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文集                 閑    情 

                                 

    要說麼,其實他與她的相識,還是在十多年前。

    那時候唐觀經約莫七八歲。他母親帶他到城外的水仙庵燒香還願。她家就住在
水仙庵旁邊。大概是九月份的樣子,他記得她家院子裡有一棵大大的桂樹,一樹的
清香老遠老遠就能聞到。水仙庵的後院和她家只隔著一堵牆。牆是破舊了的,若有
若無地在神仙與凡間劃一道痕。他在神的這邊看見凡間的她,一副少不更事的女孩
子的憨憨的模樣。後來他母親和她母親攀談起來,才知道唐觀經和沉香竟是同年同
月同日生,只是差了一個時辰。他在一旁聽見,小小年紀不知為何心中有些悵悵。
因為有了這層悵然,便也留意到了兩個母親的對話,他記得待在一旁的何媽輕輕地
哎了一聲:人家說同年同月同比同時辰生的是天作之合的夫妻哎。當然這是玩笑話。
唐家是什麼家境,她家是什麼家境,配不來的,她娘恐怕連這份念頭都不敢有,大
家說著玩玩罷了。

    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時間一久,唐觀經自然而然地也把這次偶遇和一點點
悵然丟到腦後,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他母親信佛,十天半月便要到水仙庵去一次,
不知為何,唐觀經再也沒有跟著去玩過。有時想起那個叫沉香的女孩子來,話到嘴
邊卻又無論如何開不出口,呆呆地站在他母親身邊張大了嘴不知說什麼好。他母親
敲他一記。他卻又心慌慌地逃了。也不知為個什麼。後來就忘了這回事。

    唐零世代書香,唐觀經家學淵源,自然而然地先在家延師啟蒙,然後又上了縣
中,到北平念了大學回來。按他的計劃,原是要和三五同學出洋再念幾年書,起碼
要弄個博士帽戴戴,暗地裡他印計劃還不止于此,唐觀經的目的是做一個造船專家。
他的興趣在這方面。他母親的突然病故破壞了這一計劃,經此大變,唐觀經於生死
處領悟不少,再也無心出洋等等諸事。一俟喪事完畢,他一路散心,遊了足足有大
半個中國,等他回來的時候,足足有兩年的光陰過去了。

    重見沉香是他回家來的三天之後。她坐在後院的井邊不知在看什麼。遠遠地他
只是恍然地覺得似曾相識。其實並未看清楚她的臉面眉目,大概一個輪廓罷了。是
秋天,她著一件鵝黃衫子,風高高地越過圍牆進來,吹得園內秋色愈見濃重。一片
片金黃的碎葉子從她頭頂上打著旋兒落下來,沾了一頭一臉。近了,才知道不是葉
子,是桂花。「人閑桂花落」,他心中突地冒出一句詩,自己也驚異。他自來不是
那種脂粉堆裡混的人。遠遠地,他只是似曾相識。

    這場相遇現在想起來他仍有恍然的感覺,幾乎難以確定是不是幻覺。他跟她說:
「你知不知道,原來我們是早就認識的哎。」他知道沉香此時已是他父親的姨太太。
沉香只是笑一笑,並不作答。他想她大概認為他是那種輕薄子弟了,成心與她取笑。
他有點急起來:「真的哎,你叫沉香,你家住在水仙庵旁邊的。」他再跟她說起那
棵桂樹,她只是淡淡地一笑,並不置一詞,眼裡卻有嘲笑之意。他知道她的意思:
這兒人人都知道我的底細,何苦編這一場謊話給我聽。他真正有點無法可施了,欲
跟她論理,又不知從何說起,說什麼好。後來他就跟她說起那座隔開神與凡間的破
牆。沉香的臉上一片茫然,驚奇地道,是麼?漠然得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顯見得是
在敷衍。觀經看她這樣子也就不說了,其實後來想想,自己也傻,說這些做什麼呢,
說了怎樣不說又怎樣,白說罷了。再後來想想也就更明白了一層,什麼該記得什麼
不該記得,分得清清楚楚,這才是沉香。

    唐家老太爺妻妾成群,除沉香外,觀經另有幾個庶母:紅袖、紫衩、碧雲,名
字的色彩感非常強烈。經唐老大爺雪白的鬍子一襯,更是對比鮮明。紅袖出身丫環,
紫衩、碧雲原是小戶人家出身的。紫衩、碧雲人還厚道,只紅袖刻薄些。觀經冷眼
相觀,沉香竟是與這些人毫不相干。寒門貧家出來的女孩子,不帶一絲小家子氣,
更難得是骨子裡極有主見。她們其實待她還算好。像紅樓夢裡的芳官說的:梅香拜
把子——都是奴才呢。比比其實大家都差不多,無所謂誰貴誰賤,只是免不了明裡
暗裡一些爭寵的小手腕,那也罷了。任她們在那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弄出許多花
樣,沉香只是不聞不間,眼見她日見孤伶,觀經不免暗暗替她著急。
    吃過午飯,碧雲便到房裡來找沉香,一把扯住她,往外走,口裡一迭聲叫嚷:
打牌去,就缺你啦,她們都等著呢。沉香手裡捧著一把桂枝,一技枝往花瓶裡插,
冷不防嚇一跳,用一技桂枝輕輕抽打著碧雲的手,放開啦,瓶要倒了。碧雲笑道,
我不管,反正我只要把你揪到牌桌上就行。

    沉香笑了笑,重新撿起桂花來插,邊說,你跟她們說,我不會。不去了罷。

    碧雲一迭聲叫著這怎麼成,沉香只是不理。碧雲無奈,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
沉香,你真是一點情面都不肯讓人。

