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文集                  月黑風高

                               

    那個夏季的天空充滿了無數的飛鳥。

    女孩奔月看見自己的影子在灼熱的陽光下也成了驚弓之鳥,天空純淨沉重如透
明的湖水,這一種湖水自天外傾瀉而下,充滿了某種明媚的記憶,令人想起一些涉
水而過的經歷。湖水慢慢地傾瀉而下,壓迫感漸漸充滿了奔月的胸間。在這樣一個
明媚的夏天感到壓迫實在是有一點奇怪,但是奔月想,我快悶死了。

    一九四○年的夏季的人們經常看見女孩奔月站在百草園外圍的水壕邊,神情迷
惘,人們看見她身影單薄臉色蒼白,那是一個十三歲的啞巴女孩。在夏季的陽光猛
烈的照射下,奔月散發出一種冰雪融化的氣息,令所有看見她靠近她的人們隱隱地
不寒而慄。

    人們看見百草園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廢墟的狀態,與奔月的身影渾然天成。陳
家的百草園多年來從未有外人涉足。春天的時候,鄉村裡的人們隔著水壕相望,遠
遠看見百草園諸種藥草豔麗的繁花熊熊地燃燒著恣意生長,隨後人們看見百草在雨
季瘋狂地蔓延,仿佛歲月逐漸吞噬了陳家的歷史。

    奔月覺得自己又聞到了那股濃重的植物氣息。一九四○年的人們經常聞到陳家
百草園的那股藥草氣息。可奔月聞到的是隱藏在這種藥草氣息中間的一股濃重的奇
香,那一種香味多麼濃重多麼誘人多麼飄蕩。

    人們就是在這時候看見突然歸家的陳家少爺陳言。在夏季的田野裡,植物的清
香彌漫。風兒吹拂多麼酣暢,鄉村的人們看見陳言腳步蹣跚滿面塵灰地出現在黃泥
大路上,他的白襯衫仍然像雪一般地耀眼,使人們倍感奇怪的是陳言歸來時的神情
萎頓,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陳言走過,視線無限伸長,看見陳言逐漸走向百草園外
的水壕。

    奔月兩眼盯視著緩緩走近的陳言,她覺得身子被人拉扯了一下。

    奔月,你還不快回去。

    奔月不作聲,鄰居家的小孩重重地拉了一把奔月的衣服,重複道:奔月,你還
不趕快回去,小心你舅媽又要揍你。

    奔月回過身,厭煩地瞪了他一眼。仍然回過頭盯視著陳言。

    奔月這時看見百草園的吊橋已被放下來了,百草園四周是水,是一個孤島,若
沒有這座吊橋誰也無法入內,奔月看見吊橋的盡頭一個穿紅衣的女孩的身影,隔著
遙遠的路,她仍能感受到紅衣女孩蓮兒身上四射的光芒,那是陳家唯一的一名女僕。

    陳言走在吊橋上感覺到背後有目光窸窸窣窣一路觸摸而來。奇怪,這個啞巴女
孩的目光多麼奇怪,她要幹什麼。陳言百思不得其解。

    陳言把包遞給僕人,說,那邊的那個女孩是誰,我聽見他們叫她啞巴。

    少爺你也注意到她了。

    她真奇怪。
    他舅舅叫她奔月。嫦娥奔月的奔月,聽說是八月十五生的。

    她舅舅是誰?

    陳言回過頭在窗邊張望了一下,看見女孩奔月正在一名青年婦人的拉扯下離開
水邊。

    是孟回。

    那是孟回的妻子吧。

    僕大也湊上前來張望了一下。可不是,是孟回的女人九兒。

    陳言看見九兒和奔月的背影消失在甲野裡,他聽見僕人在問:少爺你怎麼回來
了。他們都說你要過好幾年才能回來。

    他們還說什麼。陳言不清楚僕人嘴裡的「他們」是誰,他也不管。

    還說你要去出洋。

    陳言猛然回首。陳家的僕人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笑容,這種笑容使他
的臉不再溫和。

    你們別多管閒事。也別多嘴。老爺不愛聽,我也不愛聽。陳言做了個鬼臉。

    你要不要先去見見老爺。

    陳言走過百草園的藥圃時東張西望了一番說,還是這股藥味。

    然後他說,老爺現在在哪兒,莫不是還在那間破屋子裡吧。說著他來到了百草
園西北角的一間黑黑的房子外面,大門緊閉著。

    陳言說,爹,我回來了。

    黑屋裡沒有動靜。陳言回頭朝僕人們攤攤手,做了個無奈的姿勢,引得他們都
掩嘴笑。

    陳言轉身走出沒幾步,便聽到裡面嘩地一聲瓷器擲在門板上的清脆的碎裂聲。

    一個沉悶的聲音說,滾,你這個孽子。

    就這樣,原日軍翻譯陳言回到了百草園他父親的家中。他聽著碎裂的瓷音在空
氣中回音嫋嫋猶如歲月之歌。

    你在陳言身上找不到陳家最傳統的氣質。陳言看見五年前的某個清晨,父親陳
芝年在秋天的大霧裡送他遠行,百草園的諸種藥草散發出濃郁的植物氣息,看見父
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送他遠行,前面的一條南北向的大河岸邊,泊著一艘烏篷船,
茫茫天地間濃重的霧氣裡他看見父親的身影漸漸遠了。

    船在霧中如孤島,一如百草園在水中。陳言至今還聞到茫茫大霧裡秋天的氣息
如藥草的新鮮汁液。五年過後,當陳言突然回到家鄉時,首先是陳家的僕人然後是
百草園周圍鄉村的人們,發覺陳言身上的陳家傳統的氣質已蕩然無存。說不清為什
麼,然而那一種陳家傳統的氣質確實在陳言的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家在這兒三代書香。百草園附近仍流傳著陳家祖先陳四酒孤身遷徒到此的故
事。陳四酒在一個風雪之夜與一老丐相遇的故事已被傳得撲朔迷離,猶如千人千面。
關於這一個風雪夜的情景,在歲月更迭中呈現不同的面目。陳四酒突然得到的財富
經不住這個鄉野無賴的揮霍,不上五年便同樣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人們發現他某
晚失足在河裡,奇怪的是他的面容無比輕鬆。那年他的兒子兩歲,妻子二十三歲。

    陳芝年經常奇怪地把他的兒子陳言與陳四酒作比較。陳言身上的某種頹喪的氣
味使他悚然,不時令他回憶起先人陳四酒。人們看見陳芝年的百草園中種滿了諸種
藥草,陳芝年在這種藥草味裡遠遠地逃遁進去,忘記陳四酒。

    此刻他把一隻青瓷茶杯重重地擲在門板上,他覺出自己多麼虛弱。他聽見瓷器
碎裂的聲音極其清脆,就像是他一年前撕碎兒子穿日軍軍服的照片的聲音,多麼清
脆聲如裂帛。

    在離百草園七裡地的七裡鎮上,你經常可以看見孟回的身影。那是鄉間浪蕩子。
孟回從一家賭館出來,伸腰打個呵欠,早晨的陽光白亮地迎面而來,照見他一宿未
睡的蒼白的臉龐。他搖搖晃晃地回頭看看,裡面黑沉沉的什麼也看不見,一種人體
的氣味混合著其他各種氣味衝擊著他。他縮了縮脖子,真臭。

    他搖搖晃晃地沿七裡鎮窄窄的街面走。不時有挑著柴擔的鄉民匆匆與他擦肩而
過。孟回,又賭了一夜。在一間茶樓前歇腳的一個男人笑嘻嘻地問他。

    孟回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小心你老婆跟人跑嘍。

    孟回繼續往前走。

    你們認識孟回老婆嗎?叫什麼,叫九兒是吧?那個男人不懷好意地笑著,向周
圍看熱鬧的人群環視著。

    你少管閒事。孟回聽見自己囁嚅著。頭痛得要裂開來一般,孟回覺得腳下的街
面漂浮起來。

    你說什麼,少管閒事?孟回聽見身後的人們大聲地嘲笑他。

    你們少管閒事,再說我殺了你們。走出老遠他回身大喊。

    他愉快地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田野上空響著,如同茫然的烏群飛過。他的手裡總
把玩著一把扇子,扇墜是一隻綠玉蝴蝶。孟回抬頭看見夏季的天空散發著迷人的光
澤。你走在夏季的陽光中如走在似有似無的湖水中,你可以聽見水流輕輕摩擦你的
肌膚,你可以感覺到那種神秘的聲音在你的五臟六腑間流動。

