刁難他,不肯放他走,堅持要大哥帶我到後山。
大哥略顯急躁地看著灰色天空中黯淡的太陽,無奈地安慰我。
天一晚,大哥便不能翻山去吳水集了。山裡下雪天走路極其危險。然而大哥還
是把我交給秀水婆婆後便急急地走了。我注意到秀水婆婆張了張嘴,終於沒說什麼。
很多年以後的一個下雪的午後,我忽然夢見大哥在茫茫的雪地裡慢慢地極其艱
辛地向我走來,無邊的大雪飛揚。醒來後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過去的日子裡,大
哥走的那個下雪天裡發生的許多事及其一些看來似乎沒有關聯,然而事後證明分明
是一種線索、一種徵兆的許多跡象忽然明明白自地出現在我眼前。
大哥終於沒有回來。
我哭我喊我精疲力竭然而都沒有用。後來我在新婚之夜對新娘以平靜的語氣談
起那個下雪天,談起我的大哥,我忽然淚濕不能自己。燭光中妻的容顏看來是那樣
寧靜美麗。在那一刹那,我終於知道,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我在冬夜裡如何安詳
地憶起往事,不管我怎樣認為自己已淡忘了遙遠的年代裡有關大哥的一切,實質上
大哥已與我的一生緊緊相連,像母親賦予我們的歸於一脈的血緣。我的童年、我的
成長終是和大哥死去時那個殺機四伏的午後有關。我18歲那年,曾離鄉去異地求學,
那時我曾在一本書中讀到了一句話:
死亡是什麼?或許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大哥的死,大哥的永遠離去,讓我平生第一次懂得生和死那條可怕的鴻溝,也
讓我學會不再強求某些註定要失去的東西,諸如此類小心翼翼然而慘痛的道理。
那個午後,白雪飛揚,我坐在門口,秀水婆婆沉默地在油燈下納鞋底,氣氛極
其平靜。忽然小鎮上的狗都叫起來。我猛地站起身和,才發覺月亮不知何時已在天
空。寧靜而肅殺的藍色月亮,冰冷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秀水婆婆似乎也感到了那空
氣中的不安及騷動。
其實那時一群人正在後山的山路上急速地移動。
秀水婆婆似乎下意識地去摸腦後水亮亮的髮髻,眼睛怔怔地盯著舞蹈的燈火。
其時那個冰冷而肅殺的月亮正一臉冷豔地看著山路上那群雜亂而沉默的人群。他們
迅速地走過了我家門前,隨後推開了秀水婆婆的門。秀水婆婆猛地站起身,蒼白著
臉,帶翻了桌上的油燈,屋裡一片漆黑。
接著我看見了月光下大哥的臉,它在冬夜獨特的月光下淡藍、憂鬱而英俊無比。
我虔誠地在大哥身邊跪下,家鄉的藍月亮冰冷而熱情地擁抱他。在此一刻,我
忽然覺得這雪地裡的大哥,才是他的真實面貌。仿佛是傳說中的蛻化,大哥那夜看
來並不像我所熟悉的那個溫厚的綢布莊老闆。他是那樣的倦怠,甚至帶著一種鎮定
自若的微笑,像足了一個一擲千金、千里倦游的浪子。
他的臉上有一朵奇怪的花,在額上,微微地閃著光澤,有著豔紅與黑色交織的
碩大的花瓣及一股陌生的香味,我不禁伸手觸摸,溫熱的,是血,那個香味頓時在
空氣中彌漫開來,甜甜的,微帶著腥氣。
我深深地呼吸著,這種氣味從此跟隨我一生一世。
空中有粒粒的雪珠飄落。我聽見風與雪珠摩擦的聲音宛如山雀的鳴叫。鎮上的
狗叫得更厲害了,嗚咽得像哭。一個月後人們傳說曾在此夜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遙
遙地在雪地裡走,走進後山不見了。我相信那是我的大哥。
那股甜香的血腥氣在小鎮彌漫有一月之久,人們不肯告訴我大哥是怎樣死的,
當我能平靜地回想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時,我想這時他們確實並不知道。
事實上有關大哥的一切傳奇性故事都是在一個女子也就是小林自吳水集到我們
的安華鎮上以後才初現端倪。
由於年代相隔已久,或者是因為大哥死後整個小鎮上暗暗流動的一股不安、荒
淫及宛如大禍臨頭的氣氛,總之,有關小林怎樣來到我們小鎮或者她以何種形式騎
車或步行或者她究竟以什麼樣的原因突然離開她豔名鵲起的吳水集而來到偏僻的小
鎮,這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記憶中是一段空白。
多年以後,我攜年輕的妻自他鄉歸來,發覺有關小林的傳說已在家鄉鬧得沸沸
揚揚眾說紛壇而莫衷一是,根據事後發生的情況推斷以及吳水集幾位據說是小林的
同行姐妹的半真半假半含嫉妒半含慶倖的回憶來看,有三種說法似乎是比較可信,
並且似乎三種說法在時間上有著一定的順序關聯和交錯點。
第一種說法似乎為我揭示了小林的身世及背景。傳說小林是貧窮人家的女子,
荒蕪的歲月養就了奪人麗質,如同千百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小林在15歲時便被當地
首富家英俊而無能的子弟帶去十裡繁華的南京,過了一段好日子。隨後少年子弟冶
游花柳,終於用光了逃來時帶的錢,該玩的都玩過了,該見識的也都見識了,隨後
他便拋下小林揚長而去。也可能是回了家鄉,也可能是旅途潦倒,一死了之。總之
小林再沒他的消息。
在我看來這一種傳說的真實性並不那樣令人信服,因為它太一般化,太缺乏情
節與必要的起伏,與後來發生的眾多事情中小林所表現的性格極不相稱。然而在這
個故事之後,我所能確定的是:小林確實在南京過了一段非同尋常的日子,這在眾
多老人記憶中尤為清楚的小林柔軟的南京口音及某些蛛絲馬跡中可以得到證實,由
此還可以斷定,小林即是在這樣的變故下毋庸置疑地自己支撐門面,由此開始了她
風流半生的賣笑生涯。在這種故事的前提下,小林的誤入風塵顯得較為合理。
我在求學期間曾碰到過一個吳水集人吳澤,他的四叔吳槐是一個著名的酒色之
徒,總是穿一襲灰綢長衫,揮霍過度也潦倒窮途,然而當地仍有眾多的良家女兒及
青樓女子為之傾倒。大哥死前他曾到綢布莊來過,瘦削得很有一點落寞的樣子。據
說眾多女子愛他就因為他有無數的情人而又不屬任何人。每個女子都幻想他能在
千百人中間獨對自己死心塌地,而吳槐四叔聰明地讓每個與之相好的女子都感到自
己的深情無比,讓她們在失望之餘仍感到一點遙遙的希望,仍抱著一絲浪子改邪歸
正與己共度一生的幻想。
在我的家鄉,類似杜十娘與李生的地方戲家喻戶曉。我不懷疑每個青樓女子在
長長的黑夜裡總有一個被搭救被憐愛的夢想,然而奇怪的是正經人家的女兒竟也懷
著如此想法令我吃驚。
我的國文老師曾對此發表一種高見:其實每個良家女子對世人眼裡的蕩婦都暗
暗懷著一種羡慕與嫉妒,甚至是少許的敬意,而表面卻不能不裝出一副正氣凜然以
維持心理平衡。
這段話儘管看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是荒謬之極,並且眾所周知,國文老師當
時正值他的意中人舍他而嫁給了一個因剿匪有功而官運亨通的軍官韓光。國文老師
的話自然有少許失意的酸意在內,但我認為此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我家鄉眾多女
子柔情似水的戀愛悲劇下深藏的不可逃脫的必然性。
我這樣談到吳槐、國文老師、韓光似乎是遠離了小林和我大哥的傳奇性故事,
然而這些人物是我幼年及整個少年時代的重要的一部分。
仿佛是上天的安排,這幾位全然不同似乎在某一時刻萍水相逢的人們,他們一
步步促成了大哥死去的那個午後並且影響我的一生。
命運如一神秘莫測的懸崖,人們心甘情願地走過一條條寂寞的山路,經過一叢
叢盛開的花,義無反顧地走向寂滅。每當想起這一點,我曾感到深深的懼怕。
我要敘述的第二種說法即是與吳槐四叔有關。
在當時看來,小林與吳槐的關係似乎是一個謎,一個聲名狼藉的浪子與豔名遠
揚的青樓女子同在吳水集上過了10年,而奇怪的是沒有一種跡象表明兩人之間有任
何的聯繫。小林所在的豔春居每年都有外鄉女子賣入,因此年年皆有好顏色。年長
色衰的一不小心就被踩下去失去身價,在宛如戰場一般的競爭中,漸漸地每個女子
都有自己的一班舊客,八面迎客,為人極其活絡,然而小林年年位居首位。這10年
中似乎吳槐從未找過小林。我說似乎,是我堅信,如同晨霧中的蛛絲一般飄忽不定,
吳槐和小林之間隱隱有著某些重要的關聯。這也是第二種說法的主要內容。
我15歲那年的8月,我在安華較遠的縣城泗口上學,有一天新調來一位少年得志
的軍官韓光,傳說他曾神不知鬼不覺地擒殺一個大匪首。這年他只是30出頭一點。
那一日韓光騎一匹黑馬,猩紅的斗篷在小城淡淡的塵土飛揚中宛如浸透了血般地沉
重。堅硬的馬蹄敲擊在青石板路上,掠起的風沙緩緩飄起。濕潤的空氣中年輕軍官
黝黑而威嚴無比。泗口的人們無疑感到一種震驚。
正值黃昏,我、吳澤、國文教師及柔弱的音樂女教師一同坐在街邊的茶館裡。
據說女教師是外鄉一個書香門第人家的女兒,因拒絕嫁給面目可憎的表哥而逃
來此地謀求自由與幸福。可是我和吳澤都暗暗猜疑這個傳說的真實性,憑著一種直
覺,我偶爾會發覺音樂老師柔弱的外表下一種令人吃驚的不動聲色。音樂老師無辜
而略略神秘的身世使她獨具魅力,可這魅力並不為國文教師。國文教師並未發現這
一點。他執意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現在看來,他的過分遲鈍過分狂熱與音樂老師的
不動聲色註定了他們戀愛的早夭與不成熟。因此事情後來的演變出人意料其實是再
順理成章不過。
女教師那天穿一件淡紫色的旗袍,鬢邊有小小的山花靜靜地散發著香氣。或許
女教師本身便是一朵淡紫的花,在古舊黯淡的小鎮的背景襯托下鮮明哀怨而楚楚動
人。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瞬間之一。
軍官調來此地的消息早在兩天前便已在整個小鎮傳遍。有關軍官的種種傳聞像
小鳥一樣飛遍了泗口的上空,韓光的青年英俊、他的剛愎、他的能幹、他的冷傲、
他的鐵血手腕使民風強悍的本地人反常地沉默,也令無數少年心折。
只有我除外。因在我的一生中,大哥永遠是英雄,而他已在我6歲那年永遠離去。
此時軍官韓光騎馬而來。在獵獵風沙中濕潤而偉岸。他飛揚跋扈然而內心有著
深深的寂寞。斗篷獵獵地飄動,軍官和他的馬向前飛奔,如同奔向一個不可知的陷
阱一般無所察覺然而孤注一擲。我想此時軍官定然感到了冥冥中不可知不可抗拒的
天意。
接著,他看見了街旁那朵紫色的山花。明明是掠馬而過的一瞬間,然而我和音
樂教師都感到了軍官專注的凝視,那麼長,仿佛是一生。在這個平常的日子裡,至
少我和音樂老師都實實地感到了一種即將到來的巨大變化。
音樂老師鎮定地迎視著軍官的目光,在他熟識而執著的凝視下,她感到了前所