    沉香正在插花的手頓了一頓,只是不做聲。她出神地看著桂花許久,不知道在
想什麼,連觀經進來都不知道。

    你這樣會得罪人的,她們肯定會不開心。觀經笑道。

    你又全看見了,她自了他一眼。

    觀經繞著桌子轉了一圈,道,好香的桂枝,是從外面買來的嗎。

    錯了。她歎口氣道。看似挺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有時候笨得轉不過彎來。她把
手向牆外一指,呐,好大一棵桂樹噯。觀經果然看見一株小小的桂樹,樹底下的石
凳上鋪了細細一層金黃的落花,果然香。他頓然憶起,自己在這裡遇沉香便是在這
樹下。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忘了忘了。只是我記得咱們家好像從來沒有過桂花」。
不會錯的。他過世的母親最聞不慣桂花味。她一笑,是我新栽的,老家的那棵就是
這味兒,自小聞慣了。他「哦」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提起家裡的事兒.雖然也不
甚搭界。

    兩人一時無話可說。觀經驟然想起一事,似不經意地道:「其實你有空的時候,
跟她們一起湊湊熱鬧也好,玩玩麼,沒什麼關係。」

    沉香抬頭看了他廣眼,複又低下頭去,不作一語。

    觀經覺得有點尷尬,便道:「我其實沒別的什麼意思……」,說到這裡一時又
覺得無話可說,就停住了,心想真是越解釋越糟糕,突然冒出來一句,「反正聽不
聽在你」,話一出口,更覺突兀,兩人都愣住了。

    半晌,沉香抬眼起來定定地瞧著觀經道,我知道。他更覺得煩躁,知道什麼,
知道他的好心呢,還是知道這個道理。他覺得他好像是教書的碰上了個笨學生,怎
麼有理都教不會她,這個人,拿她怎麼辦才好呢。

    她始終不作一語,他真是有點急又有點惱,他這樣給她點明利害關係,也是希
望她不要在唐家立足不下的好意。也不知她聽懂了沒有。再說她沉默著倒好像有責
怪他的意思。他為著這點抓撓不著的錯心浮浮的。

    就在他出門的時候,他聽見她在背後靜靜地然而清晰地說,「我不能和她們一
起打牌,我沒錢。」他聽見背後窸窸窣窣的衣聲,她說了就進去了。

    他整個人呆在那裡進退不得,心裡有一種震動,像未雨前的雲層,急欲把這種
震動傳到極遠極遠的深處去,讓另一種情緒傾瀉而出。他真的有很大的震動。震動
之後,有一種柔和的東西慢慢溢滿了心底。他自小錦衣玉食,不理會貧窮人家凡事
艱難。經她這一說,他忽然憶起小時候所見她家所住茅屋的破敗情形。只是不知道
沉香是怎樣長成現在這樣子的,她小時候幹什麼做過些什麼。像一部電影趕得不巧,
只看到了後半部,拼命從現有情節揣想它的開頭及情節發展過程。又曉得不能像電
影那樣倒過來再從頭看起,再多想,也是空想落得偶然而已。她的事,她不說誰也
不會知道。他不會去問她。

    還是後來她主動告訴他一句,她存錢是為了資助鄉下的親戚。其實說了等於白
說,他並不想知道這個。以後才悟出這也是她的心計。

    沉香的房間,他進去過幾次,數也數得清。她終究是他名份上的庶母,怎麼也
不能逾了規矩。在這一點上,他始終是很注意的。但有了童年相識的那一層打底子,
他在心裡總是很難把她與紅袖等一樣看待。其實也沒有什麼。譬如是她那棵桂花,
花落無痕,泥地上見不到蹤跡,則一定是隨風隨流水去了。落花這一宗事實,人若
見了便是有了人證,若沒見,便也是沒落過。誰能證明。他證明不了。她的那個房
間,還算寬敞,只是家具極少,他眼睛到處只覺得少些什麼。擺設極少,沒有一般
女孩子喜歡的物件。床、桌、凳一律是光滑、潔淨的,無一絲絲羅綾綺,原本色香,
光澤也是暗暗的,水波不興。清冷冷一如她的人。唯一觸目的仍是那插在瓷花瓶裡
的幾枝瘦伶伶的桂枝,不知為何原本清冷孤傲的桂枝在她這裡竟使人生了驚豔的感
覺,一粒粒花蕾開足了,足到要謝猶不停。冷冷歲月裡與寂寞的時光相違抗,搶著
要開搶著要謝。卻不知自己終也贏不了,時光永遠是最後的贏家。他看了半晌,轉
頭對沉香笑道,你就像薛寶釵。她略略紅了臉,卻不動怒,微笑道,怎見得。觀經
背著手打量了四下一下:「不是嗎,脂粉不施,這屋子與你一樣。」她笑了起來:
是好呢還是不好呢。觀經作思索狀,道,「薛寶釵說,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她怔了怔:「薛寶釵說過這樣的話嗎,是你說的呢,還是她說的。」觀經極喜
歡像現在這樣的說話語氣,是什麼呢還是什麼什麼呢,溫言道來,又像是徵詢。耳
聽得她在一旁催促,「說呀,是誰說的。」

    觀經一時逞口舌之快,說的時候想都不想,這時可難住了,好像不是薛寶釵說
的。他竭力思索了好半天,那個名字在波浪裡起起伏伏忽隱忽現,很快靠攏來,一
個巨浪又把它翻到了最底下屍骨全無,終是想不起來。搖搖頭,放棄了這個念頭,
要沉香作答,她只是笑而不言。他猜她是知道的,幾次如此這般下來,沉香應對極
快。他不禁奇怪起來,他自己忘記了怎會與她說起這個來,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覺得
她該懂這些。他有心試探,再把話題扯到這方面來,沉香的反應卻在他的意料之外,
她的神情絕非作偽。他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懂也懂得有限。不知為何他倒有些略
略放心,仿佛潛意識裡有這樣一個念頭,他寧願她愚鈍一點的好,他總覺得像沉香
這樣的聰明了反而吃虧。她的處境、她的地位決定了她不能太過聰明。

