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文集                少年英雄史  

                              

    我在此敘述,並非我樂意重提往事,只為你的到來。看見這燈光附近的四處穿
梭的黑影嗎——那是蝙蝠,盲目而冷酷的。

    怎麼說呢或者說從何開始呢,少年時我曾遊歷四方,那個騎馬的少年是我,你
看見的,在南方綿延起伏的丘陵地帶,那個騎馬的遊歷少年是我,或許你曾目睹過
無數個這樣行色匆匆的少年,那也是我,我是無數的亦是唯一的。不知你是否注意
到少年在你的視線裡只出現一次。我在你的記憶裡只存活一次,隨後便不知所終。
所以緊隨他的蹤跡吧。

    騎馬少年冬子現在到達一個小鎮了,冬子記得所有遊歷經過的小鎮都極其相似,
每到一個小鎮冬子就向人打聽,你知道潘忠嗎?潘忠是誰?人們搖搖頭,他們看見
冬子的臉上一片茫然,他們覺得騎馬少年冬子有一點奇怪,後來他們看見冬子腰間
的長刀,就轟的一下散了,騎馬少年冬子就是這樣一路打聽著潘忠的下落過來的,
有時他爬過一座高高的山丘,他問自己,我走過的路就是世間英雄潘忠走過的路嗎?
他不知道,他問過的人沒有一個能告訴他潘忠的消息,可是他知道在自己走過的地
方。潘忠的名字變成了一根長長的銀絲,潘忠的名字還是一隻大黑蜘蛛,蹲在騎馬
少年冬子出發的地方。他日復一日地吐出一根閃閃發光的銀絲,這根銀絲隨著冬子
越行越遠,這根不絕如縷的銀絲的一端始終縛在冬子的腰間。那些小鎮客棧的掌櫃
看見冬子的臉色就想,這個潘忠一定是他的仇人。那些掌櫃的在冬子走後總忘不了
問一句新來的客人:你知道潘忠嗎?潘忠是誰?新來的客人反問道。掌櫃們發現竟
然真的沒有人知道潘忠的下落。潘忠是誰,潘忠漸漸成了謎呵。

    潘忠是我的仇人。有一次打尖的時候冬子對他的新同伴丹鶴說。他是我這一生
一世的仇人。丹鶴是個膚如凝脂的少年道士,他的拂塵是黑色的,女子的長髮一般
閃著絲綢的光澤。這使他看上去有點奇異。

    你恨他嗎?丹鶴疑惑地問。

    不,我不恨他。但他是我的仇人。冬子認真地說。

    人們怎樣對付他的仇人?丹鶴問。

    像對你看中的女人一樣,跟著她,能跟多遠就多遠。

    女人跑不遠。十五歲的少年道士丹鶴笑著說。

    仇人也一樣,冬子說。他的馬在冰面上打滑。他們正在過一條河。冬天的河枯
槁蒼白,像剛在戰場上流盡最後一滴血的烈士的臉,冬天的河在黃昏時閃著異樣的
白光,整條河都籠罩在白光之中,看上去會在下一個時刻飛升。

    他們又一次停下來的時候是黃昏。他們找了一個破廟住下,丹鶴一邊推門一邊
忽然回頭說:你還是殺了他吧,殺了仇人潘忠,我想看看人們是怎麼對付仇人的。

    丹鶴沒有聽到回答。他扭頭看見冬子正盯著院子中間看。那裡有著雜亂無章的
腳印。腳印看似無序卻似又有著無限玄妙、擅棋的丹鶴說這是迷宮嗎?冬子說我在
想如果潘忠曾來過這兒,那麼哪一個腳印是他的。

    冬子抬起眼來看著丹鶴,他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傷心,他像在問自已又
像在責問丹鶴:你說,如果潘忠曾來過這兒,那麼哪一個腳印是他的?
    騎馬少年冬子和道士丹鶴同時打了一個寒顫,他們聽見空廟夜鳥驚飛,一個夜
行人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地離去。丹鶴笑了起來:說不定這就是潘忠。

    丹鶴玩笑的時候忽略了冬子的眼神。因而沒有注意到院牆外的異響。冬子什麼
都聽見了,有一種我們無法察覺的跡象已隨著夜鳥在空中飛翔的軌道發生了變化。
冬子笑了一下,在這之前他們曾根據不同的線索尋找潘忠。消息的來源漸漸多了起
來。似乎潘忠在這個季節活動頻繁。騎馬少年冬子和道士丹鶴有時在一個野渡有時
在繁華市井的酒樓裡等著潘忠的到來。

    現在總有人沿途追蹤著他們。你殺了潘忠嗎?更有好事之徒一路暗暗跟隨著他
們。已經有人公開地為騎馬少年和潘忠之間未來的決鬥賭注,這使他們一路上為擺
脫這些討厭的蒼蠅的跟隨頗費周折。有一次丹鶴道士告訴冬子他也下了賭注。丹鶴
漫不經心的黑拂塵上閃著光澤,他告訴冬子,你會知道我是一個最好的下注者,沒
有人比我更能體察天意,冬子無聲地看著他,丹鶴忽然不笑了。兩人對視著。

    丹鶴說,我已經找到了我的骰子,那麼你呢?你有沒有找到你的仇人?

