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文集
石頭記
二十歲,是一段逐漸老去的歲月,甄九在這個年齡總是對自己說、二十歲知天
命。
夜來風雨時,她會安靜地坐在窗下看書,當她抬起頭時,看到窗玻璃上一粒粒
地落著雨,一粒粒地跌落,雨一聲聲地下著,每一下都是那樣清晰,甄九並不放下
書,只是近乎冷漠地向外面瞥一眼,又回到書本上去了。
雨總是雨,下又如何,不下又如何。
天命總是存在,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閑得無聊,便隨同住的女孩去熱鬧的地方,看人,也被人看。
二十歲的女孩子,再無聊些再淺薄些,也有人喜歡看,像喝白開水和喝茶,各
有不同喜好的人,她模模糊糊地自嘲著。
有一次她對古茶說起這樣的看法,古茶固執地不相信。古茶是屬那種百折不
回的人。那天的燈光不是很亮,可是當古茶似乎很認真地對她說,他等她畢業的時
候,甄九忽然覺得燈光似乎驟亮起來。她笑著反問,是不是要她在二十歲就作下承
諾,她仰著頭笑,她不相信這是真的。這只不過是某一瞬間的一刻感動,對於古茶
來說肯定如此,可她為什麼要點穿?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她看著燈光下古茶的臉,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在笑什麼。晚上回到宿舍裡,臨睡
前她仔細地吃東西,做睡前操,把明天要穿要用的東西整理好,她做得細緻而認真。。
這年頭,只有自身才是真正的依靠。燈光不明處一句優美而含糊的承諾又能如
何,如果為此而驚心動魄,那是和自己過不去自找不自在。甄九決定了不虧待自己。
後來,她認識了石。
石在學校舞會上請她跳舞,很穩的一個人。起初她甚至沒看清他的臉,她一邊
跳一邊看著古茶笑,古茶總不肯去請別的女生跳,她笑他古板,他也不置可否。石
看看她,又回頭看看古茶。
日子過得漫長而簡單。甄九在校園裡呆久了,便去古茶的學校,自己一個人瞎
逛,等古茶下課。古茶自己帶一個班級,還要參加一個課題研究。走煩了,她便坐
在石階上等,石階邊長著一棵高大的玉蘭樹,開的花像一隻玉杯,鬱美而純淨,花
開足了,就會有一片片花瓣慢慢地飄下來。
甄九正抬頭看著玉蘭樹發愣,臺階下卻走來一個人,恍然間似乎是熟悉的面容。
甄九便還了一個笑,那人愕然,轉而走上前來叫甄九的名字:是你呵。甄九才認出
是石。
「等古茶?」他微笑著問甄九。
她很自然地點點頭,完了才發覺不對,他怎麼知道古茶和她的名字。那次他們
只是跳過一次舞而已,連一句話也不曾說。
「我聽過他的課。」他解釋道,仍然微笑著。
「噢。」甄九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起來,她胡亂點點頭。
石走後,她還坐在石階上等古茶,玉蘭花的葉子落下來,一片,一片,而初春
時的風吹過來一下又一下,雲兒過來追逐太陽,亮一陣,又暗一陣。
甄九忽然思念起古茶來,儘管她知道他便在她身邊的大樓裡上課。
古茶下課後在回去的路上,甄九一直悶悶地,末了忽然問古茶,「古茶,古茶,
你是不是真的喜歡,真的喜歡我?」問時,她緊緊拉著古茶的衣襟。古茶沒答話,
卻微笑了,握住她的手,緩緩地走。甄九沮喪地對古茶說:「有時,我真的覺得已
太老了,二十歲,是一個知天命的年齡,可我什麼都不知道。」
古茶轉過身來,「你怎麼了?」
「沒什麼,懂又能怎樣,不懂又能怎樣?」好沒興致地。
就像下雨。「不管怎樣,天命中有我。」古茶說。
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過了沒多久,暑假就來了。學校裡到處亂亂的,回家的忙著打行李。不回家的
也有忙著打行李,到外面去走一走。甄九一向對出去不感興趣,可是古茶實在是抽
不出身,而在家又實在無聊,便和幾個同學一起約好了到外地一個小山城去。
上了船,卻驚奇地發覺幾個相熟的人在船上,石也在。他是去另一個地方,和
甄九他們有段是同路,剛見面,大家也就興奮了一陣,在船上呆久了便也無聊起來,
幾個人忙著準備吃的,忙著準備玩的,又有不知誰起的頭,幾個人便在有月光的甲
板上跳起舞來。
甄九笑著坐在欄杆邊看他們跳。月光輕瀉在甲板上,石和甄隨著舞曲一次次起
舞。
甄九斷斷續續地想,古茶這時在幹什麼,可是想又怎樣,不想又怎樣,古茶怎
麼知道,她沒有把握。