    腳上的鞋子踢著黃泥土噗噗地起著灰塵塵土飛揚,眼前的光線陡地暗了下來。
他看見劉五子站在面前。

    那一天孟回從鎮上出來沒回家又被劉五子揪回了茶樓。他一路趔趄著。

    劉五子,你幹什麼。

    幹什麼你知道。錢呢。

    你弄疼我了。

    我不管,你輸了給我,我要錢。

    我沒錢。

    我不管,我要錢。

    我真的沒錢,你知道這四個月我已經輸過四次了,我爹給我的金鼻煙壺我都給
你了。

    我花了。我要錢。

    你看我還有什麼,你拿去。

    還有你老婆九兒。劉五子笑了起來,他卡住孟回脖子的手上加了把勁,身體卻
奇怪地東倒西歪起來。

    劉五子你這個混蛋。

    劉五子卻不生氣。嘻嘻笑著,伸出腿把孟回絆倒在地上,吐了幾口唾沫,輕蔑
地說,你這個窩囊廢。他輕輕地踢了他兩腳,轉身走去,走了兩步又半側著頭說,
給你兩天時間,要麼給錢,要麼給人,把你的老婆九兒給我。這時他又聽見那幾句
話了,他聽見孟回用含糊不清的喉音說,劉五子你這個混蛋,遲早我要殺了你們。
風把這個句子斷斷續續地像肥皂泡一樣吹散了。孟回的嘴裡塞滿了泥土,他覺得嗓
子癢癢的,泥土的腥氣使他覺得噁心,他一個翻身仰天躺在泥土上,眨巴眨巴眼睛。
泥土屑窸窸窣窣地從眼睫毛上往下掉,說不清有些什麼東西,也窣窣地掉進泥土裡
不見了。

    在一九四○年的百草園附近的鄉村,像孟回這樣由破落子弟轉為鄉間無賴的浪
蕩子很多。他們遊手好閒,膚色白皙瘦弱,搖搖晃晃然而膽怯地出沒聲色場所。那
些無聊欺騙的娛樂對他們有著無窮的召喚,猶如土地對於世代為農的鄉人的召喚。
真不明白,這一種召喚如此深刻地進入他們的心靈進入他們的脊髓。你永遠也弄不
懂他們的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孟回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了奔月,長長的大道上有一個黑影像一塊頑石一般蹲在
路邊,像一塊頑石身上沾滿細小的露珠那就是奔月。百草園附近的人們總在這樣的
時刻看見孟回和女孩奔月,他們以一種鄉村人特有的不露聲色的溫情描述孟回和外
甥女奔月之間的親情,這一種不同尋常的親情使孟回的性格閃現出動人的柔和的光
輝。

    人們總在這樣的時刻看見孟回和奔月相偕而歸。奔月跟在後面默不作聲,腳步
嗒嗒地輕觸著路面,她在原野飄蕩時常給人一種堅硬的感覺,只有像這樣的時候她
腳步輕捷像一隻孤獨無依的小狗。天空中有嘹亮的口哨聲在回蕩。那是孟回少年時
代在縣中念書時歲月給他留下的唯一的饋贈。你會因為在一九四○年的一個僻靜的
村落裡聽見《友誼地久天長》的口哨聲而吃驚。那是孟回在那些年代裡吹奏的唯一
的曲子,聆聽這一種曲子有助於我們跨越時間的長廊,一步踏進孟回的少年時代。

    那是一場空前絕後的誘惑。我們看見少年孟回在一九三二年的月光下像一棵瘦
弱的棕櫚。這是緊靠著一條著名運河的小小的碼頭。河的氣息像溫熱的呼吸,微微
帶著陌生腥氣。你不知道一九三二年的夜晚什麼東西像落花一樣悄悄的墜落隨河流
而去了,那些無言的墜落多麼悲傷。孟回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大聲叫嚷,我們去
上海,天哪,多麼美妙的事情。他看見她的月白色衣衫像夜裡綻放的花蕾。他知道
有幾個人在組織離開此地去上海求學,他看見他們暗地裡傳閱著各類時髦書籍,這
些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東西來自上海。但他不知道他們竟選擇了這樣一個月光如水的
夜晚別離鄉土。他想他們其實並不知道他只是為了一個隱秘的願望加入今晚的人群。
孟回聽見有人在哼著《友誼地久天長》,音樂美妙,他曾毫不費力就過目不忘,隨
口哼出。

    他記不清這是什麼時候了,後來他抓住了那個女孩子的手,把她拖到另一邊,
女孩吃驚地看他。他匆匆忙忙地說,你別去。你放開我。你別去。管你什麼事。留
下來吧,我娶你。他聽見起風了,河水沉重地流動,樹葉嘩嘩地響。這種聲音明暗
相襯黑白分明。接著他聽那個女孩大笑,她突然大笑起來,說,你想娶我?你說你
想娶我,瘋子。他茫茫然張著嘴看她,密切注視著她的表情。他的表現似乎他只是
一個局外人。

    後來他記得他們之間曾有過這樣的對話。

    你留下來我娶你。

    你真傻。

    你留下來。

    不可能的,為什麼呢?

    上海那地方人心惡,噁心。

    別胡說了孟回,你知道我要在那裡念大學,做居里夫人。

    你做不成居里夫人。

    哈,你嫉妒我。

    鬼才嫉妒你呢。

    時隔多年之後,孟回仍能看見那個月白色的背影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孟回,扇
子呢。說著踏上貨船離去。孟回,扇子呢,多少年他一直不明白這句活的真正含意。
他覺得她這話定是有深刻的意義。他那時差一點就跟她去上海了。母親呼喚他「孟
回孟回」的聲音清晰地從遠處的田野裡傳來,他的心陡然沉重下來。不知過了多久,
他記得他跟在一大群送行的人群沿著河岸跑了一段路,他聽見自己的腳步虛弱無力,
聽見自己尖細的嗓音在眾多的告別聲中那麼地脆弱,仿佛輕輕一觸便潰不成軍。

    這條著名的運河一年一度有無數船隻來往,孟回在船的背景前面走,消瘦得有
如一棵棕櫚。他聽見一句話,孟回,扇子呢。他總是百思不解。

    一個男人站在孟回家門口張望,好像等著什麼,屋內全無動靜,孟回看見他穿
著灰色的長衫,手裡捏著一頂同色禮帽,孟回的手握緊了手中的扇于,其實這是個
毫無意義的動作,至少陌生人看見疑慮在孟回青筋暴出的手上暴露無遺。他看見孟
回默不作聲地盯著他,蝴蝶玉墜子碰撞著露出口袋半截的煙嘴發出單調的撞擊聲。
這一種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麼?我不認識你,孟回說。那個男人不作聲,只是向前跨了一步,他
從上而下俯視著他。孟回的眼睛平視著,他的視線落在男人的喉結上,你是劉五子
派來的吧,我剛才告訴他了,我沒錢。他沒有聽到任何回答,他的耳朵敏銳地捕捉
著屋內外的細微聲。九兒在灶間的柴草堆旁發出輕微的悄若無聲的窸窣聲。那是個
古怪的女人。透過屋角的躥隙,你可以看見那單薄得像一陣風的女人蜷縮在柴草堆
旁,像睡著了一般,每逢有陌生人走近或是討債人催逼上門來,你總能在這兒找到
她。孟回的嘴角泛出一絲笑意,那是個天真沉默得近乎愚笨的女人,他總擔心她有
一天會隨風而逝,無聲無息地就隨風而逝。

    陌生人注意到了孟回臉上恍惚的神情,這給他一種以為孟回在追憶什麼的誤解。
他的臉上慢慢浮起了笑容,你不記得我了嗎,孟回,我是施明武。

    施明武在一九四○年的某一天與舊日同學孟回重逢,這一天他們相逢然而又匆
匆各奔東西。他在孟回臉上見到一種類似于麻木類似於怨恨的神情,他害怕見到這
種神情。他令他想起這個貧瘠的地方,它的深處暗暗隱藏許多莫名的神秘的東西。
孟回,你怎麼了。沒什麼,他們問我要錢,我輸給他們了。我沒錢。他們是誰。我
不知道,再說這與你有什麼相干。他們是誰。說不定我能幫你。是劉五子,那群混
蛋我遲早要殺了他們。你賭輸了吧。你什麼都知道。你帶我去找他,我幫你把事情
解決了,殺了他們嗎。你說呢。

    風一刹那間停止了,孟回搖搖手上的扇墜子,他看看不知何時出來的九兒和奔
月,說,殺了。

    劉五子蹺起一隻腳擱在長凳上,他從茶樓的木長窗向外看見孟回帶著一個陌生
人穿過熱鬧的長街。孟回仍然是那種含糊不清的表情,陌生人戴著禮帽,從他這個
角度看不清他的臉。不管他是幹什麼的,我只要我的錢,劉五子想。