    現在他們幾乎是形影不離了。騎馬少年冬子和道士丹鶴,他們看上去就是兩個
一門心思闖蕩江湖的少年了,這並沒有什麼新奇。他們從不相互打聽過去和將來。
他們只是在荒郊市集控馬而行,尋找仇人潘忠。他們喝酒的樣子像兩個成年人。擅
棋的丹鶴有時會發現冬子的一些細節,冬子上馬,冬子喝酒——非常優雅,然而非
常——不出自本心,冬子更像一個戲臺上的伶人。這也沒什麼新奇。少年在某一個
時期總像伶人。可是從未見過冬子拔刀。

    撲朔迷離的尋找使他們不久之後又一次趕往古廟。天氣越來越冷了。道士丹鶴
在馬上默誦棋譜。早晨的迷霧鬱結不散,他們發現越靠近古廟迷霧越濃。當後來他
們遠遠地看見古廟的一角紅簷時,他們發現這古廟四周凝結著一種異樣的東西,與
其說使他們受到驚恐的是一種氣氛,還不如說古廟四周一種無形的有生命的力量在
控制著他們,無意之中改變他們,在他們覺察之前。然而又或者什麼也沒有,只是
霧。那霧有著微微的紫光。他們覺得馬兒遊蕩。他們覺得自己已化身為一艘船,茫
茫霧氣是迷海,他們在駛向唯一的孤島。他們有了做夢一樣的感覺。

    他們是得到了潘忠的消息後趕來的。冬子覺得自己化身為船,丹鶴道士臉色蒼
白地看著冬子說,我頭暈,我快死了。他甚至抓不住拂坐,冬子瞥了他一眼,遙遙
馬鞭一指:潘忠就在裡面。丹鶴道士發出一聲修烈的驚叫。冬子縱馬馳向古廟。

    冬子一人到達古廟,不出他所料,裡面空無一人。冬子在石階上坐下來,他看
著越來越濃、越來越厚的霧氣想,潘忠是誰,是茶樓的老嫗嗎,是渡口的舟子嗎,
是他們剛才來的路上看見的兩個抬棺人嗎?男人女人,潘忠已化身於其中,我知道
哪一個經過我身邊的路人是仇人潘忠?

    院門打開了,進來的是一個投宿的波斯客商帶著他大群的奴僕和姬妾。

    那個拿著一面黃銅鏡子的女子就是小朱,西域女子小朱在西廂房攬鏡獨照時冬
子出現在她的窗前。小朱看著冬子:你見過潘忠嗎?

    這是小朱自西域而來學會的第二句中國話,她在波斯客商的明珠與瓷器後面聽
見一路上人們彼此相同,你見過播忠嗎?

    冬子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誰是潘忠?他問自已說。小朱看見冬子的臉上呈現迷
失的鳥群一般的青色。她笑了,她知道為什麼。那種蒼茫的背色是死亡的色彩。她
的眼睛看著窗外,她說,你住哪裡,帶我去,我給你看我的鏡子。

    銅鏡以小朱的發帶吊在冬子的宙前,霧中鏡像更為迷幻,小朱的手指瑩白似雪。

    「潘忠是我的父親。」冬子說。他聽見了馬蹄聲,霧中馬蹄似破夢而來。多好
呵我是一匹馬,他對小朱說,我母親被仇人燒死在門柱上的時候,我就在街對面的
茶館裡。她真強,死也不肯說出我父親的下落。有人說潘忠就是我父親的名字。

    西域女子閉眼笑著。她聽不懂他說的話,她猜想男人在這時候說的話大同小異。
她來這裡學會的第一句中國話是:你住哪裡,帶我去,我給你看我的鏡子。現在銅
鏡以發帶懸掛在窗前了。銅鏡晃動,反射不同景象,小朱的手指瑩白勝雪。遙遙的
山丘上有兩個漆黑的抬棺人。還有別的什麼,鏡子一閃之間,看得不太真,她的雙
眸感覺到鏡子反射光線的存在,有如熾日。倦意漸漸上來了,恍惚聽見冬子在問:
你見過潘忠嗎?