未有的美麗和如釋重負的安寧。
這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沒再想起這個日子。因為儘管它促成了泗舊城裡
轟動一時的大事,即音樂老師與韓光帶著濃重傳奇色彩的婚姻,然而當時於我卻沒
有大的觸動。那年我已經15歲,大哥死去已整整9年。那個遙遠的下午似乎總是被紛
紛揚揚的雪花所籠罩。唯一鮮明的是月光下大哥的臉令我久久不能忘記。在有關大
哥的回憶裡,我長成了一個孤僻驕傲的少年,然而記憶中那片淡藍的月光及淡藍的
月光下沉迷的往事令我無法釋懷,時時感到重壓。
我變得對周圍的事物缺乏理解和關心。而與生俱來的洞察力使我常常比別人更
早預感到事件的先兆。
我模模糊糊地感到,音樂老師仿佛是胸有成竹,安之若素地等待著這一天的到
來,等待著軍官韓光的出現。因而國文老師的茫然善感更顯得不合時宜甚至可笑。
音樂老師仿佛對命運的安排了如指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女人常常有著驚人準確的直覺,使她們能在芸芸眾生混亂無比的一瞬間牢牢地
把握機會。相反許多男人費盡心機勾心鬥角苦心經營幾十年卻常常功虧一簣,錯失
良機。無數平凡又平凡的故事總是證明這一點。
一個月後,音樂老師嫁給了軍官韓光。
國文老師張大了嘴,如夢初醒,而後便重重地歎氣,極其痛不欲生。
我在一邊想起了大哥。我已從小鎮人隱約其辭的談話裡知道了大哥去吳水集的
原因,那個女子叫小林。我不知道大哥死後小林會怎樣想,是不是像我在成年後常
感到的那種麻木的疼痛。
所以當吳澤說出小林名字時,我不由得感到震驚。然而想到小林是那種出名的
女子,心下便也稍稍釋然。
事實上困繞我多年的第二種說法的一部分即是從吳澤而來。他在國文老師不無
傷感而又莫名其妙地抒發了他關於良家女子的感慨之後,忽然沉默地說,「她們其
實都很可憐,就像小林。」
我不知道他怎會忽然提及小林,想必是因國文老師的話,也有可能是因為看到
音樂老師如此風光地嫁人而聯想起同樣美麗的女子因一步之差便赴身火坑永不能自
拔如此這般的感慨。
我看天上的雲。國文老師粗聲問:「哪個小林?」此地離家鄉已有較遠的路。
我並不訝異於他的無知。然而他又接著說:「啊,就是那個小林,可是這種煙花女
子怎能與她相比。」他憤怒又自傷地責問。我和吳澤無言地看他。
當晚且色明亮,淡藍地一瀉千里,在異地的夜風裡,我思念大哥不能成寐便起
來找吳澤。我渴望知道小林是怎樣一個女子。我發覺大哥留給我的記憶是那樣地少。
我十分害怕,在少年的時候,沒有大哥我該怎樣度過。這是一個我全然不知的世界。
有時我甚至怨恨大哥,他不及等我長大便早早地離去,不及教會我應付這個世界應
有的本能和技術。
在那時候,我常常覺得惶惑無助。
那個夜晚吳澤談起了吳槐:我的四叔吳槐,他是家族中最不成才的子弟。祖父
恨他的懦弱無能,恨他的不求上進給他丟臉,恨他只會在女人身邊磨時間。其餘的
兄弟們嫌棄他,嫌他沒半分火氣,一種不明不白的窩囊。旁人只會覺得他是一個心
不夠狠、本錢不夠多、頹廢、時常爛醉的嫖客和賭徒而已。然而我小的時候,他並
不如此,至少比現在好一點,偶爾喝酒,是憂鬱的大家風範,極難得的時候還會作
畫寫字,這時候無疑是他生命中的好時光。儘管祖父、父親和叔父們都冷落他,然
而我們幾個堂兄弟都極喜歡四叔,他溫和而講理。
我記得吳澤說到此時,神色十分平靜,而我看見他的眼裡隱隱有淚。在那一刹
間我感到我和他之間有一種惺惺相惜。我沉默著,然而他肯定感覺到了這一絲相通,
因他在此晚以後的很多年裡一直引我為知己。
吳澤說,「四叔和豔春居的許多女子來往。」這我早有所聞,而我迫切想知道
的是小林。大哥死去已有多年。多年來,從來沒有誰跟我說起他。小鎮上的人甚至
有意回避這一點,儘管據我後來所知,此時真相的一部分已漸漸清楚。
我和大哥在此地沒有親戚好友,是完完全全的異鄉客。也許小鎮上的人認為對
一個6歲的孩子說起死亡這件事大過嚴重。
大哥死後,我曾對任何人都抱有極度的敵意,只有秀水婆婆除外,她在長長的
黑夜與白天陪伴我。
那時我曾夜夜夢見大哥的臉。他的臉溫和憂鬱,夢裡總是他對著我垂淚。以後
我將此事告訴妻,妻溫柔地解釋,必是大哥不放心讓你單獨留下。我辛酸地相信這
一點。在大哥死後的一個月中,我曾生過一場重病幾乎喪命,一個月裡我總聽見大
哥的聲音在喚我的小名:阿明,阿明。隔著飛揚的白雪,他遙遙地向我伸手。我想
我快死了。我並不憂傷地等待著。
有一夜我突然醒來。燈火昏黃。秀水婆婆背著我跪在地上,她低著頭,水亮的
髻無言地流動著暢麗的線條,背影挺秀。我聽見她在叫我大哥的名字,家昌,你別
帶他走。她說,都會過去的。阿明會遠遠地離開這兒,你放心。她的聲音堅定而溫
和,我想大哥在冥冥之中定是受她感動。第二天我便痊癒。
那晚我躺在床上聽見有風拉長著聲音在小鎮上空打轉,好一會兒才轉頭向北而
去。
一個月後有三個人騎馬而來,俱是黧黑的高大男子。秀水婆婆看他們一眼,俯
身對我說,阿明,他們將帶你到泗口上學。是你大哥的安排。我沉默地跟隨他們而
去,在那年,我剛滿6歲,但已奇怪地不再哭泣。我的童年過早地結束了。
當我稍稍成年之後,我想世上恐怕只有我一個人會對大哥的死留下那樣慘痛的
記憶。每年總有很多人死去,被綁票的,被剿殺的,妓女自殺的,喝光了賭輸的,
普通的生老病死的,種種生生死死半真半假半是流言半是傳奇地流動在泗口城裡。
然而我錯了,其實這世上同樣有個人對於大哥的死刻骨銘心,就是後來出現的慧明。
三
我在泗口已與6歲時截然不同,沒有人再喚我「阿明」。我是楊家禮,三個人把
我帶到泗口的學校便離去,然後月月寄錢來。我在無熟人相伴的情況下長到15歲。
其實我並未覺察到大哥的死已成為一件轟動事件。隨著歲月的流逝,許多真相已逐
漸顯露。
那個夏季人們開始傳說當地最有名的綠林好漢或者土匪頭子五十王神秘的死亡。
人們傳說他在突然銷聲匿跡將近10年之後,忽然有人證實他早已死去。
據說五十王的一個得力助手行刺韓光失手。被誅之前呼五十王的名字而終於露
出口風。我看過他的畫像,竟然酷似送我來泗口的三個之一。
我的敘述實際上己進入一個關鍵的地方。這個秘密就是我是五十王的弟弟。大
哥即是五十王。
在我15歲之前,我從不知道這一點。小鎮的大多數人也對此一無所知,至少表
面上這樣。沒有誰會把大哥的跌進深溝突然死去與名動一時的匪首五十王的銷聲匿
跡相聯繫。
當我提到小林的名字時,吳澤看上去絲毫沒有懷疑我的好奇。只是每個羞澀的
少年男子對成熟女子潛意識的愛戀,他以為不過如此。
世事大抵如此,最平靜的眼神後面往往掩藏著最驚心動魄不過的事實。
吳澤說,吳槐從未找過小林。有一次他的酒肉朋友來約同去豔春樓找小林,他
說有事未去。他相信,吳槐是有意推託。但是如果吳槐和小林恰巧在某一地方相遇
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們淡淡而熱絡地打招呼,令人捉摸不透。吳澤這樣說的時候,
忽然插進來一句:小林真是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厲害女子。他並沒有說具體的例
子,然而我聽了半分哀傷半分歡喜。我想像中的小林就該如此。她會照顧好自己。
大哥于她只是一個相熟的情人。唯其這樣,大哥在另一個世界裡才不會不安,不會
因她也如我一般不能自拔而痛苦;我想大哥的本意,定是盼望我和她都能明朗簡單
地生活。
「可是,有一次僅僅一次。」吳澤猶疑地說,他的神色分明有一種不安和困惑。
我靜靜地等待著,如同我曾幾次經歷過的,我等待著一種結果一種命運的揭示。小
林和吳槐之間必定有著某種聯繫,這將是構成大哥之死的一個重要環節。當時我並
未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然而我知道我是在等,等山霧飄過後的那個山花一樣燦爛
飛雪一樣瑩白的午後裡發生的恩恩怨怨終於清晰地出現在面前,我等待著吳澤向我
揭示一個關鍵的環節。
「有一次我聽見四叔和小林在爭吵。」吳澤不看我,輕輕他說,仿佛在追憶著
什麼。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去找四叔。那幾天四叔醉得厲害。白天黑夜地
關在屋子裡,這種情形不常有。記得祖父這次對他的小兒子表現出非同一般的關心。
有時半夜裡看到四叔屋裡的燈光,他會黯然地出神好半天,然後揮手囑人好好服侍
四叔,他甚至到四叔的屋裡去了。這在我的記憶中是絕無僅有的。面對四叔在爛醉
如泥中表現出來的落拓與無禮不以為忤,只是怔怔地注視著兒子,寬厚而仁慈。其
實祖父一直鍾愛四叔,對他的聰慧期許甚高。我曾聽家裡人說過這件事。四叔幼時,
3歲即會背誦《膝王閣序》與《逍遙遊》,是家鄉有名的神童。深秋滿城菊花皆帶黃
金甲時,祖父常常召集一幫朋友攜妓遊玩吟詩。四叔聰慧俊美,對答如流。那時午
後多半有金色溫馨的陽光斜斜照進朱紅的亭台中間。風自由而芬芳,空氣中彌漫著
無盡的線香、花香、書香、墨香及酒香,人們醉生夢死,盡情歡樂。祖父牽著四叔
的小手,眼裡的嘉許像天空的太陽一般溫暖而長久。
吳澤的眼裡露出沉沉的迷醉。我不打斷他,靜靜地等待著他。我知道他也是在
努力尋求什麼,尋求他感到困惑的一切事件的來龍去脈。我再次發現每個人在少年
時候都必須有一個偶像來陪伴,來教會他如何應付這個世界。吳澤和我的共同點是
我們都無可挽回地失去了這個偶像,而又在不甘心中作苦苦掙扎,危險而又沒有任
何希望。「我說過,那個冬天四叔醉得厲害。有一晚我被凍醒,睡不著,便起來去
找四叔,我知道四叔此時一定是在喝酒。在四叔的房間裡我看到了小林。我沒有進
去,隔著窗在黑暗的走廊裡看他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小林,那年我10歲。小林像
黑夜裡開放的海棠,濃烈的轟轟烈烈的豔麗。四叔自顧自地斟酒,小林不作聲地站
在旁邊。我說過我是第一次見到小林,但我一眼就認准了她,在吳水集上,她是非
常獨特的一個,她的樣子我曾聽人說過無數遍。那時小林側臉笑了笑,然後從四叔
的手裡拿過酒壺,斟了一杯放到他面前。四叔緩緩抬頭。小林說,他死了。楊家昌
死了。聲音有些沙啞,然而仿佛有微微鋒利的冷。四叔不作聲。小林重複,他死了,
你的好朋友死了,他還是死了。四叔的臉蒼白起來:『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
聽到這裡,我感到心底緩緩的痛,吳澤18歲。8年前,那年他10歲。冬天,雪飛
揚。小林說,他還是死了。她這樣說大哥。
那麼在什麼情況下,大哥曾有過不死的可能有著一次或幾次逃過這慘痛命運也
讓我遠離這辛酸記憶的機會?