    他的眼睛盯著孟回,錢呢。

    孟回看著他,我沒錢。

    劉五子笑起來,你這個混蛋,你沒錢那你今天幹什麼來了。

    孟回仍然看著他,我沒錢。可有人要殺了你。

    誰殺了我?你嗎?劉五子輕蔑地看著孟回,他看見孟回飛快地睃了陌生人一眼。
劉五子不動聲色,我不管,我只要我的錢,誰要來殺我讓他來好了。劉五子掃了一
眼四周看熱鬧的茶客,說,上回四賴子也想殺我,可後來究竟是誰被人吊死在樹林
子裡了。劉五子眼中浮現一絲尖刻的笑意。

    施明武看見四周茶客臉上無表情的眼神。在七裡鎮這個地方就這樣,你永遠不
可能在他們臉上看見表示著任何情感的明顯表情,但只要你一不小心,就讓人宰雞
一樣宰了你,他們以一種透著輕鬆的表情聆聽你被殺的呼號,施明武想。他走上一
步,他聽見茶樓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只聽見爐子上水壺裡水開了發出托托、托
托的蒸氣聲,這種聲音頃刻間有了緊張的意味。施明武把手伸進褲袋裡,掏出一樣
東西,陽光驟然刺目起來,茶樓裡的人「哦」的一聲,眯上了眼睛,暫時的暈眩過
後,又歸平靜。施明武看見銀洋的白亮亮的光輝在劉五子的瞳仁裡跳動。他突然把
手收了回去,銀洋在墜落過程中爭相發出動聽的撞擊聲。他感受得到四周人群所有
的目光都匯到他的褲袋裡,他的肌膚因這片目光頓感灼熱。他對劉五子說,你帶我
去找蟹殼青,我就給你錢。媽的,你不是替這個窩囊廢出頭的嗎,孟回欠我錢,你
把錢帶來了就得給我。你帶我去找蟹殼青,我就給你錢。我不認識他。

    劉五子聽見銀洋在陌生人的褲袋裡發出持續的吟唱,他向四周眨了一眼,上身
漸漸繃緊了,我真的不認識他,你要見他自己去找他,我不管閒事。他聽見自己骨
骼輕輕地響了一下。

    就在這時,他看見陌生人猛地撲上來。他覺得一個硬硬的東西頂住了他的腦門。
劉五子手裡的匕首當地一下落在地上。孟回說的沒錯,你真的是殺我來了。我不殺
你,我只要見到蟹殼青,你告訴我我就不殺你。我不信。你不是要錢嗎,你告訴我
我就可以給你錢,等我見到他,你還可以得到比這還多的錢。

    施明武就是在這時候一眼瞥見孟回失望的表情。殺了他,你說過要殺了他的。
他在孟回眼中讀出這樣的語言。

    他們約好次日晚上在河邊相見,由劉五子帶施明武去見水匪頭目蟹殼青。人群
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孟回偷偷地把掉在地上的劉五子的匕首掖到了自己腰間。

    後來,在回去的路上,孟回對施明武說,你其實什麼都知道,你根本不是幫我
來著,你不殺他,又給那個混蛋錢。施明武沒回答他的話,他的注意力不在這兒。

    孟回蹲在河邊喝水,就在這時候他的匕首被施明武發現了。你真傻,孟回,你
知道我不是殺不了他,我不能殺他,我要見到蟹殼青。孟回看見那把匕首在施明武
手中陡地飛出去,在河的上空劃出一道亮麗耀眼的弧線,直直地插入河水不見了。
濺起一圈細小的浪花。施明武根本沒顧及到這位舊日同學心中的怨恨。

    隨著事情情節的發展,你終將發現其實怨恨也好不怨恨也好終將對施明武毫無
意義。

    這是早晨的事情。

    接下來你將看見陳家少爺陳言,接下來你將看到一個日共兩方在一九四○年爭
奪一支水匪隊伍的故事。

    你將看見中午時節陳言搖搖晃晃地走過吊橋,出現在大片裸露的黃色丘陵與被
綠色植物覆蓋的原野中間,他的白色的背影像一片單薄的帆在波浪間出沒,一會兒
就消失在河邊的樹林子後面。

    在河邊的樹林子裡,在陳言與劉五子之間將進行如下對話。

    劉五子,你去對蟹殼青說我要見他。

    他不見客,除非有生意上門。

    你少說廢話,他們這一套我還不知道。你去對他說我爹是陳芝年。

    他有好幾處地方,輕易找不著。

    那是你的事了。誤了事我讓蟹殼青砍了你腦袋,我知道你怕他。

    十五年前,當陳言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的時候,有一晚他看見蟹殼青在幾個嘍
羅的護衛下,閃進了陳家的大門。那一年水匪頭目蟹殼青患了一種奇怪的毛病,腦
袋上癢個不停,心神難安。那一年百草園周圍鄉村失蹤的人特別多。人們更輕易見
不到蟹殼青,偶爾看見他的人說蟹殼青的頭髮都被扯光了,在地上打滾,終日發出
一種又像笑又像哭的嚎叫。在後來鄉民的回憶中你將發現那時人們是懷著一種多麼
複雜難測的心理,期待著黑道第一號人物蟹殼青的死亡。幾十年後人們仍用一種語
調帶恐怖的神態追憶蟹殼青的傳說。在這種傳說下,你將看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你將聽見腳步聲輕輕地移過裸露的黃土小徑,發出牛嚼草般嚓嚓的聲音,你聽見夜
露從院中的桂樹墜落多麼悄然沉重。然後你聽見腳步移到你的黑木大門前戛然而止,
聽見一個用戲謔般的語調拉長了的聲音說,開開門,蟹殼青請你去赴宴。你將發現
說話的人似乎總帶著一種憋住了笑忍俊不住的意味。只有你內心深處才明白那一句
赴宴的邀請之中深深的恐怖。這個時候你將無可避免地發現自己雙手抖個不停,像
打擺子一般不由自主。不由自主你開門忘了點燈,你發現一瞬間你已陷入深深夢魔,
黑夜無聲無息地籠罩你,你感到窒息。你聽見自己的聲音抖抖索索像秋風中枝頭殘
存的樹葉,你聽不清你自己在說什麼,你看見地面上幾個灰色的黑影,不露聲色地
向你蔓延。

    這種事情的細節發展一般極其類似。你所要領悟的是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在你心理上造成的烙印。你不知怎麼就發覺自己身處一隻小船上,身旁是無盡的蘆
葦叢。這些青翠的植物此刻分泌出極其清香苦澀的氣息,宛如大地的呼息,一起一
伏心旌飄搖之中你仍能聽見它們修長的枝葉低俯在艙頂發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響,你
知道自己生死未蔔。你的眼睛被一塊黑布緊緊地蒙住。後來當事情過後,你跟人說,
我聽見他們不停地在喊,船槳劃破水面嘩嘩地響,船兒不停地搖晃。你記得你聽見
他們在喊,胡家港到了,七裡鎮到了,牛頭堡到了。你滿心惶惑以為他們在找一個
僻靜的地方把你殺了扔下河邊。河水翻騰船兒搖晃,你恐慌無限陷入大難臨頭的錯
覺。後來你對人說,這些狗娘養的,你永遠不會猜到,他們其實在同一個地方折騰,
你甭管那些叱喝多麼起勁,其實船兒沒向前半步。你在自己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種極
其複雜的情緒,半是炫耀半是慶倖。

    這一場充滿玩笑意味的赴宴如何結局,終將以蟹殼青收到人們送來多少財物而
告終,否則你仍不免葬身魚腹的厄運。幾十年來,你仍聽見「開開門,蟹殼青請你
赴宴」的神秘呼喚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回蕩,充滿戲諺與死亡氣息。

    陳言並未目睹父親陳芝年施醫蟹殼青的全過程。整夜之中他屏息靜聽,聽父親
的黑屋子裡傳來的極其粗糙的叫喊聲,那叫喊聲是一把形狀奇特的匕首,初始粗闊,
逐漸尖削下去,兩側盡是雪亮的刀鋒,叫喊聲似一把匕首尖利地直插柔軟的夜空。
你知道整個百草園的人們都在這夜以不同的姿態從睡夢中驚醒,坐在自己的屋子裡,
睜大眼睛傾聽蟹殼青的呼叫。就是從這一晚開始,陳芝年再也沒有走出他的黑屋子,
黎明時分陳言聽見大門哐地一聲響,蟹殼青人馬漸漸遠去了,在百草園內通往裡屋
的小徑上一縷血流細蛇一般從緊閉的門縫裡婉蜒而出。爹,開開門。他記得他伸出
手敲敲黑屋子的門。他覺得四周靜極了,他覺得他聽不見父親的聲音。一絲絕望忽
然在這個淩晨懾住了他。他更猛烈地敲門。爹,我是言兒,開開門。這時候他忽然
聽見了父親粗重的呼吸,他聽見父親用力喘了幾下。言兒,你來幹什麼。爹沒事,
你去睡覺,陳言在爹的呼吸聲中聽到了某種竭力壓抑的痛苦,他懷著一種奇怪的感
覺注意到父親第一次在講話中用了「爹」這個詞,他後來發覺那一刻父親似乎沒有
意識到黑夜已經過去,他說你去睡覺。陳言聽見自己嗚咽的聲音,爹,天亮了,我
睡不著。這是一個奇異的夜晚。