    冬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寂靜之中他聽見後院丹鶴道士的落棋之聲。

    丹鶴道士在和一個陌生人弈棋。第二天丹鶴道士失蹤之後,冬子步入後院時看
見陌生人坐在棋枰邊,陌生人的手藏在袖子裡。棋枰上擺著一副殘局,冬子什麼話
也沒說,轉身走了。

    陌生人說,你在找丹鶴道士嗎?他走了。他去找一個叫潘忠的人,你知道潘忠
嗎?

    冬子這時候在給馬飲水,他沉默地看了陌生人一眼。

    陌生人說,你知道丹鶴道士什麼時候回來嗎?他留下了這副棋局。他不回來我
就走不了。都怪我不好。我只是個過路的。我只想一副楓打發長夜。

    冬子搖搖頭。霧氣帶著濕漉漉的重壓圍攏在古廟上空,它像一團濕透了的棉緞,
直往下滴水。冬子忽然覺得乾渴,他一霎間想起掛在窗口的銅鏡中瑩白勝雪的手指。
他想我是馬,我要奮蹄遠逝,多麼好呵,四蹄生風,眩暈再眩暈,雲生脅下。一定
是他緊緊勒住了韁繩,他突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嘶叫——他和陌生人同時向天邊望
去。在那嘶叫之後,他眼前的霧氣忽然現出了一條裂縫,露出了古廟後血紅的黃昏
霞光。在霞光的輝映中他看見了波斯客商及其姬妾奴僕遠去的錦繡身影。

    陌蟲人在他的身後頹然地說,這個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上半夜我和丹鶴道士
下了半副棋。黎明前住在前面的波斯人約我喝了一種光彩的美酒。那個波斯人告訴
我,有一個手持銅鏡的女子曾和潘忠有過一夕之歡。聽說那銅鏡是非常之物。

    波斯客商與西域女子小朱在歸去洛陽的馬車上觀看銅鏡。鏡中之像使他們的臉
頰上泛起墓中之玉一般的青光,他們看上去清絕如天人。他們在鏡中看見騎馬少年
冬子和陌生的棋手在後院對弈。波斯客商自繡著牡丹圖案的車簾縫中向外張望。他
驚訝於沿途設立的大大小小的賭檔。他想起臨行前有人告訴過他的此地民風,現在
好了,我們和波斯客商及他的馬隊一起靠近目的地了。我們像這個波斯客商一樣茫
然不知未來將發生什麼。沿著官道向東。波斯客商下榻之所的掌櫃認真地記下客人
的名字後問:客人你也下注嗎,賭一賭騎馬少年和潘忠,他們中間誰的刀上先沾血。
賭一賭究竟誰殺了誰。

    波斯客商沒有回答。他入神地看著鏡中之像。一直到達房中。鏡中古廟的霧氣
越來越濃。他看不清棋局。他下意識地揉揉眼睛,自從離開西城以來他的視力越來
越差了。而一些遙遠的記憶卻在復蘇。他的眼睛的餘光瞥見西域女子小未在西窗向
空遠眺。她的雙手擱在烏黑的窗櫺上。安靜的十指,一動不動。波斯客商看見他所
寵愛的西城女子小朱的十指正在迅速僵死,閃爍著刀鋒一樣的青色光芒。波斯客商
在朦朧中看見小朱轉過頭凝視著自己,嫣然一笑。

    現在兩個抬棺人走進後院裡來了。他們站住了。看著他們,騎馬少年和陌生人
誰也不看。冬子低著頭,忽然拾起頭來看看陌生人,這是你自作自受,看來你是沒
法離開這裡了。

    陌生人笑著說:你想殺我嗎?

    冬子說:我是說,我不會下棋。丹鶴道士留下的棋局天下沒有人能解得開。

    陌生人:是的,我說過。棋局解不了,我就本走。

    冬子說:現在我想打開棺材看看。

    陌生人想了一想,那裡面是空的,你看了會失望的。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他重
複著說,那裡面是空的,你看了會失望的。

    冬子聽見自己的馬在嘶叫。長長的,一會兒遠在天邊,一會兒又在耳邊。他久
久地聽著,他想這真是一匹烈馬呵,他抽出長刀說,我想看看躺在棺材裡的丹鶴。
就是在此時他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

    黑木棺材上留著冬子和陌生人較量時劃下的刀痕。出刀一次比一次更快。疼痛
感增無減。在最後一刹那冬子的刀把棺蓋擊飛時疼痛感到達了頂點。他在巨大的眩
暈中清晰地聽見了門外他的坐騎的慘烈的長嘶——他看見丹鶴躺在棺材裡面如冠玉。