四叔的聲音裡有著深深的絕望。吳澤低聲說,「那個夜晚我第一次發覺四叔是
屬那一種活得最沒有希望、永遠沒有機會重生的人物。四叔早就在一點點地死去,
一點點地耗盡生命,在醇酒與婦人中間。只是在那個夜晚,我才真正地看清了他的
真面目。」
我無言地看著吳澤:怎樣一種人生才算得有希望有機會得到重生?
吳澤說,小林平靜地告訴四叔,「這輩子你再沒機會得到朋友,也沒有機會得
到快樂了。沒有。吳槐,你死定了。我們兩個都死定了,這一生一世誰也逃不掉,
這是命運。與其讓別人來殺了我們,不如自己動手。你看怎樣?」她轉身從牆上摘
下一柄匕首,那是祖父給四叔的傳家寶。在冬日溫暖豔麗的燭光下,小林溫柔美麗。
她笑著對四叔說,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來動手。或者你先殺了我,你再殺自己。四
叔凝視刀尖流轉不定的光芒。小林又笑,或許你以為這種死法不適合一個妓女,妓
女就該吞生煙片?死得痛苦不堪?她的聲音非常平靜。四叔不回答,慢慢拿過匕首。
刀光一閃一閃,小林微笑著。
我並不懂吳澤的敘述,只是我不自覺地感到寒冷。
四叔在亮麗的燭光下孤注一擲地高舉匕首,然而他痛楚著。我驚住了,四叔猛
力地向小林刺去然而又中途轉彎,剛觸及自己的胸口卻又生生地停住了,他那樣深
深地注視著小林,臉上刹那愛憐橫生。小林忽然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會,不會
殺了自己,也不會殺了我。捨不得殺我,又不敢殺了自己。你沒能使你的朋友免于
一死,你若是有血性,為這點也該有勇氣去死。四叔的手在微微顫抖著,他仿佛一
瞬間迷失了自己;「我碰到一隻狼,他在我前面,我走不過去。」小林冷冷地笑,
「所以等你狼狽地回來時,他已經死了,你的好朋友,你最終不能救他免於一死。」
吳澤轉過頭來:「我聽不懂池們的話,可也猜到了一點,好像是四叔的某個好
朋友死了,而四叔負有不可逃避的責任,這個人小林也相識,只不過她為什麼要這
樣挖苦四叔。後來,她又提到了死。」
「我聽見小林對四叔說,『你活著的時候沒勇氣來找我,不管是現在還是10多
年前,你終究是個沒膽量的男人。你連與我一起赴死的勇氣都沒有。你怕什麼?怕
我仍纏住你不放?我們曾約過一起投生,你真的怕我下世再纏住你,毀掉你的大好
前程?』」吳澤說,「你難以想像小林當時的樣子,冷靜得不像一個女子,好像在
敘述別人的故事。」我眼睛濕濕地笑。吳澤故事的下半部分是四叔終於沒有下手。
他垂首無聲地哭,像一個受盡委屈的男孩,那晚未等說完,吳澤便走出屋去,在外
面的如水月色中很久很久。
我認為吳澤的敘述不盡真實。他有意回避了一些重要的情節,使小林的面貌仍
在雲裡霧裡。除了他想告訴我的一點:小林與吳槐之間確有淵源。
實際上我在很久之後瞭解的事實是:小林那樣強烈地逼吳槐與她一起赴死,甚
至揮刀刺傷了他。然而當吳槐在血泊中一如既往對她平靜微笑時,小林忽然擁住他
大哭起來。最後是吳槐的父親收拾殘局,他不發一言地扶起兒子,看也不看小林。
吳槐傷好以後卻對父親意外地冷淡。他不跟他說話,直到他去世。
據說那個霸道而又固執一生的老人在臨死前仍放不下小兒子。他說了一句令吳
槐心驚肉跳的話,使吳槐終於懂得老人及家人為何在如此長的一段時間裡出人意料
的對他容忍和寬厚。老人在已褪色的紅色亭台裡閉目許久,緩緩地對守候在一旁的
吳槐說:我知道你殺了五十王,那夜小林來找你,我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他胸有
成竹地注視著他一生鍾愛的小兒子,卻詭異地笑。他本來以為他孤傲一世,卻左右
不了他的小兒子。他的小兒子絲毫也不像他,他以為他的小兒子懦弱無能。他卻毫
無辦法地敗在他兒子的無能之下,沒有任何辦法,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他看
慣了小兒子天崩于前不動聲色的慵懶,終於在臨死前一語道破天機擊敗兒子,他看
到了兒子臉上的驚惶。老人笑了笑,溫和地說,你不用怕,這兒只有我一個人。我
知道你一直喜歡小林,那樣多的女子只喜歡她一個,你不敢去找她,我覺得非常非
常失望。你太不像我們家的人。我們吳家在這兒幾百年,想得到的東西一定會得到。
你輕易地放手,一點骨氣也沒有,真是給我丟臉。老人如此說的時候,一臉的銳利
鋒芒與驕橫。而吳槐驚惶地注視著父親的臉。老人仿佛心軟了,眼裡卻漸露殺氣:
現在不同了,你敢為一個女子殺了那個強盜,真是一個好孩子。你一生從不肯去奪
取什麼,不像你的哥哥們,殺了人有什麼了不起,你讓我覺得高興,你確實是我的
兒子。只要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可以,我要讓你知道你一定要不肯放過,錯過了你
會後悔一輩子。
吳槐的父親,那個老人的眼裡有無比的嘉許。他好像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在金
色的陽光下牽著小兒子的手聽他背誦《滕王閣序》。兒子聰慧俊美,身邊有粉黃淡
紫的野花開放,人們醉生夢死。他要呵護他的幼小的兒子,告訴他如何盡力爭取,
如何機關算盡殺人越貨的道理,只是已經遲了40年——40年來他的小兒子輾轉人生
已耗盡生命,一具行屍走肉而已。他驚惶地發現這一點,因而變得不講道理的寬容
與慈愛。他同時覺得驕傲,他一心鍾愛的兒子終於繼承了他骨子裡的霸道與為所欲
為。為一個女子殺掉五十王。至於五十王是怎樣一個赫赫有名的匪首他並不在乎。
殺一個木訥山民與殺五十王在他看來無多大區別,最重要的是他終於如願以償看見
兒子已學會傾盡全力去爭取,爭取一個女子的愛。殺人只是一種略為過份的手段而
已。總而言之這種反常的魄力與膽識終於使吳槐的父親一廂情願地在40年之後認同
了兒子。
吳槐靜靜地看他,父親的愛像雨後的陽光一樣虛無地包圍著他。刹那間他忽然
了悟:幾年來家裡人對他所有的浪子行為一再容忍,只因他們突然發覺他殺了一個
人,且手段極為高超。他是那樣一個他們事先決沒料想過的陰險人物,他被他們發
自內心地認同了,也被他嚇壞了。吳槐覺出了生命中某種淡淡的悲哀。其時他父親
聽說的五十王已死去12年整,小林已離開吳水集很久。
我要說的第二個傳說與內容即是小林與吳槐其實頗有淵源,他們甚至攜手殺了
赫赫有名的匪首五十王。
在吳澤與我長談的那個晚上,我疲憊不堪地入睡,卻一再被噩夢所纏繞。我夢
見小林和吳槐殺了大哥。其實從吳澤的敘述裡極易作出這樣的判斷。
我想起遙遠的小鎮上,秀水婆婆曾對去世的大哥許下諾言,讓阿明離開這兒,
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我向學校告假,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便徒步回到了家鄉。泗口城、吳水集及我6歲
以前居住的小鎮安華實際上是處於一個三角形的三個點,從安華到泗口城最遠。回
家途中我特地繞道到吳水集再回小鎮。我遠遠地看著「豔春居」,亦不再有劇烈的
感情起伏,只是遠遠地看著,便轉身走了,沿著大哥當年來回的路回到小鎮去。
去的時候深紫色的天空中已有明亮如水的星子,月光柔和清秀。途中忽然有一
只黝黑的狼跟隨。我回身,它便安靜地看我。我們對峙了許久,它才離去。
秀水婆婆蒼老許多。她幾乎認不得我了。
我仍住在以前的屋子裡。屋子裡的擺放竟和從前一樣。古舊的書桌上,放著哥
哥的帳本,櫃子裡有哥哥的長衫,我伸手撫摸著這些物事。多年以前我是否真的有
機會,有過逃脫這慘痛命運的可能,譬如哥哥那日未去吳水集,那日大哥終於陪我
去了後山,譬如?