    他也曾問過她,她淡淡他說,家貧跟著私塾的孩子念了沒幾年書。也就這樣了。
她的語氣裡聽不出是怨是喜,直筆筆地沒有任何情緒夾雜在內。他一直注意不涉及
她的家。仿佛這不是她的痛處,倒是他的,需要時時提防、維護,小心不要觸及。
話裡行動裡更加小心避開。倒是她,說不定什麼時候冒出來一句。弄得他像作賊一
樣,不聽又不行,明明在旁邊麼,聽過了臉上又不知作出什麼表情好,頗為難熬。
他明白她的心思,只許她自己提,不許別人說,要強到這種程度,大概也算不得堅
強,算不得灑脫。他心裡也隱隱地不好過。仿佛她的不快樂的童年是他一手造成的。
明知道不幹他一分事,仍是這般為她難過。

    觀經偶然發現,站在沉香床頭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自己房間的那扇窗。他記
得窗下擺著的是他的書桌,桌面上也放著一隻花瓶,卻比沉香的這個貴重得多。明
萬曆年間的,算是不算太古的古董,花瓶裡卻沒有花,常年閒置著。那麼自己在房
中的一切沉香在這裡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這一想法使他心虛得不得了。不知為什麼
就心虛,可是又忍不住想,不知道沉香有沒有發現。兀自心神不定。

    觀經母親忌辰也是在秋天。露霜濃重的時節,時辰愈近,觀經的心情愈發鬱悶。
一些新愁舊恨兜上心來。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叫了悟生死。這不過是對朋友、同學、
家人的託辭罷了。骨子裡是當年心情極度頹廢之下的逃避之舉。他倒不是和他的母
親感情特別深,沒那回事的。

    在他的記憶當中,母親是一種標準的棄婦形象。他想起這個就為她不平。他的
父親唐老太爺是個典型的花花公子,年輕的時候如此,年老的時候也是如此,家裡
蓄了嬌妻美妾,還不斷往外尋花問柳,他就讀過父親當年與一位名叫玉娘的秦淮名
妓的往來詩詞。他父親至今仍算得此地的一位風流名士,可以想見當年他如何風流
自許,孤芳自賞。女人的命運都在丈夫的熱冷、寵貶之間。他母親出身豪門,可性
格極為木訥,他如今想來,也是一個平淡單調得無味的婦人。她不善迎合,丈夫對
她冷落有加,連帶得那些下人也往下踩她。她也哭,也鬧過好幾回,可是嘴笨,又
不會心計,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只弄得人心煩意亂,不會察顏觀色,那些法子和鄉
下潑婦並無兩樣,急起來就一味亂哭亂罵。到後來丫環侍妾在一旁嗤嗤地笑,他父
親更是見影就躲。觀經對她母親是又是可憐又是可恨。畢竟是他母親,到後來也就
只剩了憐憫。這當是他稍懂時事之後的事了。自小到大,他記憶中不曾有過母親對
他呵護有加的印象。他生下來父母便不和。父親忙於買笑追歡,母親則忙著一味以
一種石頭般沉重鬱悶的強脾氣和他父親添亂,到後來沉溺在這一種自相搏殺中幾乎
成為一種樂趣。合家都忙,誰也顧不及他。他在他父母親身上悚然地懂得,原來殺
人與自殺都可以是一種漸漸養成的習慣,他的母親就樂此不疲。

    童年中有許多這樣的黑夜:四周黑沉沉的,屋子裡照例是沒有燈的,已經入夜
了,他的母親在和父親大吵一場或者自憐自傷起來,總是不許人點燈。童年中也總
有這樣的風,在外面拉得長長的吹,吹得屋子飄搖,他不知為何總能感覺到地面上
碎裂的瓷片的棱角上一點微冷凝止的白光,希望白光一閃割破沉沉天幕。他的母親
在一旁哀哀哭泣,把他一同關在屋裡聽她的哭聲,他成年以後常常想這一件事,他
不能理解他的母親為什麼這麼做。縱使她恨到極點,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陪她在黑
暗裡哭,她究竟是向誰報復。他想到這裡便不願再想下去。那種小小的心靈中驚惶
的心情,他想起來就恨,替童年的自己暗暗酸楚。

    他一直暗地裡把稍懂事後到縣中、大學的經歷稱之為逃。其實用逃亡的喜悅形
容那時的心情也不過份,急急地從縣中又逃到大學,那時也不知道逃到那裡算個盡
頭,能逃得片刻是片刻。他相信他能逃得遠遠的。十年裡他回過幾次家屈指可數,
回家的日子裡又千方百計找藉口在外整日不歸。當時自以為聰明,其實哪一個母親
不明白兒子的心,他母親只是木訥,並不笨,別人嫌她,自己兒子嫌她,真不知道
背地裡她會怎樣傷心。他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原諒他母親的。也許是在出
洋前的日子裡,也許是早就原諒她了。到後來逐漸體會到母親當年的種種難堪情形,
更是恨自己的遲鈍不孝。他一直以為他母親的去世是對他的逃亡的懲罰。偏偏是在
留洋的時候。冥冥之中他母親在伸手阻撓他。他覺得他母親又騙了他一場。小時候
利用他向他的父親要挾,挑撥父子間的感情的種種事,只有她才做得出來,那時候
他不懂事,做過幾次這樣的傻瓜。他長大了,要離開她出洋了,臨了她又騙了他一
次,這一次是以死亡為代價。他以為他們母子可以從頭再來,他以為她早已原諒了
他,結果她仍是千里迢迢神出鬼沒地勸阻了他一次。她是自殺。觀經總疑心她的死
與自己出洋有牽連。他不知道她此舉是愛他還是不肯原諒他的種種不孝,她以為的
種種不孝。他知道這樣想他的母親太過刻薄,更是不孝。可他沒法不這樣想。