在同船的日子裡,甄九總是看見石和一個女孩在一起,有時迎面碰上,甄九笑
著和他們打招呼,石也微笑著,倒是那個女孩,看看她,一臉戒備森嚴的神色。
甄九側身讓他們走過,便想,這個女孩怎配石,小家子氣。完了,卻又對自己
吃驚起來,自己何時起了這種刻薄的眼光,自己想想也覺得心虛。
後來的幾個日子裡,甄九對這種熱鬧而無聊的日子便厭煩了,輕易不出艙門,
只是整天捧著書,倒也安靜了幾天,只是船太小,來來去去總是難免會遇著相熟的
同學,便匆匆一笑。有一次在船甲板拐角處碰上石,石似乎很隨便地問起似乎好久
沒見到她了,她便笑一笑,漫不經心地道:大概是船太大了。石笑了笑,沒說話。
回到船艙內,甄九卻怔怔了好久才翻開書。
沒等到旅行結束,甄九便回來了。那天正好是颱風,下著很大的雨,古茶在碼
頭接她。看見她從船裡走出來,便用手臂環著她,雨很大,即使穿著雨衣,甄九也
被淋得濕濕的。兩個人一路回家,古茶只是驚喜,甄九卻是淡淡的,古茶以為那是
天氣的緣故,他知道甄九不喜歡雨天。
剩下的日子在雨季中過去了,再開學的時候甄九已升入大學的最後一年。
日子仍是漫長而無聊,天老是下雨,晴天,然後下雨,晴天。黃梅雨季像是遲
遲的不能去,而溫暖濕潤的秋天似乎總是不會來臨。甄九的心情也雨晴不定。
有時她會連著一二個鐘頭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雨,臉上有時會露出笑來,可是不
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有時甄九也會連說帶笑,神采飛揚地對著古茶,可是說到一半,
她會忽然停下來,呆呆地出神。古茶受不了,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學期快結束時,系裡的一個青年教師要出國探親,幾個相熟的朋友便相約聚一
聚,古茶與甄九也在其內。幾個人圍坐在朋友家的書房內,甄九捧著一杯茶趴在窗
臺上,不知在向外看什麼,古茶站在她身邊,面色有些蒼自,不時插入他們的談話。
不免談起系裡的新聞,不知誰談起了一個學生,說是本系的一個女學生為他而自殺
了,而他卻因打架鬥毆而被拘捕,他們說了他的名字,古茶覺得有點耳熟,想了想,
猛然記起來:「甄九,不是你認識的那個石嗎?我記得他曾請你跳過舞。」甄九猛
地轉過身來,她臉色蒼白得嚇人,她勉強笑了笑:是他嗎?真是奇怪。
古茶沒留意她的神色,只是搖搖頭說:「真是看不出,挺不錯的一個學生,功
課好,人也挺聰明。」
「是吧。」他似乎聽見甄九低低地說,又似乎沒聽清楚。「什麼?」他轉過身
去看甄九,卻看見甄九呆呆地,手裡的茶卻潑了一地,「甄九,」他叫了聲。她一
臉驚醒地匆匆回過頭來,卻驚叫起來,「瞧我,茶都潑了。」古茶看看她,不作聲,
她卻忽地臉紅起來,「對不起,真該死,我走神了。」古茶隔了好久,才慢慢道,
「不要緊。」
其餘幾個還在議論石,好像是談了三年的女友了,這次暑期旅行還未結束便自
殺了,而石回來便拼命喝酒。最後卻半開玩笑地說自己老了,弄不懂他們這夥年輕
人。
古茶在一旁靜靜地聽著,而甄九面無表情地看著外面,像一尊歷經滄桑的石雕,
只是眉前眼底有些許溫柔地注視著漸濃的蒼茫暮色。
回去時,古茶還是握著甄九的手緩緩地走著,他終於什麼都懂得了,這一次他
未得參加的夏季旅行。快到她家門口了,他停住了腳步,看著甄九,半晌,他黯然
道:「枉然和你相處了那麼多年,卻不如一個和你交往不多的學生,甄九,你真是
令我傷心。」
她無言,低下頭,「我很抱歉。」
他忽然說:「也許,若我那次也能陪你一起去,也許就不會……」
他碰到甄九的神色,卻說不下去了。那是甄九的隱痛,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了
一種徹徹底底的無可挽回。他絕望著,也冷靜地想,他不甘心。
「你仍會選擇他。」半晌,他終於問。
她不回答,只是看著他。他心一酸,又一硬:「那好,再見。」
回去的路上,他一遍一遍地想《石頭記》裡的一個個枉然凝眉的故事。
笑過,鬧過,哭過,瘋過,寂寞過,相思過,恨過,最後都歸於寂寂大荒,都
只是一個肌理燦爛,永遠沖洗不去的石夢。
像青春。
199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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