我覺得極深極深的不安,我煩躁不已,便走到隔壁秀水婆婆家去。這時候我看
見了阿寧,多年以後她成了我的妻子。那年她4歲。她的眼睛使人覺得一種無煙火氣
的與世無爭,秀水婆婆說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成年之後,阿寧對自己的身世亦茫
然無知,仿佛她是一株自他鄉移植的植物,長在陌生的空氣和土壤中,她始終不適
合這裡的環境,不久之後她便離開了。然後成了我的妻子。
我走過去,燈光下的影子忽忽掠過阿甯的黑眼睛,我沉默地站在秀水婆婆的跟
前,她注視著我,似乎有點驚異,刹那間她什麼都瞭解,她安靜而悲哀地說,阿明,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其時我已回來兩天。秀水婆婆說這些話似乎不近情理,然而我知道,這是她承
認她失敗的一種方式。15歲時,我再一次感到秀水婆婆整潔而清麗,決不是一般的
女子,就是她說話的口氣也是與眾不同。
她帶我去看大哥的墳,在後山的石潭旁,異常安靜,那時是秋天。有黃葉飄飛,
風悠長而透明。大哥長眠在這裡。我原以為我會飛奔過去,像過去攀著大哥的衣襟
一樣撫碑長哭,然而我沒有。秀水婆婆非常地不安,她非常地不理解我。
那個下午她說了許多話,神情平靜,但我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打擊。
我問她,大哥究竟怎麼了。她沒有回答,卻談起了我6歲那年的一場大病。她說
那天晚上大哥來過。他執意要帶我走,只是她不放。她答應大哥一定要讓我離開小
鎮,她說你那麼小,我實在不捨得,你大哥實是放心不下,擔心你無法好好地活。
我的淚來了,一滴滴落在大哥墳前的青草地上,我問她,為何不讓大哥帶我走。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失態的一次,唯一驚心動魄的一次,人生許多看似重大的事
只是過眼煙雲而已。
秀水婆婆變臉了,她舉起手打了我。大聲喝道:五十王的弟弟決不會哭。
在那個朗朗的秋日,一個女子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我是五十王的弟弟,這句話
又一次改變了我的人生。
四
有關五十王,在我的家鄉,有著很多的傳說。家鄉極不平安,歷來都有著聲名
赫赫的強盜或者說是占山為王的好漢,粗粗算來約有二、三十股人馬,平時並不相
幹,各做各的生意,直到有一天五十王忽然聲名大振。人們傳說他於不動聲色間消
滅了對手,聯合這些人馬,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傳說他十分能幹,手下有五十個最
為出色的人物,都是首屈一指的好漢,也無一例外地成了五十王的手下。人們猜想
五十王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
促使五十王成名的有很多事,就像夏天夜空裡一顆無名的星辰經千萬年的沉默
千百次撞擊終於成為燦爛驚人的流星一樣。
那是一個多風的白天,離泗口城約20裡的一座山裡,一個自廣東來的沈姓客商
被搶,隨呼嘯來去赤面紋身的強盜而去的是大批財物和富商美貌的女兒如花,沈翁
倖免於難僅僅因為他急中生智趴在地上蒙混過關,事實上他確實中了一刀。他在綠
樹成蔭空曠靜謐的深山裡急出一身冷汗。這時他回身看見一個青年人站在樹邊看他。
沒人知道他何時來是否目睹了搶劫的全過程。沈翁哀哀地哭泣,青年走到他面前,
沈翁絕望之中抓住他的手說,你為我去把她搶回來,我的如花女兒啊。說著老淚縱
橫。青年不動,只是冷眼看他。然而不管他當時想的是什麼,當晚他便出現在搶劫
者的山洞裡。人們說他從容地從圍繞火堆而坐的強盜群中走過去,走進石洞的盡頭,
那裡盜匪正準備與他搶來的新娘共度良宵。青年不久又隻身走回,在最亮的火堆旁
他向眾人宣告:我已殺了他,我是你們的頭。人們說他真的是那樣說的,平淡從容
然而像極了一位叱吒風雲的首領。火吹得未燃盡的火堆嗶卟作響,然而奇怪的是沒
有人企圖上去為他們匪首復仇。他們在一刹那間被他的氣度嚇住了。畢竟說到底,
這個人做首領或者那個人做首領對他們個人來說並沒什麼兩樣,一樣地打家劫舍,
殺人放火。他們靜默片刻之後便又若無其事地喝酒賭錢,很快地承認了青年聲勢淩
厲從容自若然而充滿霸氣的奪位。
然而,據另一些知情人敘述,事情的經過並不完全如此。青年在整個過程中始
終做到了深思熟慮,千算萬算,事情的每一步發展無不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他並不
是孤身作戰,至少在群盜中間他有兩個相交頗深的好友,吳槐即是其一。
這個青年即是五十王。從此他開始了他極其短暫然而燦爛無比的生涯。人們紛
紛傳說有關他的一切。然而關於那個富翁和他的女兒卻很少提起。五十王在此之後
在短短的時間內招兵買馬,隊伍擴充得極其眾多。於是人們悄悄傳說他得了富翁的
一大筆財富,那是他一生斂集的心血。五十王並不十分心慈,富翁剛剛在家翹首盼
望他那筆失而復得的財富和女兒,便在一天夜裡不明不白地失蹤。
至於沈如花,那個神秘的女子在五十王殺了匪首之後便也失蹤了,五十王甚至
未來得及看清她隱藏在黑暗裡的臉。在重新步入山洞後,他發現除了地上留有一隻
手鐲之外,洞內一無所有。那個美麗的女子早已不見蹤影。五十王並未惆悵許久,
可是那飾物背後的兩個字卻引起他的注意。
那年是1896年末,我3歲,大哥在25歲時成為五十王。而我正在安華小鎮的家裡
傍著秀水婆婆等大哥宙夕陽裡歸來。青山寂寞而溫馨。當我瞭解這一切事情後,我
對自己說,我情願不再長大。
在大哥以之為據點的深山裡,高高的山頂上有一座破敗的潔淨的尼庵名為紅蓮
庵,供奉的觀音極其美麗脫俗。在大哥從容地走向火堆時,遙遠的蓮花庵裡正香煙
繚繞,似夢非夢一般冷淡而迷蒙的雲霧中,一個瘦弱的尼姑在看不見的灰暗裡正深
深地跪拜,深深地低著頭。她那年只有12歲,自小便落髮,師父淨塵稱她為慧明。
誰也不知道事情如何會演變到那一步,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慧明最終會出現在大
哥的傳說裡,成為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女子。
似乎只是命運的安排。
離紅蓮庵不遠的地方有一道山溪,山泉極其甘美。五十王每隔一月便來此地飲
馬,隨後匆匆離去,年幼的慧明每次都駐足看他的背影,直至5年後五十王永遠不再
回來。
當慧明長到17歲時,其時有些許人們正暗暗傳揚五十王的死訊,傳說像黑夜的
蝙蝠一樣在暮色時分掠過每個灰暗的小鎮。人們說不清五十王死亡的具體細節。慧
明似乎在一開始並不知曉這突降的命運。只是有一個黃昏,慧明僧衣如夜默默走進
師父的僧房說,「師父,我將出外雲遊四海。」她的聲音平靜,然而師父感到深深
的震驚,她的眉眼清冷無比,師父在暗寂的佛堂裡忽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我曾猜想
慧明與師父告別的場面一定十分平靜,充滿了佛家空明而無所不在的寬容。
其時驟雨如歇,遠山如畫,空氣純淨似水,紅蓮開了一池如火如焰。慧明僧衣
如夜,穿過佛堂前的蓮池,孤注一擲地一步步走向千里紅塵,身後師父的微微歎息
宛如地上的輕塵。
五
在大哥的墳前,我問秀水婆婆大哥的死因。我認定她是一切來龍去脈的知情者。
她平靜然而悲慟地說,五十王是那夜在山裡冒雪趕路,有狼,手下人馬失前蹄,手
槍走火。
我曾千百次想像過大哥臨死前的場景。那個遍地白雪碧藍的寒夜裡大哥的臉無
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我想大哥在那一瞬間一定會猶自牽掛著年幼的弟弟,不肯甘
心。我甚至想像大哥聲嘶力竭地喚我:阿明。白雪飛揚,而我在遙遠的小鎮守候著
他的歸來。豔豔的血在雪中盛開宛如紅蓮,大哥急急掙扎不肯歸去。然而四周人的
臉卻靜穆如古樹,寂天寞地只有白雪無言地墜落。想著我心中的痛苦無法抑制,然
後秀水婆婆一語擊破我的夢幻。
如今我無法憶起當時的感受。後來阿寧告訴我,我當時出乎意料地平靜。在淚
流滿面地逼問秀水婆婆之後,得到回答卻如此鎮定真是不可思議。阿甯這麼說的時
候,她已是我的妻子,我們走在上海的小巷裡,槐花潔白楚楚動人,我把一朵花輕
輕替上妻的髮髻。當我的手碰到她的黑髮時不由停了一下,我仿佛覺到遠處遙遙地
有蓮花的清香,滿地的紅蓮,我恍惚不是我自己,而成了大哥,我為一個女子彎腰
折一朵紅蓮,那女子卻不是阿寧。然而這個奇怪的瞬間只是刹那。
阿寧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她說:「阿明,你怎麼了?」往事仿佛一下子被阿寧
喚醒,我記得在大哥的墳邊我憶起我自吳水集歸來的那一晚,曾在深山中尾隨我很
久的那只狼。我幾乎相信了秀水婆婆的解釋。然後我問秀水婆婆,那只狼呢?