    潛意識裡他怕秋天,一到秋天,他母親以及與童年有關的種種不愉快的記憶統
統紛至遝來。他受不了。

    「可是今年秋天,你還是呆在這兒了。」沉香道。他不知為什麼就和沉香說了
起來,當然不是全部。她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地聽著,並無半句勸慰之言。這更好。
他說給她聽,本來不是要聽人勸慰這一段往事在他心間冷暖自知,別人又何嘗知道
些什麼。她是懂他的心意的,但或許她根本也就是那種冷淡的人。

    沉香定定地看著遠處,不知道在看些什麼。半晌,又道「留他如夢,送他如客」。

    觀經心中一驚,一時作聲不得。他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活是平常,可
是撞在他心裡,便有了奇異的效果。沒料到她竟有這樣的生死觀念。

    沉香見他不語,瞧了瞧他的臉色,笑道,「說著玩罷了,誰做得到,說這話的
人也做不到。」她這樣一繞便把話題繞過了。

    其實唐觀經和沉香之間也就說過這麼幾回話。他和她見面就熟,這倒是真的。
許多話,許多事不知怎麼也就這樣一句句、一樁樁、一件件地娓娓的道來,多半是
他說的時候居多。她總是一言不發地聽著、微笑著,水一樣平靜的,神態間藏著寂
寞的,這樣的人。他覺得自己像個說書的。有時也有這樣的錯覺,天地間就只剩下
了他們倆了,他便是那個說書的,天老地荒,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滄桑,說著生死,
說的聲音太輕,又像是在說給她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更像是說給今後千年平
靜的天地聽,說著說著,說的人漸漸有了睡意,聽的人早已睡著了。一覺醒來,接
著又說,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在心裡,因了童年時的那一次初相識,他總把她看作是被搶了的,從他身邊被
搶了的一個人。像古時候,蠻荒時代不提防被千里迢迢搶到另一個部落去的新娘…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到了母親忌辰那日,他看見沉香也進來上了一柱香。她輕聲道:「你母親真是
可憐。」她轉過頭來對著觀經,「如果是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就站在他身邊,她第一次離他這麼近的。他益發覺得她的秀逸冷清。她的膚
色是帶有象牙白的那種,不知怎麼讓人聯想到冷冷的瓷器。

    她側耳聽了聽,「起風了」。他驟然發覺竟已是一屋子的黑了,屋外的天是濃
重的灰色,灰到欲墜欲墜的程度,他忙忙地找火柴,卻見那邊的她已快手快腳地燃
起一枝蠟燭。

    沉香仿佛下決心一般道:「其實你母親也必不喜歡你這樣的。」

    觀經心道,你知道什麼。且看你說些什麼。他不作聲等她往下說。

    她又道:「你不要不耐煩。也不要恨她。她是吃了你父親的虧有苦說不出。你
這樣算什麼。」有些話她不好講:出洋出不成,又不做事,他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他急於扯開話題,便一句玩笑,脫口而出:「那你自己呢,你這樣算什麼。」
此話一出立時驚出一身冷汗,千繞百轉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心中後悔。再一想,
自己在這當口問出此話,其實也不奇怪,這問題早已在他口邊繞了千百次。

    沉香臉上立時變色,她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然而鎮靜他說,「為錢,年少嫁得,
年老嫁得,張三嫁得,李四也嫁得。」一轉身徑直丟下他走了。

    觀經發了一回呆,意懶懶地,徑直睡了。

    過幾天便是重陽節,園子裡的菊花開得正是時候,引得唐老爺一時興致大發,
叫擺家宴,飲酒賞花。便是在後花園的亭子內。觀經因朋友來訪,遲了一會。信步
走來,但見一輪明月繁星數點,更兼夜涼如水,暗香浮動。一路之上不由心生許多
感慨。偏有那麼多的講究:重陽節、臘八、元宵、過年、清明、端午……過完了一
周又再一樣樣倒過來輪,像一種小孩的玩具,可以伸縮的,一個個節像三張張張大
的口,過一天吃一天,過一段吃一段,把日子統統吃到肚子裡去了。遠遠的便見亭
子那裡燈火輝煌,人想必都到齊了,不禁心下躊躇,他因為前幾日得罪了沉香,想
緩一緩再說。此時與她見面,免不了有些尷尬。再轉念上想,去又怎的,怕她吃了
他,便賭一口氣上去。她若不記仇最好,若不,他也只裝不知,好歹賴過了便完。

    去了便去了,無非是一些飛斛交觥,把酒言歡的事。觀經心不在焉,見沉香偏
著個臉,他這邊望不見她的表情,只急出一身汗。好容易見她回過頭來,笑了一笑,
他才放下心來。其實他自己想想,覺得自己並沒做錯什麼,她「嫁得」,為什麼他
問不得,總是要千方百計哄得她開心。