    那個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揣想在雨季到來的時刻特別頻繁。陳家的
僕人看見陳言倚在窗前,在長長的季節裡,凝望雨中的黑屋子憂鬱而暴躁,他知道
蟹殼青的病已痊癒。但他不知道爹怎麼了,他怎麼了,為什麼他從不踏出黑屋子一
步而窗櫺間卻彌漫出一種濃烈的異香,這異香是什麼,它吞噬了爹而你卻不知道它
究竟是什麼。

    雨季的夜晚,百草園顯得活潑潑的生命與瘋狂,遠處是雨水猛烈地敲打著藥草,
緊一陣緩一陣,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這樣的鼓點聲中,你聽見近處窗外簷前的滴水聲
顯得單調而悠長。屋子裡彌漫著雨的氣息和泥土的腥味。你知道屋角的一兩處已暗
暗有了青苔,它們像雨水一般蔓延。在這樣的夜晚,你會很快地入睡,惘惘然地一
睡就是千年。在這樣的夜晚,你總是看見陳言瘦削的臉頰在雨水的反光中呈現出飄
零的疲憊。這種疲憊一直延續到十年後。

    陳言記得忽然有一晚,他在睡夢中醒來,他聞見床前飄來一種濃重的異香。他
看見父親站在那裡,挾著滿身的異香。父親說你走吧。至今那一晚仍是如夢如幻,
陳言覺得父親送他出門的那一幕真是如夢如幻。他看不清父親的臉,父親用一隻涼
冰冰的手輕輕拉扯著他。他記得那種異香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至今仍記得父親在臨別時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你討厭這個地方,言兒你走吧。
陳言想,真可笑你明明討厭這個地方,可你在外面遊蕩了一周之後,你仍然回到了
這裡,生是百草園的人,死是百草園的鬼,你無法擺脫命定的結局。

    此刻他用一種奇怪的聲音對劉五子說,你不喜歡幫我去約蟹殼青是不是,我也
不喜歡,可是又有什麼辦法。我還不喜歡掉腦袋,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劉五子驚訝地看著他,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你們可真奇怪,都想找
蟹殼青,他又不是城裡的紅牌妓女。

    你說什麼。

    我說你們真奇怪,早上也有個陌生人,也要找蟹殼青,他給了我好多的銀洋。

    十四姨太在蟹殼青的隊伍裡顯得身份奇特。一九五六年她早年居住的水仙庵在
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你可以看見十四姨太的容貌在火焰中羽毛一般輕悄悠然,一
些經書的冊頁翩飛著,你可觸摸到歷史在此留下的無窮灰燼隨風而逝永不回來。

    你看見鄉村女孩大年夜隨窮叔叔進城給人送年貨的情景,女孩看見凍得僵硬的
黑土地上叔叔從破鞋幫裡裸露出來的腳跟黑黑的。那是百草園人們的腳跟。土地是
多麼難以捉摸,活著你把它踩在下面,死了它把你覆蓋在下面。人是多麼難以理解,
她踩在你頭上,他踩在她頭上,在下面的卻永遠是你。女孩登上臺階時聽見女傭們
的不加掩飾的竊笑聲,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腳踝也是黑黑的,這是一種永難洗盡的顏
色。主人家在京師女子師範學校的小姐帶著男朋友回家度假。她對女孩招招手,你
來,我給你吃糖。她對男朋友說,她真可憐。女孩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她的眼睛
盯住了小姐晾在房間的月白色短襖和黑裙,她看見城裡的女學生們都這樣打扮,喏,
吃糖呀,你真可憐,是不是。她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對她說。她沒有伸手接糖塊。
後來她的手被猛地擊了一下,她猛烈搖晃了一下。看,看,你把我的衣服弄成什麼
樣子了,給你吃糖塊你不吃,伸出你的狗爪子摸什麼,你不單單是窮,還是賤。她
看見月白色的衣衫上出現了幾條模糊的手印,像一隻鳥的形狀。

    城裡的女人一個個都是假正經,都是一樣的賤。後來她對蟹殼青說,她們都裝
模作樣,你永遠不知道她們真正想的是什麼。碰了一下她們的衣服。她們就鬼叫鬼
叫。你知道後來發生什麼事了?十四姨太臉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那年除夕夜當大火首先從小姐房裡開始燃燒的時候,女孩正遠遠地站在河邊,
她把懷裡包著的白衣黑裙一古腦兒扔進河裡,夜裡它們看上去多麼像一隻白色的鳥
兒伏在河面。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河面回蕩。她模仿著小姐的腔調,你伸出你的狗
爪子摸什麼,你才賤。

    你知道這就是這座城市歷史上有名的那場大火。大火燒了七天七夜方才停止。
大火過後你看見灰燼像歷史的冊頁在風中翩飛。

    十四姨太還好是個女人,如果是個男人我一定殺了她,只有我才瞭解她多會興
風作浪。蟹殼青對人說。

    一九四○年有些事發生的時候你永難預料。施明武在劉五子的帶領下走進了水
仙庵。這是一個廢棄的尼庵。蜘蛛在神像的上空結了一層一層的網,神像的表情模
糊,神情曖昧。他發現水仙庵其實離河不遠,他聽得見河水的嘩嘩聲。

    這時候他聽見大門哐當一聲關上。月光被隔絕在外,他發現自己一下子陷入了
黑暗之中。他記得自己喊了一聲,劉五於,你幹什麼。他聽見劉五子在門外嘻嘻地
笑,像一隻鳥叫。你別開玩笑,快開門放我出去,小心蟹殼青殺了你。殺不了我,
蟹殼青他根本不知道你來找他。劉五子笑著。

    施明武摸到自己的肌膚滾燙滾燙的,血液飛速地在全身流淌,你知道百草園步
步是陷阱,可你還是上了當,他懊喪地想。他不知怎麼就蹲下身子。他聽見劉五子
在外面把鑰匙和鎖碰撞得丁丁當當地響。他的目光在黑暗裡逡巡又徒勞地返回。

    你想要什麼。

    我不要,有人給我錢了。

    誰給你錢了,他讓你幹什麼?

    你管不著。我只知道你得罪人了。你快死了。

    他叫你殺我嗎?

    這我不知道,我只管把你帶到這兒。殺不殺你我不管。

    你不想幫我一把?

    我不管。別人殺人的事我不管。我討厭你。

    施明武發現他無處可逃。水仙庵內黑影幢幢,一種恐懼在黑暗中翩飛,撞碎了
蛛網,掛了他一頭一腦。他發現他驚喊起來,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地往下落。

    你放我出去,否則我死不了還會殺了你。

    那你還是現在死吧,他快來了。

    你告訴我他是誰。

    施明武聽見劉五子的嬉笑聲一路漸漸遠去。

    施明武覺得累極了,泥土的氣息冰涼腥冷,像蛇一樣爬滿了他的全身,直鑽入
心臟,他頭疼欲裂,不明白錯在什麼關節。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想這也好,
從此我停止思想停止奔波,陷入永恆的夢魔之中。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身心疲憊的策
劃者。百草園就有這樣一種神秘的力量,無論你做什麼事,一踏上這兒的土地,你
就陷入虛無的泥沼中永世不得翻身。他們殺狗一樣殺了你,而你卻不知道殺你的是
誰。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鑰匙丁當的聲音,又聽見大門敞開的聲音。他看見一個
女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你是誰。

    我知道你,你是十四姨太,蟹殼青呢。

    他不來,他不知道你來。

    那麼是你叫劉五子帶我來的。

    不是我。是陳言。可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得罪他了。

    你見到他了嗎?

    他在陪蟹殼青喝酒呢。兩條狗。

    陳言是誰?

    我不知道。你給我滾。

    你說什麼?

    你給我滾,這是我住的地方,可他們卻把你帶到這兒來。

    誰叫你來的?