阿寧說,「你記不記得你當時把秀水婆婆嚇壞了,你那樣惡狠狠地盯著她看。」
我拍拍她的手,茫然地笑。阿甯與我成婚時,只有17歲,純淨得仍像孩子,大哥的
死與我的切膚之痛自是不能深深體會。她連大哥都沒見過。她出生時大哥已走了4年。
後來我想,當年阿寧只有4歲,她不可能對我有任何深的印象,定是我的神情嚇著了
她。也有可能只是她長大以後孩子氣的猜想罷了。阿寧總有著許多我不能知的能力,
有時她能令人吃驚地清晰憶起遙遠的事,但有時又極為糊塗。我懷疑那個黃昏我凶
狠的眼神在她的生命中便是這樣一種勉強可稱為記憶的東西。
「那只狼跑了。」秀水婆婆平靜地注視我。她知道我並不相信這個解釋。大哥
的死因決不會輕鬆地概括為手槍走火。
我憶起曾尾隨我的那只寂寞溫和的狼,我不能維持平靜。我問秀水婆婆是否小
林與吳槐謀殺大哥。我已厭倦了這一連串捉迷藏的往事,在那個明淨清新的黃昏,
在大哥的墳前我決心尋出一切事實的真相。
秀水婆婆很是吃驚。她後來告訴阿寧說那天她在我身上看到了一絲五十王的氣
質。在刹那問她深深地墜入到無窮的往事中去,因為她的眼神分明游離而迷茫。
幼時的經歷及我少年時代已領悟的多變事實及充滿掙扎和猶疑的人生使我相信,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事可以長久。任何不再有生命的人事都將被歲月帶走,被塵世淡
忘。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才會苦苦掙扎在對大哥的記憶之中。大哥在19
00年死去,然而當1921年我自異鄉歸來重又回到泗口,我發現我的家鄉乃至方圓兒
百里仍都活在大哥的傳說與氛圍之中。人們為他深深折服,在少年人的心裡甚至充
滿了不可知的敬仰。我並無訝然,只是再次覺得無法懂得生命所謂的含義。大哥實
際上比任何一個人都活得長久,他在家鄉父老的心裡年復一年地叱吒。秀水婆婆當
年便是如此沉落于大哥之死中的一個。
在那個下午她甚至失神,喚了一聲五十王。我心中的震驚無法形容。同時她也
揭示了另一個謎,她輕輕地說,怎麼可能呢,小林她是我女兒啊。她怎會殺死五十
王。
在歲月的迷霧裡,秘密如山裡的野百合順序開放。我甚至有微微的喜悅。其時
我仍未見到小林。人們說,小林已移居小鎮多年,自大哥死後,她仍在滾滾紅塵中
談笑自如,明眸善睞。她在安華鎮上招攬了一批女子,仍做起生意,名為「豔春居」,
她的盛名仍如從前。幾天後我走進她的院樓。在紅焰的燭火下,我忽覺她其實已正
走向沒落。她並不如吳槐一般酗酒,然而一舉一動間,無不有生命的慵懶與寂寞。
歡樂於她轉瞬即逝。我找她,只因無法確定究竟是不是她和吳槐謀殺大哥。我無法
確定她們這樣做的原因。
六
1890年初,秀水婆婆晨起擔水,院門外站著一個青年,懷抱幼兒,眉目從容深
邃且有一種氣度。他向她打聽小鎮的情況,兩天后便在秀水婆婆的隔壁住下。未幾,
他又在鎮中心買下李三的店鋪。據說李三那年突然接到南洋兒子的來信,舉家遷居。
幼兒是青年的弟弟,秀水婆婆在隔壁時時聽見哥哥歎息,他害怕他的小弟無法健康
存活。於是有一晚秀水婆婆登門把小孩子接過來照應。當她抱著小孩轉身出門時,
青年搶在前面深深地向她行禮。
青年為人極為謙和。然秀水婆婆冷眼相看,總覺他眉宇間有隱隱的鋒芒透露,
有時他一個人在院子裡靜立,清涼透明的月光下,平白地便凝一身冷傲殺氣,年長
日久,些些蛛絲馬跡便無意間落在她的眼裡。
第二年的盛夏,五十王聲名大噪。青年深夜裡叩響了秀水婆婆的門,他說,我
即是五十王,她說,「你又何必洩露秘密。」語調甚是溫和。「官家正偵騎四出。」
他忽然噙淚,「阿明實是太小,如我死,委實放心不下。」她說,「自有手下人照
顧。」他搖頭,「草莽而已。」「可是肝膽相照。」她緊釘一句。他默默不語,不
令人覺察地搖頭。她問,「有什麼不可靠。」他仍久久不語。或許他已經預見了那
未知的命運,然而他只擔憂幼弟失去他在這世上如何存活。這一種焦的令他深夜求
助於一個孤獨無依的女人。他說,「求你照看他,讓他安全長大。如我死。」
秀水婆婆頷首答應,遠處潔白的花香陣起陣歇。青年開門走進深深的夜色中,
也悠然走進那個下雪的午後,走進所有紛揚的傳說中去。
秀水婆婆在他身後怔立許久。她俯視青年遞在她手中的一枚手鐲,側裡清晰地
刻著「秀水」二字。
青年即是我的大哥,那年他25歲,正是盛年。可他已考慮過死這個沉重的問題,
據秀水婆婆說,很久以來他已學會不再鋒芒畢露,從他設計成為五十王這一事件便
可看出他的智謀深沉。
那個沈姓富商被劫的事傳遍山鄉,未幾富翁見殺,女兒失蹤,秀水婆婆已隱隱
有所猜測,待到見到手鐲,秀水婆婆心中一片冰涼。12年來,她從未向任何人談起
當年她為何拋下夫女,遠遠地從廣東來到安華小鎮居住。她更沒想到終於追隨她來
的丈夫與女兒竟遭致如此命運,奇怪的是,在以後的歲月裡,秀水婆婆在敘述丈夫
被殺一事始終表現得相當冷淡,似乎已無半分恩情。但我猜想她一定為女兒的自墮
風塵而自責不已。
沈姓客商死後一月,吳水集新來一位風塵女子小林,據說來自南京,色藝俱佳。
秀水婆婆一日來到吳水集,從她不遠處擦身而過的小林的身影面容使她刹那間如受
重擊。「如花。」她在心裡喚這個名字。她急急趕往「豔春居」,她略略遲疑然而
流淚喚她女兒的小名,如花,我的孩子,你為什麼會這樣。人人稱之為小林的如花
睜眼問她:怎樣?你不知這種日子我已過了多年?她啞然。12年前她離開女兒時是
那樣斷然絕然。那邊如花又說,其實爹也是多餘,千里迢迢把我從南京領出來,想
和你一起相守餘年,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我救活,其實一開始他就註定不會成功,
他已輸定。我早已死掉。如花如是說,神色淒然,正午的「豔春居」豔麗而慵懶。
淡金色的陽光如同一把失了鋒的長劍斜斜地劈在空中,一切塵世的糾葛和煙雲在這
無年歲的永遠的笙歌夜夜中似乎都無足輕重,都失了面目重量。如花倚在木樓的窗
口前,伸出纖長的食指調嫣紅的胭脂。突然她問,那你呢,12年前你來到這裡又為
什麼?秀水婆婆凝視著,目光遲遲。她打量著她的女兒如花,她有著瘦削的輪廓鮮
明的臉頰,濃烈的眉目,一轉眼間有燦爛的光彩。額頭光潔驕傲,像她的父親,然
而歲月無情,一雙半睜的眼睛裡已有沉沉的倦意——分明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長相,
然而……她不禁心中一寒,眼前的如花不就是12年前的自己。塵世無情。當年自己
便也是如此,寂寞的人生卻總是有一顆不肯甘心的心——那又怎樣。自己還好些,
如今女兒卻是比她更沉淪,更沒有求生的希望,她恐懼地張了張嘴:如花。如花的
手心裡滿是粉紅瑩白的胭脂,她伸手去抹臉頰,水色的肌膚上漸漸出現了一朵漸紅
漸淡的海棠。她斜視了母親一眼,笑笑說,如花死了。叫我小林。男人們都這麼叫
我。當年你的情人叫你什麼?秀水婆婆不能作聲。金色的陽光裡飄著細細的塵埃,
她覺得自己正走進一個掙脫不掉的噩夢之中。12年前的舊事又回來了。她面對著年
輕的自己。丈夫才高志滿,長袖善舞,日日周旋于上流的名士淑女間。而出身書香
門第的她冷眼相看這一切。骨子裡與其說是清高,莫如說是交際的無能:她分不清
任何一種場合似真似假的感情流露與勾心鬥角。她站在樓梯口,看著丈夫送往迎來,
她會暗暗地驚奇,結婚多年,她才發覺丈夫和她根本是兩路人,像兩路來自不同方
向的風,初時是糾集並肩著一路前行,儘管時合時分。然而到後來,她的風慢慢地
消磨在黯淡的沙塵之中,而他卻始終進趨自如,世界是他的。她已30出頭,她將緩
緩老去,而他仍然非常年輕——慢慢地他將藉口不回家,在外結識年輕的女孩子,
或者是少不更事純純的女學生,或者是家貧的小家碧玉,抑或是舉手投足間皆不同
凡響的風塵女子——可是這又有什麼分別?她懂得她丈夫的脾性,多半是在外置了
房子藏嬌,然後是十天半月回來一趟,這還是好的。彼此客客氣氣相敬如賓。骨子
裡誰都明鏡般雪亮伶俐……她驀地打了一個寒噤。窗外春意濃濃,而生命又何其短
暫。不,她不能這麼就此甘心。她仍站在樓梯口,扶手上的一抹流光孤注一擲地一
路傾瀉下去,管不住地傾瀉下去,通向燈火輝煌的滾滾塵世。她微笑了,恰恰此時
燈光跳了跳,在她的臉龐上一掠而過,再亮時,她已舉步走下樓梯。仿佛又沒笑。
35歲時過生日,丈夫從京城請了最有名的昆戲班子,臺上杜麗娘睜著滿是滄桑
的眼睛叫一聲,「呀,原來似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如何付與了斷壁殘垣……」
絲竹聲裡,在台下的她無意間覺得悵悵的失神。手裡握的花不覺中散落一地。夜來,
她去院中,月色有著冰一般的光澤卻無半分寒氣。她覺是不耐煩。路的盡頭有一個
白色的背影在黑暗裡看月。他轉頭,年輕的臉上是方才臺上杜麗娘的眼睛。他無所
謂,20歲即名滿天下的紅伶,有著太多的無所謂。眼前這個蒼白無言女人在黑夜裡
魅力非凡……只是,不要有麻煩,她的丈夫沈雙木在廣東是炙手可熱的軍界實權派
人士,希望她只是那種逢場作戲的女人。他隱隱覺得危險。
他在廣東呆了兩個月。她始終是淡淡的,他猶疑不定之際忽然心熱起來,甚至
策劃要帶她走。她想這不過是玩笑罷了——不可能的,誰都犯不著。然而兩個月後
的一天早上,他便不明不白地失蹤了。她不動聲色。她不提,她丈夫也不提。有時
夜裡醒來,睡眼蒙朧地看著天空:也許是逃了,也許是死了,誰知道呢——什麼都
是可能的。35年來,她覺得厭倦同時又似乎有一種了悟:一切都是過眼煙雲。35年