    席間唐觀經鬱鬱寡歡,連喝幾杯,便稍有幾分醉意。唐家人是看慣了他真真假
假的這副樣子,都不以為意。那紅袖等都是喜歡熱鬧的人,平素又和觀經混得極熟,
見他這樣便有心取笑,鬼鬼祟祟起來。觀經看見,知道不是好來頭,欲待一避,卻
哪裡來得及,被她們幾個一擁而上,連灌了好幾杯。這也不知是什麼酒,與他平常
喝的花雕全然不同,才一下肚便留滿嘴的苦杏仁味兒,只覺胃裡也翻江倒海起來,
想是他父親平素喝的那些個稀奇古怪的洋酒。觀經被這苦一逼,連聲咳嗽,連眼角
的淚花都嗆出來,摸一摸竟是滿手的濕,一側目卻瞥見沉香在那邊一雙眼睛靜靜地
看他。觀經火燙一般地轉過頭去。那些人早已調轉方向和唐老爺胡鬧起來。合席上
只有他兩個是寂寞的人,你一杯我一杯地自斟自飲,倒似在比賽一般,又似在對酌。

    他料不到她的酒量那麼好。真喝起來,他怕不輸了給她,恍恍然也不知喝了多
少杯。酒盅是那種極小的瓷杯,每次斟都只得一點兒,可酒是好酒,一點點積累起
來,唐觀經不禁恍惚。看見酒盅上爬著幾隻黑蟻,使勁去撣,卻是幾個小字,細辨
卻是「閑來一杯,愁來一杯」八字,沒頭沒腦的。觀經心下惘然:獨獨沒有「喜來
一杯」的。是了,想來歡喜的人忙著他的喜事還來不及,哪還有工夫喝酒。閑來一
杯,愁來一杯,歲月也就不經過,像一眨眼似的,忽忽地一天就過去了,一年就過
去了,一生就過去了。

    這邊唐老爺也是醉意盎然,父子倆各醉各的。他年輕時最喜古人的「名花美酒
兩相傾」的句子,老了仍是這個脾性。因見沉香並不和紅袖一班人一樣來曲意逢迎,
討他的歡心,他倒也不以為忤,反而心下甚喜,對她這個脾氣甚是欣賞。他早年在
秦淮河不知見了多少紅妓,知道越紅越搭架子,越搭架子越紅的道理,脾氣古怪的
他也見得多了,最後還不是爭相與他結交。越是矯情他越是有趣。他即伸手攬過沉
香來,道,「沉香你這個妮子倒怪,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別是生了老爺的氣吧。」
聽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唐老爺因今晚格外盡興,心情舒暢,意興勃發,將手中的酒
一干而盡,一甩手,灑杯遠遠地劃了一道銀線,噗嗵一聲跌在石徑小路上。唐老爺
自覺這一手極為瀟灑奪人,頗有當年氣概,呵呵笑道:「來,沉香,你不是會唱戲
嗎,唱一段,我給你打著點兒。」沉香卻也不推遲,笑著站起來,環視一周,眼光
到處卻不禁怔一怔:觀經也不知何時走了,眾人竟會無察覺。

    觀經已走出了好長一段路,站下靜靜地聽一會兒,沉香的嗓音細細的,和了風
聲,越發像一縷幽香在黑夜裡若有若無地飄來,聽不清唱的是什麼,只覺清婉哀怨。
他真的是不知她會唱戲。聽了一會兒,又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次再也沒有停下來。

    唐觀經一直走出家門,走到有月亮的天地中去,仍聽到背後的聲音時斷時續,
猶自停不下來。秋天的月亮比往日的小,更覺高遠,高得在夢也夠不著的地方,有
著一種絕世的寒冷的。那聲音是月亮的一縷魂。

    沉香的鄉下親戚來唐家,觀經見過幾回。一個乾癟的高個子中年婦人,每次都
是她,帶著狗一樣低賤而熱切的表情的臉和底氣不足的兇狠的眼神,在後門口探頭
探腦,遮遮掩掩的,一個粗俗婦人的形象。不知怎麼,他總覺得沉香好像有點怕她。
又吃不准是不是她母親,眉目間依稀有點像他小時候見到的那個。她接過沉香的手
帕包時,總是掂一掂,那裡面裝著沉香平日存下的零花錢,他極恨她這副神態。得
了錢她的臉上有時會浮出碩大浮腫的笑容來,活像個吸血鬼。沉香初到唐家的前二
個月也不見她來,到後來是一月一次,再後來是半月一次,越來越勤。沉香處處謹
慎,極力提防著不讓唐家人見到她,只讓她每次來了到後門口。還是讓觀經碰見了
好幾次。有一回他聽沉香跟那婦人說,「你老人家以後還是少來幾次罷。」那婦人
立時拉長了臉:「幹什麼,你攀了高枝兒,就忘了本啦,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
沉香大約是急了,道:「你老人家說的,我不過是說這一大家子人多嘴雜的,讓人
搬了嘴,老爺怪罪,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那婦人冷笑一聲,道:「一大家子怎麼
地,人多嘴雜怎麼地,也沒見你沉香搬了多少金子銀子給我呀,你倒有臉跟我說這
個。」沉香頓足恨恨道:「還說,還說,你要錢我這個身體只是不是銀子打的,要
不你也有本事把它一塊塊拆下來賣了。那時候也不用你動手。我先動手了。」那婦
人見她真動了氣倒也不敢和她鬧,只是嘟噥。沉香賭氣道:「說什麼三門窮親戚,
真惹急了我,大家一拍兩散,誰也別過,我就在這兒做我的小老婆,你也別到這兒
來要錢,黃牛角水牛角各歸各罷了。」說著眼就紅了。那婦人一時無語,半晌,強
笑著說了幾句,聲音低了些,觀經只模模糊糊聽她連說了幾個「他」或「她」,也
不知道是指誰。沉香只一味賭氣,半晌,聲音沙沙地說,「您老也不必用他來壓我。」
語氣分明弱了下來,兩人又說了好一會話,那婦人才走了。