    沒有誰。你身上真臭。男人都噁心。不死的狗。

    她說,我討厭你這股臭味,我剛進城兩天,可你看他們把我的房子做牢房了,
我殺了他們也不解恨。如果不是剛才我碰到劉五子這死狗鬼鬼祟祟地過來我還不知
道呢。施明武說,你放了我,讓他們知道怎麼辦。他想這女人有點瘋瘋癲癲的。他
看見她輕蔑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你說話就像太監,怎麼這麼囉嗦。不是蟹殼青要抓你,我讓你滾你就滾得遠遠
地。陳言敢把我怎麼地。

    你恨他嗎。施明武朝門外看了眼。他想這也是一個圈套,你一沖出門去,他們
便會像殺狗一樣殺了你,這個女人不會是孤身一人。門外黑沉沉地,樹林裡充溢著
墳地氣息。他忽然想起一些極其遙遠的事。你不能上當千萬不能上當,可他們為什
麼不沖進來殺你呢。他向十四姨太慢慢移過去。

    憑著十四姨太懸掛在門口的燈籠的光影,他看見十四姨太的臉上出現一種熟悉
的仇恨。你知道有錢人都是一群狗。陳言那狗東西出去幾年倒成了日本人的狗,我
偏不愛聽他的汪汪叫。她轉過臉來看施明武,咭咭咕咕地笑起來,像一隻翅膀亂撲
的鴿子,你不認識他爹陳芝年吧,他被蟹殼青在背上釘了,兩根鐵釘子,這可是秘
密。誰叫這老東西幫蟹殼青治病卻又疼得他哇哇亂叫,惹惱了蟹殼青又不能殺他,
就想出這個陰毒法子來治他,虧他聰明,這種法子只有女人和太監才想得出來。

    就在施明武把手伸向十四姨太的一刹那,他忽然覺得一支槍管頂住了他的額頭,
他竟不知道十四姨太如何騰身向前的。他看見牆壁上自己手臂的影子頹然垂下,恍
若折翼之鳥。他想,這與他制服劉五子那一幕多麼相似。他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
他閉上雙眼,你殺了我吧。他想這句話多麼痛苦,與他理想中的赴死有著天壤之別。

    十四姨太忽然笑了起來,施明武感覺到那支光滑的槍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

    我不殺你,殺了你可就趁了陳言的心了,這個狗東西我偏要和他作對。

    那你放了我吧,我真的有急事找蟹殼青。

    可你剛才得罪了我。

    她聽見他大喊起來,你這個瘋女人,隨你的便吧。她聽見他用種種不堪的惡毒
的語言罵她。她提著槍看著他微笑著,牙齒在嘴唇間一閃一閃像一個鬼。

    施明武聽見她說,你這個傻瓜,叫你滾你不滾,現在後悔了吧。

    你想幹什麼。他厭惡地說。

    你去過上海吧,還有北京、天津你去過吧,你帶我上那兒去。你知道我討厭這
個地方,討厭蟹殼青。這個地方我呆得煩透了。聽說那些城市有像天那麼高的樓房。
女人們在臉上抹一種古怪的玩意兒,男人一聞就迷了心竅了。她說。

    你不是討厭男人嗎。

    我也討厭我自己,在百草園這個地方男人女人都和狗一樣下賤。

    那麼好吧,去上海。

    走了兩步,他看見她側過臉來說,你別想逃,想逃我就殺了你,你想試嗎?

    他看見河邊停著一隻船。你可以聽見一九四○年某個夜晚施明武的心跳多麼急
劇,他穿越黑暗的空間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走向茫然無知的目的地,黑暗在他的背
後漸漸地聚攏來,仿佛烏雲遮月,你發現這個夜晚無星無月。你還可以發現在一九
四○年所有奔逃的故事都與船有關,你根本不知道船要把你引向何方,向你預示什
麼。你只能坐在這上面任其飄蕩像一個茫然的靈魂。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孟回出現在他們面前,他的心驟然鬆弛下來,你來幹什麼孟
回,阿三呢?他聽見十四姨太不高興他說。他緊張地注視著孟回,他注意到他臉上
現出一副又像哭又像笑的尷尬表情。十四姨太後退了一步,你幹什麼,阿三呢?你
這副樣子真難看。孟回向後看了看,遠遠的另一條船上隱隱傳來喧雜聲,他知道劃
船人阿三正在那裡賭錢。他用舌頭舔了舔上唇。十四姨太說,阿三又喝醉了,是他
叫你來替我划船的吧,他總這樣,哪天我得讓他滾得遠遠的。她「咚」地一聲跳上
船,孟回你幫我看住他,別讓他跑了。

    你好,施明武。他聽見孟回輕聲然而清晰地說,他的眼前忽然清晰地出現少年
孟回瘦如棕櫚的身影。他感覺到孟回在黑暗裡慢慢向他靠近,你可以看見此刻他臉
上所出現的施明武曾熟悉的笑容。我要殺了你。他聽見孟回飛快地咕噥了一聲。但
是他沒聽清楚。

    施明武覺得身子異常輕盈,輕如羽毛,他聽見「嘭」地一聲重物碰擊河面的聲
音。他心中充滿驚愕,這是我的身體掉進河裡的聲音嗎,孟回,孟回,發生什麼事
了。透過透明起伏的水面,他看見十四姨太像一隻動物般敏捷地從船艙裡跳出來,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尖銳的哨音。他跳水跑了,跑了。他聽見孟回在樹林裡的喊聲,
可以聽得出孟回也邊跑邊喊,腳步聲重重地震盪著沿河的土地,仿佛枯枝落地的聲
音。施明武覺得夜晚的河水格外明亮溫暖,它如此溫柔地擁抱你,你就是一尾寂寞
的魚兒。他看見一波一波的血從自己體內湧出,像柔軟舒展的花瓣,河水很快就變
紅了。

    你可以在一九五六年本地出版的《革命運動史》的第二十二頁讀到幾行簡單的
字;施明武,男,二十九歲,中共黨員,一九四○年夏奉命去百草園一帶尋找水匪
蟹殼青,共商建立本地抗日水上遊擊隊一事,隨即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失蹤原因、
地點、時間不詳。

    孟回飛奔起來。他聽見十四姨太在後面喊,孟回你快回來,你瞎跑什麼,你給
我划船。你看見他奔跑時臉上維持著一種古怪的笑容,你看見他兩腿生風,看見他
奔跑的身影在黑暗中像一匹驚慌失措的野獸。

    九兒是在河邊看見那兩個收破爛的人的。她已連續幾天在這兒看見他們了。她
在蹲下身去洗衣的時候,向他們看了一眼。那個年紀老點的男人彎腰用一個木勺從
河裡舀水,另一個男人蹲在船頭,彎彎的船背上晾著一個個的圓形的竹編的筒,那
是南方特有的捉魚工具。她看見那兩個人直起腰向她望來。

    夏季的幾場大雨過後,青草在河邊的土地上長得極其茂盛。這是一條兩岸長滿
亂七八糟蘆葦的河流,暗綠的河面上靜靜地伏著那艘破爛的船,在雨季濕潤的空氣
中充滿了期待。

    劉五子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九兒,你在看什麼?等我嗎。你走開,我討厭你。
你是怕孟回吧。我不怕,你走開。九兒,你家的陌生人呢。

    劉五子伸手去扯九兒的籃子,九兒你怕什麼,你家的陌生人呢。九兒看見籃子
裡的衣服滾落了一地。我不知道,你真討厭。劉五子把手拿開,在原地搖搖晃晃地
站了一會兒,你真不知道?大家都找不到他。

    劉五子說,我知道是孟回幫他跑了,蟹殼青知道了會殺了他。九兒說,你告訴
我這些幹什麼,我不知道。劉五子看見她的視線停留在地面的衣服上,那些襤樓的
衣衫仿佛一些顏色破敗的落葉。他帶著嘲弄的眼神凝視九兒,我跟孟回說過,他要
再欠我錢,就把你給我,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九兒輕蔑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你讓
我噁心,死了我也不會跟你走,我討厭你,遲早有人要殺了你。劉五子在她身後喊,
我不急,我等著蟹殼青殺了你的男人。他的笑聲像一顆顆在雨季裡腐爛的果子從樹
枝上掉下來。

    九兒就是在這時候突然奔跑起來。她氣喘吁吁地奔到家門口的空地上。空地上
用碎磚在泥地上嵌出了一條半圓形的輪廓,青草在周圍長得稀稀拉拉的,磚石圈外
面卻異常茂盛起來。家門口空蕩蕩地,飄蕩著早晨未散的霧氣,像未曾全部遺忘的
夢霓,樹林子裡的鳥鳴一聲聲傳來,稀薄的像空氣一般。九兒腳底下突然踩到一個
軟綿綿的東西,她發現這又是一隻僵死的小雞。雨季開始之前,九兒在七裡鎮買了
七隻小雞,雨季的綿長加速了這些小生命的死亡,這些日子九兒每天早晨都會發現
一隻死去了的小雞,她驚恐地在這裡面嗅出了死亡的氣息。她把它握在手裡,無聊
地站了一會兒。太陽初升,陽光透過雲層射出來在地面上留下一些斑駁的陰影,經
過一個雨季,屋簷下的雞冠花如今分外碩大,她看見那些花的根部仍殘留著一些腐
爛黯淡的葉子。陽光使這些孤獨的房屋花草及青苔有了一種模糊不清的變化。站在
九兒右側,可以看見背後遠處的那條船正好泊在她的耳邊,仿佛在傾聽又在述說。
你可以看見九兒的臉部陰晴不定,也在顯露這一種表情。