的年華如是,一夜恩情如是。
她給丈夫留下一封信,細細說明緣由。她不能給他留下一個未解的謎。她來到
了安華:
12年的幽居生活,悠悠而無人過問地度過。她以為此生就此了結。然而,12年
後丈夫終於攜女一路趕來尋她。她猛然間覺到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如今女兒又
在步她的後塵,並且採取的是這樣一種殘酷而絕望的方式。
丈夫兩個月前曾來找過她,他已經孤身一人。12年的光陰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
太多痕跡,但是一雙眼睛老了,她不由得暗生憐惜。丈夫絮絮地告訴她,如花性格
全然不像她,15歲便出走,不久前才派人找到,在南京。丈夫眼裡的難堪使她頓時
知曉了女兒的命運。她覺得沉重的刺痛。她不肯離開安華,如丈夫所說的另擇地方
安居。丈夫空白地失著神。他失了妻子,又失了女兒。但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妻子、
女兒怎樣會捨棄安逸的生活離他而去。他枉自聰明一世,獨獨參不透這一點。
當我終於有機會細聽秀水婆婆的一切恩怨時,正是那天在大哥的墳前。她道盡
一切恩怨,然而十分平靜。
我又一次想起國文老師的名言。每個良家女子都有出逃的潛意識。我說過他的
話不盡全對。然而千百年來我們一直恪守著一種安穩平和的處世原則,但是這其中
總有不安份的伺機反抗。命運使人們相信偶然,造成秀水婆婆出逃的契機是一個夜
晚偶然的一句若有若無的唱詞,而如花的出走無疑源自于秀水婆婆遙遠的令人難以
捉摸的留書告別——不管如何,留給女兒的難堪總是一樣的。細細推斷起來,我大
哥的死竟也與秀水婆婆出走的那個月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不是那一句唱詞,
如果秀水不曾出走,如果小林和沈雙木不曾來到安華……如果。
秀水不知道丈夫是用盡了什麼辦法把女兒千里迢迢從南京帶來,宛如倦遊的雲
彩歸於天空一樣,來苦苦尋求與她共度殘生的機會。她想,他真的是老了。也許是
這幾年官場混得不如意,她不願作太多猜測,但是從他的神色間覺察到這一點。不
管怎樣,丈夫來找她,並且死了,女兒又重墮風塵。她難以維持一如既往的平靜。
她有時也會覺得自己真是個淡薄的女人。對丈夫的感情算是完了。而女兒呢,她出
走時女兒才10歲,瘦弱而受驚的神態有時會令她在午夜驚醒。她自小倔強,簡直不
像她的女兒,自小跟著奶媽長大,與自己本來就淡薄得很,慢慢地她幾乎在安華的
生活裡忘記了她的容貌——只是此時,女兒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她震撼地驚見12年
前的自己。她感到清醒的悲哀:命運是如此可怕地重蹈覆轍。
沒人知道秀水婆婆究竟是如何在心裡千回百轉,總之她失敗地離開了「豔春居」。
然而正如她在一次極偶然的機會對阿寧吐露真情:我從未為我所做的事後悔。阿寧
望著她心裡的驚駭難以形容。秀水婆婆是如此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甚而不近人情,
阿寧從未見過她掉淚。
我執意不相信大哥死于手槍走火這種簡單並且近乎荒謬的說法,於是在秀水婆
婆之後,我去找小林。大哥殺了小林的父親沈雙木,就憑這一點便足以使小林暗地
隱藏殺機多年。而吳槐可能做了她的幫手。
七
月色寧靜肅殺。夜夜笙歌中流年易失。當小林無意間回眸對我的一瞬,我已有
如此強烈的感受。
她並未覺得訝異,只是凝望我:「你和五十王真是相像。」我驚住。她笑笑,
「時間過得真快,都8年了。」金紅的月影一點點移,小林的微笑猶疑不定,刹那間
仿佛有明淨的光亮在眼裡,我幾乎以為是她的淚水。
她沉默許久:你懷疑我殺了你大哥。似有絲寒意在夜色中漾開來。我在心裡說
我只是想知道大哥死的真相,但是我沒能出聲,也許是小林一種無法形容的氣質震
住了我。
實際上,我一直在細細地摹仿大哥的一切。我已養成習慣,無論遇到何事,我
總是窮思竭慮地猜想大哥碰到這種事,他會怎樣。然而大部分時間我都發覺自己的
手足無措,不及應對,這令我隱隱地憤怒和無法自遣的悲傷。
我曾千百次地想過我持刀面對殺兄仇人。鮮紅的血珠緩緩自自亮的刀刃滑落。
然而當我站在小林面前,面對她冷冷的微笑時,我覺出了自己的幼稚與不成熟。與
歷經人世滄桑的小林相比,我的年輕顯得可笑。一瞬間我幾乎失了力氣,我盼望這
一切快快過去。
仿佛是很長的時間,其實只不過是一刹那。我決定了要當一個殺手,讓站在我
面前名為小林的女子去死,如果她真殺了大哥。
然而最後我仍沒有殺死小林。我早說過,小林是一個鎮靜而極有心計的女子。
我一生所遇的女子莫不如此。無論她是否真的殺死大哥,她都不會束手就擒。她只
淡淡地反問:「如果你殺錯了,你何以面對五十王?」她了悟我的全部心理過程。
在我15歲回鄉的這一段日子裡,家鄉對於大哥的死的緘默終於告一段落。各種
傳說像夏天的鳥兒早晨起飛晚上棲止。人們爭先恐後地傳說,仿佛自己是事實的目
擊者。此刻想來,這其實是家鄉人們在長期間靜默的重壓之後急欲有所解脫的一種
迫不及待的渴望。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人們其實是多麼的軟弱和無能,以至他們在大
哥死後8年才有一點血性談論是非。然而8年來那一種重壓是什麼呢?起先我一直以
為大哥是被秘密謀殺。其實鎮上絕大部分人對大哥的難逃厄運了如指掌。此時我從
秀水婆婆那兒知曉安華鎮中的大部分子弟都曾投向五十王的隊伍,安華是五十王部
隊的一個秘密的據點和老巢。人們如黑夜的樹,站著前前後後地目送大哥走向深深
的不可防範的殺機。
事實即是如此。只是我見小林之後才猛然頓悟到這一點。
在那個夜晚,我終於獲得了一些有關大哥的第一手資料。儘管它或真或假地出
自小林口中而不能使我十分確定。
我的預感有一部分是正確的。小林痛恨大哥。在與大哥交往的5年中她從不隱瞞
這一點。即使對我敘說時亦是如此。據她說她的仇恨並不源自于父親的被殺。她冷
淡地說他活該。小林曾是名動秦淮的青樓女子。多年來她在賣笑生涯中已如魚得水,
與桃花胭脂的風光融為一體無法分割。大哥的出現及似乎洞察她一切背景身世的深
深的憐憫無疑破壞了她這種極端高傲的成就感。「豔春居」是五十王部隊的另一個
秘密落腳點。誰也無法知曉大哥是怎樣瞞過眾人的耳目而只讓少數追隨者知曉他的
真容。他有時神秘莫測,但不管怎樣,他成功了。事實上在五十王的部隊裡有著為
數不多但殺無赦的禁令,使眾人保守秘密而大哥在二三個保鏢保護下安然無恙。每
隔十天半月,吳水集的人們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個謙和老實的綢布莊楊老闆即殺人如
麻的五十王匆匆跨進「豔春居」,在有些人眼中,小林和大哥甚至恩愛無比。小林
說,大哥對她極為有禮,甚至並不提防她。他有著令人奇怪的膽量。
小林始終未弄清大哥的真實想法。我不知道大哥確是膽識過人還是犯了一個致
命的錯誤,他低估了小林或者說他從未正確估價過小林。小林在五十王不失禮貌的
周旋中覺得冷落的難堪,因此暗暗策劃著一個五十王向她求饒的夢幻。
然而小林說她並未如願,別人在她之前便已造成五十王的死亡。她最初不肯透
露她的計劃。但她對大哥之死並不如秀水婆婆那樣隱瞞,她直截了當:大哥是被謀
殺。然後又說兇手已死,是五十王的手下人複的仇,她輕描淡寫。
事實上此時我已陷入了一個尷尬的漩渦。我竭力探尋大哥之死的來龍去脈。可
是眾多的人物與事情呈現給我的只是一片令人困惑不已的片斷。並且事情與事情也
缺乏必要的連接,各種人物的背景真假難分,但我認為這至少從側面說明了一個現
象:大哥之死極其錯綜複雜。人們半真半假似真似假地隱瞞著事件的真相,或者說
混淆著事件的真相,而他們隱瞞的對象即是我。
我在很短的時間內面對小林並明白了這一點。
按小林最初解釋大哥是被一個客人謀殺,原因是最簡單不過的爭風吃醋之類的
事。聽到這個解釋我甚至失笑。這也是家鄉的第三種傳說。
那個夜晚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大哥在小林計劃之前便已死去。小林此時己陷入
對大哥的回憶的半瘋狂狀態之中。她敘述了她尚未成功的計劃的一切細節。她採取
最傳統的手法即報告官府。官府對五十王多次誘捕未成功,正自惱羞成怒。小林的
出頭無疑正中他們下懷。
那個夜晚白雪飛揚。「豔春居」內春意融融,歌紅舞翠。小林正倚在窗前悵然
若失。長街的盡頭,五十王戴著斗笠與吳槐匆匆走近。小林嘴角泛出笑意。五十王
說,小林,請你出去一下。吳槐始終垂著頭。小林突然爆發似地對他們喊:你別以
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大哥冷靜地拉開她的手。吳槐在旁邊側過了臉。小林住手,
許久,平靜地離去。雪花飛揚,小林淚如雨下。過二個時辰隔著二條街官府的兵便
會如虎狼而來。屋內這個驕橫不可一世的男人頃刻間便會束手待擒,還有吳槐,不
合時宜地引五十王為知己,追隨其後,他憑什麼得到朋友,得到快樂?他該下地獄,
她要讓他出賣朋友,要他看著五十王死,從此再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自己多年來