    沉香有限的幾個月規錢,自己又進唐家沒多久,沒積下多少私房錢,哪經得起
她幾次三番來要。沒多久,便捉襟見肘,但無論如何千方百計地省,存了下來給她。
觀經好幾次見到沉香悄悄把一兩樣物事給後門口看門的老媽子,過不了多時,老媽
子又把另一包折疊得小小的東西給沉香,想是當票和錢一類的東西。買和賣都在悄
悄中進行,也只有觀經留意。

    觀經本待撒手不管,這到底是她的家事,他一片好意,只恐又得罪了她。到後
來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說她:「你一共有多少錢,經得起她這樣鬧騰,等首飾當
完了,你還有什麼給她!」沉香不知道他知道多少,索性也不瞞他,道,「左右是
個『省』字罷,我也不愛戴這些金的銀的。」觀經氣狠狠地道:「哪有你這樣做女
兒的,哪有她這樣做母親的。」

    沉香頓了一頓,道:「她哪兒是我母親,不過是我姨媽。我父母早在我十歲那
年就去了。」

    算來也是他幼時到水仙庵以後不久的事。兩人一時無語。停了一停,觀經把口
氣緩一緩,道:「既是你姨媽,好歹也是至親骨肉,好意思這樣逼你,她一個女人,
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沉香歎一口氣:「十歲以後我一直在她家住,好歹也養了我一場。如今她不靠
我靠誰。」語氣頗苦澀。又道:「她是幹粗重活兒的,牌氣又大,平常就好個酒,
好個賭,還愛抽兩口。一個女人家沾了這麼些癖好,能省得了錢?她那點工錢哪兒
夠用。」

    觀經心裡頭好幾句話欲衝口而出,又說不出來,許多話不知怎樣開頭。只把眼
向著她看。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有這麼嘴笨的時候,不知如何才好。

    沉香出神了半晌,又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在這兒,他們就更加膽子大了。
……都以為我這兒有著金山銀山哪……」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心下茫茫的。兩人都
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觀經本待問她「他們是誰」,見她這樣,還是不開口好,後來一擱也就忘記了。
想來左右不過是那班人。

    天漸漸冷了。一直在風中居然難以察覺時光已暗暗偷換。

    下一個月,算算沉香姨媽快來的日子,觀經有心相助,一點錢揣在口袋裡好幾
天,竟一直沒有拿出來。那些錢被他體溫悟熱了,軟軟地,不時摸出摸進好幾回,
再悟下去就要熟了,他始終下不了決心,其實是沒那個勇氣。他給她錢,只怕她又
誤會他什麼,誤以為他瞧不起她和她的家人:用錢送人一直是一件尷尬的而微妙的
事,特別是念過幾天書的讀書人,張口閉口不談錢字、怕銅臭味髒了口,還怕髒了
手,你一手送錢,我一手收錢,都是一樁極可恥的事。唐觀經也是這類讀書人,揣
了錢好像是揣了塊燒得火紅的煤炭,急著把它丟出手,丟出手的還有那一點在他內
心作祟不已的羞愧。不怪他如此,沉香那樣有主見的女孩子,他實在是猜不透,她
對他可算是半個知己,可他在她眼裡呢?

    沉香卻無半分忸怩矯情,收便收了。也實在是窘迫。只笑著對觀經道:「你這
錢可不是收買人心吧,我收便收了,不領這個人情的噢,你要討還來得及哦。」觀
經見她這樣的,益發心下替她難過,因說:「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我還怕你賴
了不成。」兩人都笑了起來,沉香輕輕地說:「還不了的。」觀經聽了不懂,只裝
沒聽見,後來又有幾次,有的沉香收了,有的卻不收。觀經也由她。他猜她大概是
不好意思,不肯多受他的恩惠。「借多了,怕還不了的」她偶爾冒出這樣的話來,
他知道她那點心眼,若非實在無法可施,她斷不會收他的錢。她這樣小心避諱,他
心知肚明。

    轉眼秋盡,入冬下了一場大雪。天地間益發寧靜無聲。這世界像死過去了一樣,
幾萬年前荒漠的氣息透過皚皚的雪光透過來,一下子濃了,近了,一下子又淡了,
遠了。這一個月觀經在江南製造局覓了一個工程師的職位,雖是靠了父蔭,總算也
是學有所用。觀經的心思很矛盾,他始終沒有放棄留洋的念頭。前幾年是在外遊蕩
慣了,自己也收不了自己的心,留洋二字更是不提。現在呢?他還是時時記著他的
那個造船專家的夢。天天惦著,藏在心裡,若是顆生栗子,焐也焐出香來。只是,
不知怎麼,出洋的計劃就這樣一天天耽擱下來。感覺上是個過渡期,過渡期總會有
什麼變端。他要等這變端出來了才決定去留。是什麼,他不願去想。

    第一天上班,拜見的新上司竟是清華園比他高三級的同學。在一幢大樓裡來來
去去好幾年,故而有點相熟。屈指一算才覺光陰在苒已分別了六年。他記得他當年
是赴的德國,也是自己計劃中的目的地。如今山不轉水轉,又聚在一起了,只是,
「一進侯門深似海」,二人的身份也不同了。觀經看他的名帖上列著的頭銜,難以
抑住胸中的湧動和強烈的失意感。不知做了些什麼,一天就混過去了。