    九兒在灶間燒火的時候,聽見了陳言與孟回的說話聲。她從屋角的裂縫裡看見
陳言的身影。他穿著雪白襯衫的身影與這裡的環境極不相配。孟回不知從什麼地方
鑽出來,頭上沾著泥土和碎草葉子。九兒記得他徹夜未歸,他看上去渾身濕漉漉的,
像野地裡的一棵草。

    他們的說話聲忽輕忽重,充滿了神秘,九兒看見孟回的半邊臉,他臉上一種木
然的表情是她所熟悉的,她忽然把臉別了去。

    他們進屋來了。孟回顯得有些驚慌失措,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左腳支在右腳上。
整個人傾斜著站在屋子的中間,九兒看見他雙腳不停地交替著,這時他把不離身的
扇子從口袋裡抽出來摩挲著,就在這時候九兒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她看見孟回的扇
子空蕩蕩的,沒有了綠玉扇墜顯得空蕩蕩輕飄飄的扇子充滿了陌生感。她從孟回的
表情上發覺他已注意到了這個。

    陳言在翻開施明武遺物時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出在這黑暗的屋子,在
所有含意模糊的氣息深處,有一種東西正在迅速崩潰,而另一種東西卻豁然明亮起
來。他的面前攤放著一本奇怪的書,他翻開第一頁時看見了一隻豔麗的蝴蝶標本。

    他猛地把封頁合上。這動作使孟回嚇了一跳,他驚詫地注視著陳言。陳言說孟
回你知道你的朋友上哪兒去了嗎,划船人阿三看見那天你也在河邊。我不知道,他
不是我朋友。可那天你也在河邊。阿三胡說,我沒去。是你放跑了他,你不知道你
惹了大禍嗎。我沒放,真的我沒放。

    孟回想,我真的沒放他,可不是,沒放他。他忽然間變得焦躁起來,為什麼找
我,我說過我不知道。陳言說,不知道就不知道,我是為你好,十四姨太跑了,蟹
殼青想殺人呢。他看見孟回的臉色蒼白,他想他大概是嚇壞了,這個膽小鬼。他不
知道孟回的心裡正掠過那夜狂奔時兩腋生風的感覺。

    陳言拿著那本書籍出門的時候,看見奔月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那裡,對於這個
女孩他一直懷有強烈的好奇心,他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只是笑了笑,他看見
奔月的眼睛像受驚了一樣逃開了去。他不知道他怎麼了,就對奔月說了起來,奔月,
我看見你站在百草園外面,你喜歡那兒嗎,你見沒見過那裡的花,你這樣的女孩子
真該去看看。陳言對著啞巴女孩奔月不禁想起了念書時那些女同學們飄揚的笑靨和
衣裙。這一刹那的追憶融在黯黑的屋子裡像雪花一般飛速地消逝了。

    這個夏季裡九兒愈來愈發覺奔月的古怪。這個沉默的女孩悄無聲息地整天遊蕩
在灼熱的夏季田野裡,她迅速地消瘦蒼白下去,像一片紙人兒。人們看她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對著遙遠的百草園發愣,無人覺察到這個季節裡在她心中充滿的濃郁的異
香,無人覺察到這個季節裡其實只有兩個人沉浸在這一種異香裡面,那就是奔月和
陳言。

    其實孟家每個人的心裡都在這個季節起著深刻的變化。九兒一天比一天更為長
久地凝視著河邊停泊的那艘破船。已經十一天了,那些小雞已全部扔到河邊的垃圾
堆裡。河裡那只船仍沒有要走的徵兆,每天到河邊洗衣,她察覺到那兩個男人的目
光日益放肆在她的身上逡巡。她希望孟回能注意到她的變化,這一段日子裡,她與
奔月的矛盾日趨尖銳。

    這天她從河邊回來,憔悴和不安使她的心情糟糕透頂。她看見奔月的影子在房
間裡一閃,隨後聽見後窗推開的聲音和咚咚的腳步聲。她在房間裡搜索,於是她便
看見了孟回前些日子丟失的那塊扇墜子,綠玉蝴蝶的須痕裡沾著乾涸的泥土和青苔,
那只有河邊才有。她記得早上鋪床時枕下空空的。她實在不知道奔月是怎麼得到這
一隻綠玉蝴蝶的。

    實際上這時候九兒已覺察到孟回與奔月之間存在的陰影,她不知道造成他們舅
甥關係驟然緊張的原因是什麼。這使她愈加煩躁和怒火中燒,孟回和奔月組成了由
血緣相連的親密的小團體,這種親密使她在家中猶如外人,你說不清楚九兒與奔月
間的恩恩怨怨從何時開始。

    九兒握著綠玉蝴蝶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圈,不管奔月把綠玉蝴蝶放在孟回枕下
的目的是什麼,她都不能讓她如願。她忽然記起一件事,劉五子說,九兒,你家的
陌生人呢。陌生人哪裡去了。她猛地驚白了臉。一種災禍從天而降的感覺緊緊揪住
了她。她握著綠玉蝴蝶慌慌張張地出去,像握著一塊燙手的炭。

    就在河邊的土地上,九兒和奔月廝打起來。奔月像一隻怒氣衝衝的幼獸,固執
地衝擊著九兒。孟回遠遠地看見兩個女子爭奪一件什麼東西。這幅多次發生的場景
毫無例外地使他頭痛不已。他趕上前去,一手拉開兩個女子,氣惱地說,打什麼打
什麼,你們倆安靜點好不好,我都給你們煩死了。奔月在大口大口地喘氣,九兒啐
了一口,把手裡的綠玉蝴蝶摔到他懷裡,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回頭冷冷地說,死
吧,都死了才好。

    孟回愣愣地站了半晌,他想這女人脾氣夠壞的,女人不挨揍脾氣就壞。他看見
奔月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泥上上劃來劃去。他想了想,蹲下身去,奔月,這個
綠玉蝴蝶哪裡來的。奔月眼皮低垂著,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他忽然在她眼中讀到
了極深的恐懼。奔月,你怎麼了。他開始猛烈地搖撼著她的肩膀。那個夜晚奔逃時
如飛的感覺忽然又佈滿了他的全身,一個遙遠的問題忽然從深處翻湧而來,逐漸清
晰:那個晚上我為什麼奔逃?為什麼。他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前面了。他快知
道這個答案是什麼了。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就是如此奇怪,到如今你已全然忘卻了
殺人時所有令你顫慄的深深的快樂,然而那種疾步如飛黑夜奔逃時如風的感覺卻時
時纏繞你。他想我快知道事情的答案了。

    接著他就在奔月眼中讀到了這樣的語言。舅舅,你不要離開我。你怎麼了奔月。
那個夜晚我看見你殺那個陌生人了。奔月。叫聲我不說,舅舅,你不要離開我。奔
月。孟回似乎聽到自己極響地叫喊了一聲,奔月。叫聲驚飛了棲息在蘆葦叢中的群
鳥,他聽到了鳥翼拍打穿過雲層時簌簌的聲音。

    秘密揭穿時的那個傍晚徹底破壞了孟回與奔月之間的默契。奔月竭力想靠近他
的心靈,然而她發現這是徒勞。孟回現在常常想起少年時女同學的那句問話,孟回
你的蝴蝶呢。他想這件事可真是奇怪,那「蝴蝶」在整個故事中是一個神秘的道具
一個神秘的字眼,它幫助孟回走回到所有逝去的歲月中去,又把他推向沉淪的邊緣。

    在一九四○年夏天的這個事件中,你將發現不少相同之處,比如孟回綠玉蝴蝶
和施明武的最終又落到陳言手中的蝴蝶標本。比如陳言和奔月同時覺察到了那股鬱
郁異香。五十年後如果你重讀這個故事,你將不由自主地循著這些細微的然而又奇
異模糊的線索去探循整個事件中人物命運的延伸方向和交叉點。

    陳言在接過那本來自施明武的沉甸甸的書籍時不知道此時他已走到森林的邊緣,
河的盡頭。他無法察覺實際上事件的走向在一開始即已註定。一切緣自於那本神秘
書籍。實際上,當他第一次翻開書籍在扉頁上見到那一隻豔麗逼真的蝴蝶的一刻起,
他便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正起著某一種奇異的變化。