就是這樣過來的,為什麼吳槐就該快樂輕鬆起來。小林冷笑著,覺著內心有一種快
樂。小林說,父親,我給你報仇。但是連她自己也不相信這句話。她寂寞地笑,我
為我自己。笑完又哭。然後她到樓下去,她要在官兵到來前便遠遠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時吳槐在她身邊側身而過,她知道五十王已交待完畢,屋裡只剩下他一人,正如
她所願。燈光輝煌,「豔春居」的樓梯又陡又直,小林一路扶著水滑朱紅的扶手下
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往下溜,隔壁的鶯歌燕舞絲絲鑽入她的耳朵,像冰冷的雪花。
忽然石破天驚般一句:「呀,原來似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母親的臉悠
忽而過,美麗又哀傷。小林忽然覺得自己在頃刻間體會了母親的心情;當路已走盡
又無退路時我們該怎麼辦?小林顫抖起來,仿佛置身於深深的充滿野氣的深山。五
十王、五十王,窗外濤聲濃重,夜色裡風暴聲合成巨大的迴響,五十王,五十王我
要你死,小林不出聲地狂笑,然而一凝神間她發覺自己已淚流滿面,她知道五十王
對她來說並不重要,歸根到底只是一個替死鬼。她渴望看到的是另一個男人的驚慌
與失色。窗外濤聲如海,小林驀地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就往樓下跑,風匆匆地掠過,
夜裡的鳥兒忽地驚飛,雪揚上了半空又沉沉墜下。小林停步,在四叔的窗外。他已
沉沉入睡。他已不再年輕。小林心中一陣疼痛,她決意在今晚再賭一次。前一次已
輸盡了她所有的青春年華。這一次再輸,她真的一無所有了。她笑。
她推開門對吳槐說,你去殺了他,殺了五十王,殺了他有黃金千兩美女如雲。
四叔垂首:我對不起你,當年我拋下你一走了之,她恍如未聞地重複:你去殺了他,
我再次給你機會,當年你為了我父親的一千大洋就扔下我逃回這裡。你不是愛錢,
你只是骨子裡的膽小無能。你們家終於還是敗了;你的兄弟吃喝嫖賭,可是你還遠
不如他們,你沒用透頂。你說你對不起我,那好,你做一樣對得起我,讓我瞧得起
你的事,你去殺了五十王,或者,你去報告官府。我恨透了五十王,你為我去殺了
他。
吳槐怔怔地看著小林,不能呵,我不能。他哀求小林,我和他是朋友,我不能
害他,吳槐不知所措地重複。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小林面前忽然閃過五十王的身影。她望著這個哀哀低哭的
男人,忽然軟了下來。她發覺自己早已輸得一敗塗地,於是,她想回頭了。
小林骨子裡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儘管她10餘年來過關斬將殺進殺出享盡風光,
骨子裡她仍是一個膽小的女人。她咬牙切齒地要殺五十王,為自己的虛榮復仇讓吳
槐再次墜入地獄。然而當她真正聯想到這以後一連串血淋淋的事實時,她不由自主
地想後退了。儘管她恨五十王。
泗口有五十王的部下和得力助手,這晚他們正在那兒劫獄救一位神秘人物。吳
水集宛如死城,只剩下五十王是孤獨的行者。小林在那一刻忽然十分清醒堅定。她
知道五十王一旦被捕不會馬上處死,而要解到省府去,這短短一夜之間,是五十王
獲得生還的唯一轉機。
吳槐心急慌忙地起程。山林裡淡淡的雪光反射照亮了他的身影。小林倚在「豔
春居」的後門不敢挪步上樓去看五十王束手就擒的慘樣,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黑影裡。
小林白白等了一夜,官兵並沒有來。小林的告密信宛如石沉大海。太陽初升之
時,她明白官兵再也不會來了,她似乎在夜的等待中耗盡生命。她勉強上樓,眼前
的景象卻使她半晌無法動彈。
大哥俯身在樓板上。冬夜裡鮮血已凝結為寂寞的山花在他的額頭。
小林對我說起時,竟然失聲痛哭,我凝視著她,再次感到凝結在小林身上那種
複雜的氣質。是不是小林曾深愛大哥?我甚至起了這樣的念頭。但我知道這是不可
能的。小林與吳槐是同一條山脈上的兩棵樹,貌似遙遠實則已無法分離。培植他們
的是過去歲月裡那些共同的回憶。小林一生中除了吳槐不可能有其他男人。
我成年後曾托吳澤打聽過小林那封告密信的下落,那時他已是泗口縣長,查遍
所有的檔案一無所獲。小林所講述的故事仿佛只是二個夢。
接著有一件事中斷了我對大哥之死的苦苦追查。
八
那年冬天,秀水婆婆死了。我被大哥的部下帶到廣州上學。那年我16歲。動身
時我忽然憶起6歲時帶我到泗口的大哥的兩個部下。他們的臉忽然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我覺得我想念他們,然而那想念也是一刹那。生命中許多事都是一刹
我在廣州的陸軍學堂日日操練,過一種簡單不過的生活大哥的傳奇故事使我深
深嚮往一種戎馬生涯。我幾乎是在下意識中一步一個腳印地追隨著我所瞭解到、想
象到的大哥的足跡和人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知大哥也曾在這個學校上過學。
這使我狂喜之餘又略略驚於命運的重複與不可知性,它如此處心積慮地造成我與大
哥的足跡暗合。這究竟是禍是福。
據說大哥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愛穿著白襯衫騎馬。唱歌,卷著袖子在水
房裡嘩嘩地洗衣,同時大哥也不止一次和人打架,聽大哥的故事使我的心底溢滿了
笑和眼淚。
同時我還聽到了沈雙木,這個不可一世的權力人物的種種軼事,傳說他曾任陸
軍學堂的校長,並親自參與政府與學生間的多次衝突。人們說他殘暴,我不知道他
是否就是秀水婆婆的丈夫。
1911年時局愈亂,廣州起義爆發。我在戰亂中負了傷並在一位不知名的軍官的
安排下,去雲南做了一名教書匠。在山間我養傷,並時時聽見昔日同學屢遭逮捕、
槍殺的消息。我忽然逃避了戰爭和奮鬥。1915年雲南起義,我在雲南也呆不下去。
所以一俟時局稍稍穩定,便去了上海,此時已是1920年,我已經27歲。
在不平凡的童年與少年之後,我的生活突然轉入了一段靜謐與安寧;世事風雲
變幻,而我卻奇怪地失了勇氣。我渴望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像一支歌已經唱盡,在
我的生命裡是空空的寂靜,已無別的旋律可言。
我在上海任一家小報編輯,閑來以寫文章度日。多年的關山漂泊,已使我年少
時候的銳氣磨去大半。好在我本來就無多少話,別人看我只是平庸的百姓而已,而
我自己,已感到了生命的暮氣沉沉。歲月如流,我已不會時時想起大哥,也許是不
敢想。大哥永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與浪子,是我胸中難以癒合的傷口。幼年時與大哥
貧困相依的快樂時光,偶爾使我在睡夢中淚流滿面。
有一天我從報館回來,街對面一個女子正從黃包車上下來,走進我左手拐彎的
弄堂。我在她身後站立許久,那是阿寧。第二天我便在同樣的時間碰到了她,她文
雅動人,但是一雙眼睛依舊。她一下子便認出了我。秀水婆婆死後她母親的哥哥把
她從安華接到了上海撫養。
那年夏天我時常在傍晚時分到她家接她出來,然後沿著街道久久地散步。街邊
的懸鈴木開滿了紫色大朵的花,一串串,極為繁茂。
三個月後我們結了婚。婚後,阿寧沒有工作,我必須負擔兩個人的生活,日子
有時過得拮据。但阿寧很會操持家務,使我略略輕鬆。翌年,我決定帶阿甯回安華。
這也是她的意思。她要祭拜她父母的墓,而我,也要回去看大哥。
1921年的四川,時局仍然不穩。但我的家鄉大概因為偏僻的緣故,仍然日子過
得平穩簡單。
我和阿寧沒有直接回家鄉,而是住在泗口城的吳澤的家裡。吳澤那時在泗口城
已有地位,是縣長。但吳水集吳家其時已中落許久,聽他說吳家的深宅大院如今已
頹敗不堪,10餘年來風風雨雨,老宅中人大半移居他處,或者死亡。
此時小林已離開安華。無人知道她的蹤跡。據說是在吳槐死後。
老同學相見十分欣喜。當晚喝了不少酒,談起少年時的許多往事。阿寧坐在一
旁相陪。吳澤忽生感慨:「世事難料,你和阿寧真是有緣。記得那個音樂教師嗎,
死啦。」
我微微震驚。
吳澤喝了一口酒,「是手槍。殺了他丈夫韓光,隨後自殺。」他略帶苦澀地笑,
然後說:「血倒是沒流多少,也沒掙扎,很乾脆地去了。」
我一時想不起說什麼,於是兩人默然許久。世上難以明言的意外事實是太多,
實在不值得大多驚訝。吳澤說,可惜韓光與音樂老師真是一對郎才女貌。他重重地
歎氣。吳澤也是如此的未老先衰,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然後他似不經意地說,有人傳說音樂老師便是多年前紅蓮庵裡走失的小尼慧明。
兩天后,我和阿甯遊穎山。阿甯像一個孩子般雀躍,我牽著她的手,我們來到
了半山,忽見有瀑布傾瀉而下。時值晚春,然而瀑布邊卻有幾株桃樹開得雲霞燦爛。
我暗暗驚異,然而又一陣恍惚,仿佛一些熟悉的舊事撲面而來。刹那間似有馬嘶鳴
的聲音。我想我是失神了。
經過瀑布是一座小小的廟宇,廟裡只有一位極清臒的老尼淨塵。令我驚奇的是
她識得我,她向我溫顏一笑,我有一種奇怪的熟識的感覺,她已風燭殘年,然而非
常地平靜知足,是我一生見過的最為安詳的女子。然後我發覺她注視我的眼神憂傷