    這一路觀經走得頗為落寞。街上雪意未消,人跡稀少,一個鼻尖和兩頰凍得通
紅的男人從一家茶樓的大門裡探出頭來,四周望瞭望,又飛快地縮了回去,「嘭」
一聲頂上門,倒像是做了什麼心虛的事不放心出來望望風。人人都小心防護著自己,
怕不小心被人誑了去。獨他護不了自己。他覺得自己像一心上西天取經的唐憎,辛
辛苦苦翻山越嶺,眼看快到了,不提防雲端裡伸出一隻大手來,把他連人帶馬地擄
了去,一種快速墜落的暈眩感。要不就是腳下的渡船忽然之間就漏了底,成了無底
船。面對白水茫茫,他難以維持內心與外表的平靜。風是無聲的,像刀刃一般硬銳,
一刺就刺破他的肌膚血液向五臟六腑裡去了。倒是有太陽,在天空像一個朦朦朧朧
洇著水跡的冰球。他越走越冷,簡直不勝其寒。哪兒有一點熱的東西,好讓他在這
透不過氣的寒冷中暖一暖。

    逃一般回到家中,卻發現這裡與外面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走道的積雪因為
人來人往,都化成了煤黑的水,兩側、院子內、廊下的積雪都掃得乾乾淨淨,屋簷
上、冬青上的積雪也慢慢地融了,滴滴嗒嗒往下滴水,只是滴得極慢,等好久才見
一滴,卻也妝出一幅春雪融化的假像。

    走過紅袖的房間,卻聽裡面一片歡聲笑語,難得的沉香也在其中,碧雲眼尖,
看見門外觀經的影子,忙打起簾子喚他進來。

    紅袖迎上來笑道:「嘖嘖,果然是做官的人,先在家裡擺起譜來了,上班第一
天腳趾頭就尊貴起來,不肯往我這屋坐了。」觀經把包往桌上一扔,笑道:「哪兒
是什麼官,一個小工程師罷了,我還怕你們瞧不上我呢,我這兒正悶得慌,紅姨你
就別火上澆油了。」

    眾人齊齊笑了起來。

    觀經道:「你們剛才在笑什麼呢,說來我聽聽,我也樂樂。」

    紫衩含笑道:「阿紅姐後天過生日,我們這兒正合計怎麼給她慶賀呢。」她們
三人中最小的碧雲都三十出頭了,可還是嬌滴滴地。阿紅、阿紫、阿碧地相互稱呼。

    紅袖在一旁直搖手:「少來少來,我跟她們說,我這是過年就四十五歲的人了,
過一個生日老一年,真是活活地把人愁死,她們這哪兒是慶賀,分明是催我老得快
點嘛!」

    沉香道:「要的要的,你過生日,我們乘機也好玩一天。」旁邊眾人齊齊稱是,
都圍住了觀經合計怎麼玩。

    觀經心念一動,笑道:「我倒有個好去處,後天我請你們四個去玩。」

    那天果然人人盡興。吃的、玩的、看的、樂的什麼都有。原來開這玩樂場所的
是一個姓黃的寧波人。家中頗有資產,本身是個心思靈敏的能工巧匠,難得是又極
具生意頭腦,召集中外高手,耗費鉅資在此修建了一幢窮盡奢華的建築。裡面一座
迷宮更是費盡他的無數心血。筆筆直直一條走廊,兩側卻有無數門,門裡有道,門
裡有門,蘊藏無數機關。一個個門口像一個個無底深洞,進去了就出不來。

    觀經把她們四人領到這兒,把大致情況一說,道:「你們不是要玩最有趣的嗎,
這便是了。我站在那個出口,看誰最快出來。」

    她們四個心怕怕地,不敢進去,禁不住觀經一再催促,都走進那條走廊裡去了。
觀經早已暗暗留意沉香的身影,不怕待會兒找不到她。

    觀經覺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感覺上竟似單獨牽著她出來玩,哄她開
心,讓她笑。走在人群裡,那裡川流而過的人,只是毫無生命的石頭、樹木,是水
流。天地間就只有她了,活潑潑地笑,活潑潑地走進他的自日夢去。他的眼中所見,
只有她明燦燦的一點笑容。

    進了那門,裡面有一段路是無燈光的、黑黑的,無聲無息的。他是早有準備,
乍一進來仍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看不見。他極慢地向前移動,手指摸索著牆壁。
前面隱隱有腳步聲,也不知是不是她。他忽然疑慮起來,萬一他找不到她呢,他處
心積慮找了這麼個和她單獨相聚的法子,不知她知道了會怎麼想。他是忽然在這一
刻覺得有滿腹的話要跟她說。走走,觀經的心裡忽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或許他不
會找到她了。他極恐懼,這些個門像一隻只張大的口吞進了人,骨頭都不吐。

    這時,他聽見沉香在前面低低地叫,「觀經,是你嗎。」果然是她。他幾乎有
一種別後重逢的喜悅,幾步竄了過去。

    沉香輕輕地笑著:「我聽這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一句話自然而然他說得親昵
而熟識,渾不似平常拘泥的口氣。觀經暗暗松了口氣,心下欣喜。她對他的戒心,
終於消除了些,想來是黑暗的緣故。黑暗似一張面罩,人在這面罩的掩護下,不知
不覺地就鬆懈自然了些。

    他在她面前引路,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出去牽住她的。她沒有拒絕。

    沉香悄聲笑道:「小時候我常和一些孩子玩這種遊戲。」她說起了童年時一些
瑣碎的趣事,怎樣爬樹啦怎樣摸魚啦,怎樣在黑夜裡的曬穀場上玩捉迷藏的遊戲啦。
他靜靜地聽著,浮著一絲笑意,緊緊牽著她的手,在記憶的黑暗裡涉風而過。