    你可以看見這個季節的許多日子,陳言足不出戶,他閉門研讀那本書籍。施明
武的失蹤很遙遠了,他仍看見這個陌生人的面容在字裡行間忽閃忽閃。多麼奇怪,
你永遠也不能知道自己的未來。他感覺到自己在森林裡穿行,在河流中跋涉,即使
在這樣的時刻,那股異香仍緊緊地追隨著他,像蝴蝶一樣在太陽的光澤中翩飛。夜
晚的百草園中間貫穿著浩蕩的風,諸種藥草像水草一般低伏著身於。空氣像河水一
般漫流而過。就在這時候他猛地睜開眼睛。他看見紅衣女孩蓮兒站在桌前。蓮兒,
你嚇了我一跳,少爺,你什麼時候走。他驚訝地看見蓮兒臉上憂鬱的神情。我不知
道,出了什麼事嗎。他試圖弄清原因:他們說你成了蟹殼青的人了。誰說的。劉五
子,外面人都傳開了。你別管,你問這個幹什麼。這時陳言下意以地把攤在桌上的
書收起來。蓮兒看見一隻大蝴蝶一閃面過,飛快地滑進抽屜裡去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好煩。蓮兒憂心忡仲地垂下頭。蓮兒,你病了嗎,怎麼這麼
瘦。陳言記得蓮兒五年前初進陳家時明豔照人的樣子。這裡的環境不好,蓮兒,你
不想出去嗎。誰帶我去,你,老爺?蓮兒笑了起來。少爺,你出門慣了,自然覺得
那裡好,陳言想起那座遙遠的城市,他忽然煩躁起來,蓮兒你不知道,我真是討厭
極了,討厭出去,也討厭這裡,可你又回來了。命要緊還是什麼要緊,你以後就知
道了。陳言忽然覺得這種交談方式很愚蠢,你出去吧,蓮兒。你該給爹送茶去了。
他的臉上帶著隱秘的笑容。蓮兒忽然翻臉了,剛才我還以為你是好人呢。她板著臉
把門重重地摔了一下。誰也別管我。

    她出門時,陳言在她身上嗅到了那股濃郁的異香。他忽然把書從抽屜裡抓出來,
向牆壁狠狠擲去,媽的,誰能告訴我更多的東西。

    孟回終於來到了蟹殼青的隊伍。這是施明武失蹤的七天之後。七天之內十四姨
太逃跑的消息傳遍了方園百里。七天之內孟回變得蒼白消瘦、疲憊不堪。他被人們
相傳的蟹殼青要殺他的流言弄得惶惶不安。奔月像一個影子到處跟隨他,像只淒淒
惶惶的小狗。

    那是在早晨的事,蟹殼青的土匪們在屋外的曬場上排成排唏溜唏溜地喝粥,他
們看見劉五子帶著一個東倒西歪的人進了蟹殼青的屋子,他像空空的破麻袋一般摔
在地上。

    青爺,你要殺就殺吧。他們聽見破麻袋發出一聲嗚咽一樣的聲音。土匪好奇地
圍攏來,一個人伸出腳去捅捅,接著他便看見了一張昏昏欲睡的臉。

    你自己說,你幹了什麼了。蟹殼青說,他覺得有點好玩。

    我殺了他。

    誰。

    那個要見你的陌生人。孟回嘟噥了一聲。這時候他聽見土匪們哄地一下笑了起
來,蟹殼青笑得連連打跌。我殺了他。土匪們看見孟回茫然地說,他的表情充滿了
困惑。你們笑什麼。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孟回你說你殺了他,你,你也算男人。蟹殼青嘲弄地向土匪們眨著眼睛。他做
了一個下流的手勢。土匪們笑得更歡了。

    孟回覺得自己的雙腳離了地,他被蟹殼青揪住衣領高高地懸在空中。本該殺了
你,你小子真不禁嚇。青爺,你真要殺了我嗎。總算你膽兒不是太大,還曉得求我
饒命,你會殺人,鬼才信你,你大概是嚇破膽了吧。孟回覺得自己昏了頭,他從蟹
殼青眼睛裡看見自己吊在空中的模樣,他的肩膀緊緊縮著,而手腳卻軟軟地垂直下
去,像一隻難看的青蛙。

    青爺我一向恩怨分明,你不用替你的朋友瞞我,我知道那個死婊子是跟他跑了,
我早知道她有這個心。你怕我去追,所以你說你殺了他。差點被你騙過了。孟回聽
見蟹殼青說,他聽見卡一聲子彈上膛的輕響,一支冰冷的槍管頂在他額頭慢慢往下
滑,塞進他的嘴裡。蟹殼青滿臉殺氣,他的聲音一下子生冷起來充滿了鐵器的味兒,
真該殺了你。

    在屋外的土匪猛然間聽見一聲喊叫,他們聽見孟回在屋裡沒命地喊了起來。

    傷好之後孟回就留在了蟹殼青的隊伍裡。他不記得過了多少白天黑夜,當能拄
著槍桿到外面曬場的時候,人們發現他的走路姿勢更加難看了。那些土匪漠然地看
著他,其中有幾個嗤嗤地笑了起來。他感覺他們的眼光停留在他身體的某一個部位,
其中一個踱到他跟前。孟回,你沒用啦,把九兒讓給我吧。湊在跟前的那張嘴噴出
令人噁心的氣味。孟回舉起袖子遮住眼睛,盲目地揮動槍桿。走開,讓我安靜一會。
他們聽見他用哭一樣的聲音說。

    他蒙著臉蹲在曬場上。殺了你們殺了你們,他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內心反復
呻吟。曬場上的人漸漸走光了。一些風掠過,掀起了一些零亂的柴草和塵土。季節
漸漸開始變換,無聲無息地便有了些衰敗的模樣。

    陳言與蟹殼青之間的分歧明顯始於一年之後。這一年中間百草園附近鄉村的人
們經歷了許多變化。日本人進駐了七皇鎮,蟹殼青成了當地治安民團的司令,名義
上當了日軍的官。百草園的人們這才知道一年前陳家少爺陳言突然回鄉的原因。奇
怪的是,一九四一年陳言的身份非常模糊,他以特殊的身份往返於日軍總部和蟹殼
青的隊伍之間。

    五十年後重讀這個故事,你將看見一九四一年的一些場景。你看見土匪孟回搖
搖晃晃地向你走來,他走路的姿勢難看極了。秋天的陽光一閃一閃照著他拽在手裡
的槍,它和路邊的白霜一樣閃耀著一種銀子般耀眼的光澤。土匪孟回在一條田間小
路上走,他的左右前後跟著一些稀稀拉拉的上匪。田野裡有一些勞作的人們直起腰
向他們長久地觀望,像一群等待哺食的鳥。如果你是孟回,你將發現這些黧黑的面
孔上一種隱含惡意的嘲笑的表情多麼令人生厭。一年來孟回的缺陷已成為百草園方
圓百里的笑話。人心是多麼難測,他們時時想看到你的笑話。

    就在這時他看到劉五子的身影在他旁邊一閃,孟回趕緊低頭。在這裡他最不想
惹的就是劉五子,可他躲不了他,他總是帶著些惡毒的玩笑往他跟前湊。他把袖子
遮住了大半個臉,假裝咳嗽,這個有意無意的動作帶著一些遙遠的氣息。那是少年
孟回的痕跡,這個動作像蝴蝶一樣在孟回的生活中反復出現。

    孟回,見到我躲什麼,你怕我吧。

    怕你什麼。我不惹你,你也別找我。

    不找你找誰。你猜不到的;孟回,昨天晚上我夢見九兒了。

    愛夢就夢,誰也管不了你。孟回的臉開始蒼白起來,他眼睛盯著這個老是奇怪
地在他面前搖搖晃晃的人說。

    走了很久,他還聽見土匪們的哄笑聲。誰也不把我當人看,他想。他聽見那些
人在後面說,這傢伙和陳少爺倒是一路貨,都是一副陰陽怪氣相。有一人說,這你
就不懂了,孟回不愛女人,那是他不行,可不知道陳言是為什麼啊,那些人哄地一
聲狂笑起來。

    你看見孟回的臉上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

    清晨的時候,陳言出了自己的屋子,獨自一人向屋後的樹林走去。蟹殼青的部
隊此時身處湖中的一個島嶼,四周茫茫皆蘆葦。從這望出去,你並不能看見百草園,
蟹殼青的隊伍最近與國民黨的謝思勤部隊接了好幾次火,以不得不暫時退避湖中告
終。陳言的心情很是陰鬱。他一直往前走了不知多久,這是一條潮濕的泥徑,路旁
邊是一些雜亂的蘆葦,發出苦澀的氣息。人往前走,蘆葦往後退,走快了會有種猝
不及防的感覺。這兒是多麼安靜,與蘆葦之外的鳥鳴嘈雜恰成對比,他像鳥一樣在
蘆葦中穿行。到七裡鎮了,到王家渡了。蘆葦以及沿岸一帶回蕩著一種神秘的呼喚,
他聽出這是蟹殼青及其土匪們的笑謔聲。這是一種多麼奇怪的方式,船泊在河裡,
你聽他們說這兒到了,那兒到了,你以為你已遠遠地離開,你以為你已走了很遠的
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其實這不過是你的錯覺,你根本是在原地打圈。他沉溺
在這一種呼喚裡。陳言覺得自己像鳥在蘆葦中穿行。