    陌生人看著他,冬子記起他的劍曾在自己的全身遊走,卻沒有真正下手。冬子
說:丹鶴道士棋術天下第一。你破解不了他布的局便殺了他。

    陌生人搖頭,他神色悲傷:任何生死較量都不需要旁觀者。他死了,可以免你
分心,可殺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是他布的棋局,他自以為布了一個誰也解不了
的局——可怕的棋局,像有著靈性一樣,洩露重重天機,他的天才,他的傲慢,他
的自負——這樣的棋局,不是塵世中的凡夫俗子所能操縱,可怕的少年人洞察天機
——他以為他是誰——他的棋局是有生命力的,簡直是邪的。它誘惑了我的刀,看
到那副棋局,你忽然覺得心中的殺機不可遏止——冬子在此之後看見門檻外緩緩流
進來的馬血。他說,我的馬。馬死了。

    陌生人說:任何生死較量都不要要旁觀者。他死了可免你分心。冬子的眼睛突
然亮了,他久久地打量著陌生人,又黯淡了下去。

    他說,找不會下棋。

    陌生人說:我是潘忠。

    冬子仍是看著陌生人,他面無表情,眼睛裡的光芒難以捉摸。過了一會兒,冬
子清晰地說,你不是。

    天色近晚,霧氣後的暮色急劇地變幻著,像陌生人的臉色。冬子說,你不是潘
忠,如果你是你就不會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丹鶴才是潘忠的兒子,劉家的慘事江湖
上很多人都知道,而潘忠失蹤了那麼久,如果不是丹鶴自己說我根本不知道劉家還
有個兒子,他是跟著我尋找父親潘忠的。人人都知道我要找潘忠比武,可實際上我
只是賭場老闆雇來的。這是一場預先策劃好的賭博遊戲。我只是游厲四方尋找一個
叫潘忠的人。無數的人下了注。看我和潘忠之間誰先死。

    陌生人說:如果潘忠不出現呢?

    冬子說:按照事先說好的,賭場老闆會派一個人來。你知道遊戲進行到這個高
潮,賭客們只需要一個叫潘忠的人出現,現在你是誰,我不管,出劍吧。

    陌生人,你真想替你的母親報仇嗎?

    現在騎馬少年冬子終於在傍晚時分走出廟門了。現在他沒有馬了。他回想起與
丹鶴道士一起同行的情形,他在看見黑木棺材裡面的面如冠玉的少年道士丹鶴的一
刹那,他的心愛的坐騎慘烈地長嘶而後死去。呵,那時那到他如此渴望看見丹鶴道
士的容顏。定是那心中的疼痛殺死了他的烈馬。他長嘯遠行的烈烏,如今他徒步而
行了,劍刃上帶著一個自稱叫潘忠的人的鮮血。他想起在爭鬥最後一刻、他與陌生
人的對話。潘忠指著黑木棺材說,你看到了什麼?冬子說,你說對了,我看到了空。
潘忠說。不對,此處是空,彼處是有。像鏡子的兩面。此時是空,因為你剛從鏡子
面前走開。

    潘忠死了。冬子看見遠方出現一座熟悉的建築物。小朱,小朱,西域女子小朱,
他的心忽然一陣疼痛。他失聲痛哭。小朱,小朱。西域女子小朱。惟有這個不相干
的女人帶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青春秘密。

    波斯客商死在歸於洛陽的途中了。他死於他最寵愛的姬妾西域女子小朱之手,
西域女子小朱恍如神秘的仙人,她有一面古銅鏡,鏡中之像下可捉摸。波斯客商原
是出生於洛陽的一少年遊俠。成年後籍籍無名,一日偶然於海上有奇遇,得銅鏡,
遂致巨富。記得那日在船艙之中初見一銅鏡,他不由自主地對鏡子說,現在我要進
來了。鏡子就是這樣的神奇。

    冬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在古廟,他聽見後院丹鶴道士的落棋聲。西域女婦
小朱的銅鏡以發帶懸掛在西窗下。霧氣彌漫,他看見鏡中之像,波斯客商正辭世而
去,西域女子小朱舒緩地放下繡著洛陽牡丹的車簾。春風吹起波斯官商的左手衣袖,
露出一條長長的傷疤。冬子想起他曾在陌生人手上留下的同樣的傷疤。騎馬少年在
這樣的時刻突覺左手臂一陣疼痛。

    你想聽一部少年英雄史嗎?我能給你看一面銅鏡,你會看見我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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