溫和,我甚至注意到她在微微搖頭。
只剩我和淨塵在佛堂靜坐時,她說我知道你是五十王的弟弟。我看她,她搖頭
歎,你實在不像你大哥。我若無其事地仰天笑,當然不像。她點點頭,當然不像。
我忽然煩躁起來。
她說,「許多事是強求不來的。年輕人,要隨緣懂不懂。」她的眼睛裡有許多
內容,我無法讀懂。其後她敘述慧明與韓光的故事。
一池紅蓮如焰,蛙聲如雨如歌。沉默的慧明拜別師父後走向山腳下的滾滾紅塵。
多年後泗口城裡便盛傳音樂女教師與驍勇的軍官韓光婚戀的傳奇故事。淨塵得知這
一消息時,正是黑夜,廟外的懸崖上一蓬野菊開得渴望而悲哀。淨塵的目光遙遙地
投向湮沒在塵世裡的慧明,不令人覺察地輕歎。
知徒莫如師。淨塵一手把慧明教養成人,慧明的孤注一擲與毅然決然卻是她始
料不及的。
光陰如駛,10年過去了,在世人差不多忘卻了五十王的時候,慧明與韓光的雙
雙身死又一次驚動了方圓幾百里。
師父敘述到此地時,我若有所動。她點點頭,我問,「是否真是韓光?」她靜
靜地說,「慧明以為是。」「那麼你呢?」她搖頭,「我不知道。慧明並無片言留
下,但她如果不是確認韓光殺死五十王,她絕不會在隱忍10餘年之後終於下手復仇。」
說著她閉目不語。
此時阿寧進來偎依在我身旁。她看著淨塵一笑,伸手掠額前的發。當淨塵的眼
光掠過她的手腕時,淨塵的眼睛驟然一驚,隨即安然。阿寧並沒覺察,只是手上的
鐲子向上捋了捋,是多年前秀水婆婆留給她的。
淨塵送我和阿寧下山,我們平靜地告別。走出很久,她卻忽然追了上來。她走
至阿寧面前,輕輕地把一隻晶美的鐲子套上阿寧的手腕,兩隻一模一樣的鐲子輕輕
碰擊,發出悅耳清冷的聲音,並在一起是一對,她輕聲說,「慧明的物事,留在我
這兒無益。」我和阿寧都無言以答。她忽然若有所思:「那一夜慧明槍殺韓光。月
色非常好,我聽見慧明在叫我,師父我好痛、好痛,我就知道出事了。慧明這孩子……」
她輕歎,「她說我好痛,師父我好痛。」空山寂寞烏無聲,淨塵側耳細聽,乾涸的
眼裡總有無言的悲憫。我不敢回頭。
九
在這以後的7天內,我把自己關在與大哥同居的老屋中,我不能睡覺。我決定不
再追究大哥的死因。我說不出原因,只是我對這種反反復複的生活已深深厭倦。
然後有一天,我的族人找到了我。我跟他回了山裡,而把阿寧留在泗口。
我們這一族世代深居在深山密林中,外人對我們的禮俗和宗教有著太多的神秘
感與不理解。
族人晏七一路陪我,告訴我許多往事。26年前,我們與另一族人械鬥,族人大
半傷亡。我的祖父與父母在同一天裡死去。那時我只一歲。大哥楊家昌是族中的一
個叛逆性極強的子弟,但深受祖父寵愛,16歲時身為族長的祖父托一個進山的客商
帶大哥到廣州求學。祖父說,阿昌,我們這一族將來就要交給你了,你務必要帶領
族人到最好的地方去發展,祖父說,我族人居此地已逾百年,此地風水至佳,然元
氣已傷,再不走眾神會怪罪。晏七告訴我,其時族人們在深山自種鴉片,毒霧已侵
襲了他們的靈魂,祖父有著深深的憂慮。
26年前,大哥突然回來,告訴祖父,他在廣州參加了一場武裝械鬥,被官方追
捕,不得已逃回山裡。族人們對此並無太多震驚,而對大哥的歸來表示了莫大的熱
情。然而我們族的對頭獲知這一信息後立即向官府告密。雙方以前曾為鴉片生意而
有多種衝突,我們的幾百畝好煙地使他們垂涎不已。一日,官兵忽然大舉圍山,族
人不肯束手就擒,於是引起械鬥。倉皇中祖父逼大哥攜我外逃,從此一過即是20餘
年。
現今是我的祖母掌握族中大權。我的歸來使她欣喜不已。她是一個多年吸食鴉
片然而面色豐潤的老婦人。大哥與她十分相像。
不久,我發現祖母外表威嚴實則已走至生命盡頭。她是一個不可一世然而已瀕
臨死亡的老人。族人間不乏英才,因而為了奪得祖母身後的大權暗地傾軋不已。祖
母當晚略帶傷感地告訴我,這也是她急於把我們兄弟找回來的原因之一。只可惜大
哥已不在世,族人在兩年前才打聽到這一消息。
祖母歷經人世滄桑,對世事已看得十分透徹。只是她在敘述族人的日趨墮落時
不無傷感和無力把握的憤怒感。我細細告訴她大哥身死的往事,她靜靜地聽著,一
言不發。她目光犀利地發現她唯一的孫子已無法成為她的繼承人,彼此實在太過生
疏。我想祖母是開始接受現實。不久,她安靜而從容地安排所有一切她的身後事。
她指定了下任族長,族裡有些許騷亂,但很快就平息了。
大約她知道我以後不會在族人中間呆太久,於是要求我在她有生之年盡力陪伴
她。我再一次目睹了一次死亡的全過程。在祖母的身邊在一個瀕死老人的慈愛中我
初次領略了家族間血濃於水的親情。我相信這一段時光我們過得甚為平靜快樂。
不久,祖母去世。我對舊族感到非常陌生。現任族長是一位極能幹的青年人,
但是他似乎疑心我的回來有所圖謀,這使我覺得非常無味。於是常在山野間走,而
不與族人多交往。翻過山有一眼神秘的石潭。晏七說,在外身死的那些孤魂野鬼總
會順風而來,聚居在石潭底下。那是個非常冷清的地方,潭水極清。有時我想起大
哥的墳邊也有這一個石潭,風吹過的時候,我想大哥會不會回來。
如此我在泗口與家鄉之間一過就是10餘年。我不適合外面的競爭世界。在小鎮
上平安的生活使我不想另走他鄉。
隨著歲月的流逝,與幼年時相反,此地不再是我的傷心地,而是我夢中的世外
桃源。大哥的英靈照拂我。
我發現我的道路與大哥越來越近。不久我在大哥留下的店鋪裡做起了生意。小
鎮日益繁榮。所不同的是大哥創建這店鋪不過30,而我已是個日見衰老的中年男子。
十
現在是1940年,我沒想到小林重又回來,她如此這般地喚我「阿明」。聲音裡
有一種奇怪的溫和,仿佛童年的記憶。
我失神了許久。
阿寧說,你為什麼不去找她,40餘年你幾乎只為你大哥而活。
我盛怒,然而阿寧又說,「該有個了結。」她十分平靜,「阿明,試試只為我
也為你自己活好嗎?」想了很久,我答應了她。
其時我服食鴉片已多年。我不清楚阿寧是否知道,但是我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的
臉憔悴異常。有一晚我失手打碎了鏡子,明亮的鏡片在地上淡藍明豔,仿佛是永恆
的月光。阿寧進來收拾,我的手上流了許多血。後來我看見阿寧在流淚,不出聲的
那種。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但是不久以後我依然故我,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然而小林的到來使我無可逃避地感到人生如夢,甚至驚慌。我過去的一生皆在
是與不是的困惑中度過。間或復仇的念頭像黑夜裡閃過的流星。只不過30歲以前是
夏夜,流星眾多證明我仍會掙扎,仍在掙扎,而40以後是冷冷的冬夜,我已枯槁。
現在我渴望死亡。
在我將結束一生之前,小林重新把五十王死的秘密帶回給我。這次我決意不放
過。
小林終是這場事件中的關鍵人物。正如一開始人們所猜測的。在30年後我忽然
變得心如明鏡。或許是臨死之時我方能以這一種近乎局外人的清醒來看待過去的恩
恩怨怨。
這時吳澤來找我,我正要出去找小林。但我仍決定坐下來閒聊。30年都等過去
了,並不在乎多等這一會兒。我並不以為我有什麼不對。我只是在出門時偶然遇到
老友,偶爾地坐下來喝一杯,閒聊而已。我的生命已無多;
其實此時小鎮正面臨著另一樁傳說的起源,命運正悄悄逼近小林。我並未察覺。
天色盡黑。阿甯在房裡,我和吳澤坐在廢園中的竹椅上,身旁的樹暗香半吐。
我沒有讓阿寧點燈。一瞬間我和吳澤仿佛又是在泗口上學時的兩個瘦弱的少年。
吳澤用做夢般的聲音徐徐談起多年的往事。忽然他談到了五十王,此時他仍不
知道五十王與我之間有何關聯。他談到了偶然路過泗口的一位新貴。據說他剛自英
國歸來,極其飛黃騰達,宴間他偶然談起30年前名噪一時的五十王與韓光。他們三
人同是廣州求學時的好友。得知兩人死訊,他黯然地談起1895年那場失敗的廣州起
義。似乎是巧合,他並且談起廣州起義失敗後他曾蟄居多時,終於被官方抓住,押
在離此地較遠的另一座縣城,但有一晚卻神秘地被相救脫險。
吳澤有一句無一句他說著30餘年來的生與死。我在黑暗裡傾聽,覺得生命靜靜
而無可挽回的流逝。
那個晚上我終於沒能聽到小林吐露真相。我憑著月色走在小鎮的那條長街上。
兩邊間或漏出幾線燈光瀉在青石板地面上。夜風溫柔,群山溫柔。我覺出身後廢園
中桂樹的花香一路迤邐而來,我看見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大哥微笑地牽著我走向寂
寂的黑暗裡去。
我想說,大哥,是否這40年來我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
然後我聽見街的另一頭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匆匆而來,來人幾乎迎面撞到我。我
站在一邊,在擦肩而過的一瞬我忽然覺得恍然的熟識。其中的一個在走人黑暗之前
停步回頭靜靜地注視我。僅僅是一刹那,然而童年時那兩個騎馬而來的黧黑漢子的
身影在我面前一閃而過。
我在片刻安定之後急奔起來。隨後我在盡頭的客棧裡看見了死去的小林,她美
麗而安寧。
我忽然再也不能憶起大哥的臉及那個大雪紛揚的午後,仿佛一切從未發生,仿
佛我從未擁有生命。
生命如書,我已翻到了最後一頁。
199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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