    孟回就是這時候出現在他眼前的,他出現在他眼前無聲無息像一個影子,使陳
言吃了一驚。你來這兒幹什麼,鬼鬼祟祟的,陳言厭惡地說,他從孟回肩頭望過去,
看見那條泥徑像一條蛇在草叢裡忽隱忽現,那些開在路邊的白色的野花裡星星點點
吐著腐爛的芬芳。他手裡的馬鞭子不耐煩地敲擊著褲腿,手背在褲袋裡碰到一本硬
硬的東西。一想到這本神秘的書,他便打心眼裡厭惡孟回,這一個聯想或者感覺簡
直匪夷所思,就像他很難確認死者或者說逃亡者施明武與孟回之間的友誼。

    你到底要幹什麼,為什麼站在那兒,你啞了嗎。陳言聽見自己的聲音極不耐煩。
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孟回的厭惡,你走開,別擋我的道。

    少爺,劉五子說您的壞話,孟回說。

    他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陳言隱約知道孟回與劉五子之間的仇恨,他揮揮手,你
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你走吧。

    少爺,劉五子他是狗仗人勢,他才有這麼大膽的。孟回向前跨了一步,急急地
叫。

    他到底說什麼了,陳言譏笑地看著他。

    他在外面說陳家老太爺被蟹殼青背上釘了鐵釘子。孟回順著眼,他偷偷瞥見陳
言的臉一下子變得刷白。一股狂喜像火焰一樣在他的五臟六腑間竄動。

    他真是這麼說的?陳言慢慢地問孟回。

    這是真的吧。孟回的話音裡露出明顯的幸災樂禍。狗,看你們還神氣得了。他
在心裡說,他在心裡這樣想的時候,把陳言和蟹殼青、劉五子統統斥之為狗。他知
道他此刻擊敗了陳言。

    百草園那股甜香忽地濃郁起來,幾乎清晰可聞,陳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就在
這時他舉起了馬鞭子。他突然舉起馬鞭子狠命地向孟回抽去,我討厭你,你給我滾
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支走調的笛子,發出尖銳的哨聲。孟回猝不及防,他一
邊閃避一邊大叫,跳來跳去像一隻驚慌失措的野獸。

    蟹殼青看見你的那本書了,那本有蝴蝶的書。我知道那是施明武的書。當陳言
俯下身去看孟回血肉模糊的臉時,他忽然聽到了這句令他驚心動魄的話語。他看見
鮮血像菜汁一樣從孟回的臉頰流下,他的臉多麼像一葉揉碎的爛白菜幫子。

    至今你仍無法知曉陳言與土匪蟹殼青最終反目成仇的真正原因。一九四一年冬
天陳言殺了蟹殼青後率領治安軍投向共產黨的水上遊擊隊。

    百草園至今仍傳說,陳言與蟹殼青之間維持了一天一夜的拼殺。透過五十年時
間的迷霧,今天你仍可聞見那股劇烈的血腥味彌漫在百草園上空歷久不散。

    一九四一年寒冬的一個淩晨,划船人阿三在沿河的蘆葦,叢裡看到了離家一年
多的孟回。你知道他已不像個人樣,後來阿三對人說,剛看見我頭皮一炸,我還以
為他死了呢,阿三記得他伸出腳去踢了踢,醉死的鬼,別在這兒擋了我的路。他還
以為是哪個醉漢呢。腳上所觸人體出乎意料的軟弱使阿三吃了一驚。孟回像一片輕
飄飄的羽毛在阿三的腳尖翻過來,呈現出一種絕望的蒼白,他的臉上佈滿了縱橫交
錯的鞭痕,可你還是能一眼認出這是孟回的模樣。

    吃早飯的時候,百草園都知道了孟回回來的消息。一夥人半蹲著,圍在孟回周
圍形成一個圓圈,靜靜地看著臥在地上的孟回,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誰也不知道孟回這樣在河邊臥了多少時辰。後來你就看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奇怪地搖晃著腦袋,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噥,站在附近的人們聽見他說,狗,我殺
了你們。有人笑了起來,似乎原先肅穆的氣氛頃刻間化於無影。阿三說,喂,給我
們說說陳言和蟹殼青的事。孟回說,別問我,我不知道。他像一個醉鬼一般趔趔趄
趄地向前走。

    聽說蟹殼青的頭都被陳言割下來喂狗了,他們還說蟹殼青的床底下埋著九大甕
金子。說話的人的聲音很急切。孟回忽然一下子發起火來:你別煩我,要不我也殺
了你。他的眼神類似於一種冰冷的利器。

    孟回的身影在人們的目光中一步步遠去。良久,阿三忽然追上去喊,孟回,你
快回家去看看吧,你家沒人啦。

    啞巴女孩奔月有一天走上了通往陳家水上莊園百草園的吊橋。這幾天陳家很亂,
陳家唯一的女僕蓮兒突然失蹤,在僕人中間流傳著種種流言。沒人管的吊橋使奔月
感到很奇怪,她記得那個紅衣女孩蓮兒。她看見僕人們匆匆地在院內走來走去,可
沒人管她,她覺察到了莊園內的異常氣氛,可是她被這個秋季百草園內盛開著繁花
的諸種藥草迷住了。她想起陳言對她說過的話:你見沒見過那裡的花,像你這樣的
女孩子真該去看看。

    她看見了百草園深處那間黑色的小屋。五彩繽紛的繁花之中那間黑色的小屋散
發著神秘的氣質和魅力。當她突然察覺到藥草圃附近悄無一人時,她不由感到了一
些猶疑不決。很難說是在哪一刻她忽然明白,那股她熟悉已久的異香,就來自眼前
的小屋,她注意到小屋的門虛掩著。

    直到後來陳家的僕人們才看見奔月從黑屋子裡面出來,他們著見她一身紅衣,
恍如蓮兒再世。女孩奔月成了接替蓮兒的陳家又一個女僕。

    此時九兒的失蹤已成為此地茶餘飯後的話題。人們發覺她好久沒到河邊去洗衣
了。於是便有人恍然記起,九兒曾在一個中午向河邊走去,天很熱,然而九兒卻穿
得整整齊齊,她的神情多麼古怪。他記得,在說話的時候,九兒心神不定,她不停
地向泊在岸邊的一隻收破爛的木船張望。

    奔月的那身紅衣同樣給孟回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他回家第一次見到奔月時
的情景。他是在水壕的這邊遙遙地看見奔月的,這時候他驀然大叫起來,奔月,奔
月。他看見那個紅色的身影停止了,像是在觀望什麼。孟回看見那紅衣像一團火焰
像一團野花燃燒在灰色的百草園中。他不知道他後來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記得他不
知怎麼沿著水壕邊無目的地來回奔跑起來,他歪歪斜斜的腳步像枯枝敗葉嚓嚓作響。
後來他像一團濕泥般軟癱在地上。他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歇斯底里像一個女人。田
野裡的人們靜靜地觀望著這一幕,後來他們看見奔月慢慢地手指放到嘴邊,吹了一
個響亮亮的音符,像一隻白鳥悠然從田野中掠過。

    孟回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停了一會兒,他的嘴唇活動起來,做了一個吹的姿勢,
但很快又鬆弛下來,他不再看對面的紅衣身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奔月,我
不會吹了。秋風從那邊的地平線過來,在田野橫掠而過,帶來一些茫然的聲音。他
低下頭看見水壕裡自己的倒影像秋風中一棵凋零的棕櫚。

    你終將明白,百草園陳家其實只是一個虛幻的象徵,就像是陳言、奔月念念不
忘的那股奇異的濃香。一九五○年初陳家神秘的主人陳芝年在一個深夜死去,死因
不詳。當年春天,參與土改的百草園人們在尋找傳說中的陳家財寶時,發現了死去
的女僕蓮兒的棺木,她的面容栩栩如生,工作隊的醫生說這是由於蓮兒生前大量服
食一種神秘的麻醉品的緣故。而啞巴女孩奔月的線索也在一九五○年就中斷了。

    你無法推斷她的失蹤或死亡。

    有關一九五○年我們掌握的唯一史實是,陳言作為解放軍某部師長在中國西部
的一次大規模的剿匪中犧牲,至今他的遺言仍使人們迷惑不解。他說,爹,我又聞
到那股奇香了,多麼香啊爹。

    1992·9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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