    這一程特別長,沉香用手指敲敲通道的牆壁,焦躁起來:「怎麼這麼長,別是
走錯了吧。」

    觀經心知前面不遠就是一個燈光大亮的岔道口:不知為什麼,他極不願意離開
黑暗到燈光中去,他渴望一種在黑暗中藏身的感覺,這一刹那,他下了決心。

    在這兒沉香站住了,道,「真累壞了,歇歇再走,也不知道還要走多長。」

    「才走了一半。」他說了謊,為著一點小小的花樣暗暗地欣喜。她沒言語。他
放開她的手,把手插在褲袋裡,沉默著。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好似一時找不出什
麼後來說,又好像被這突如而來的靜默嚇住了,怔怔地不得開口,都怕驚動了什麼。

    黑暗裡他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輕微的呼吸,兩眼的的,幾乎伸手可及,一
個完完整整的她,少了一些在家時的拘謹和冷澀。她是他生命中的夜行俠,身輕如
燕,在他的心尖,登萍渡水般走,一掠而過。他極願這一刻無限延長。

    沉香帶點調侃地問道,「怎麼想起陪我們到這兒來的。」

    他不知如何作答,半晌,笑道,「不請她們就請不到你。」半真半假地。他想
她應該懂他的意思,然而他又盼望她別那麼敏感,兀自在心裡矛盾百般。他極怕出
現那種著眼著跡令他兩人都感到尷尬的情形。

    沉香笑了,道:「我這還是沾紅袖姐姐光呢。」一句話,竟是輕輕地把他的話
繞過不提。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懂他話,或是只當一句玩笑。不露聲色的把他
苦心經營的招式給破了。

    他不知道該不該把他想要說的繼續下去。再深一些的話,他覺得說不出口,他
無法確定她會怎樣看他。但他千方百計地帶她出來,這麼一刻單獨相聚的時光,離
開了家裡的那些人,那些氣氛,他總該對她說些什麼吧。而她,總該對他有一點真
心話吧,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實際上不過是一刹那。觀經在心裡千回百轉。他忽然
沮喪起來:她總是他名份上的庶母,他父親的姨太大。他又能怎樣,他有什麼資格
對她說那樣的話。有一瞬間他想,永遠也不要讓她知道他對她的一片心意。

    他緩緩地道,「沉香,我決定要出去一陣子」,說了,便等她的反應。看不見
她,只能從她的聲音裡辨別一些什麼。

    「也好。你是個閑慣了的有福之人,是該到處遊山玩水一番,否則豈不辜負了
自己。」她取笑道。

    靜了一靜,觀經道:「是出洋,去德國。」他自己也覺著心緒沉沉往下一跌。
本來是帶點猶疑不定的計劃,這時忽然就堅定起來,仿佛一切已成定局,早就安排
好一切手續似的。他屏息傾聽沉香的動靜,而她卻如整個人凝住了一般,遲遲沒有
起落。連那點呼吸聲都沒有了。他幾乎懷疑她是不是已經乘黑暗遁去。

    他艱難地道:「我知道我……幫不了你多少忙。」他說得口幹幹的,仍覺辭不
達意,他等了一會,那邊仍是寂寂無聲,他仿佛是在對著虛空說話。

    末了,她說了一句他最不懂的話:「你不要怪我。」急急地向前走了,逃命一
般,像怕他在後面不顧一切地追來。

    他一個人站在那裡,亦悲亦喜,像懂了什麼,又像什麼也沒懂,自己也不知道
是什麼樣一種心情。他和她一生一世也走不出這迷宮了。千種機關,百般花樣,他
和她在其中是最渺小的、最盲目的、最不能自主的。她自顧自走到燈火中去了,毫
不留情地留下他獨自在這黑暗中,沉沉的黑暗,釅釅的,水波不興的,可感覺上她
還在這裡,那個童年起他就傾心的女孩子陪他一起站在黑暗裡,淺笑如花。

    自這一日過後,觀經真正地忙碌起來,和德國的同學聯繫,找學校,打聽那邊
的情形。腦子裡塞得滿滿的,他似乎拼命地使自己忙得透不過氣來。只有自己心裡
明白,他實在是空虛,空虛得不敢觸及任何心事,慢慢地也就真的被種種瑣事纏身,
也漸漸想通了,沒有結果的事,空想也無益。

    他現在很少有時間呆在家裡,有時晚上坐在書桌前能看到沉香的房間,有時有
燈光,有時沒有,不知她在做些什麼。也就那麼匆匆一看,他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要不就是睡覺。

    偶爾看見沉香,也是在飯桌上,他看她吃得很少,神情鬱鬱的,想問一聲什麼,
終於又忍住不說。那個姨媽還是每個月來,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應付這個無底洞的。
他覺得很不公平,老覺得她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委屈。這樣想的時候,有時他會覺
得自己的走是逃避的做法。然而,誰能說他這一走不是逃避之舉?至少有一半是為
了她。

    她問過他一兩次出洋的事,口氣淡淡如例行公事,仿佛混在眾人堆裡鸚鵡學舌,
幾句簡單的話今天也問明天也問,說了等於不說,可說可不說的。他明知她有她的
難處,眾人眼灼灼的,再說,她能說什麼?說要他走還是別走?這句話她永遠都不
會出口。明知這樣,觀經心下仍是怏怏地不快。

    這一天他沒有什麼應酬,回來得很早。徑直回房,坐了一會兒,一靜下來,反
而心空空的不行,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在房間裡走了幾個來回,仍不能平心靜氣。
亂了半晌,忽地記起有一本德國人寫的書,名字叫什麼他記不大住,只恍惚記得裡
面的情節很有趣,上回看了大半本,不知道結局怎樣。找了來看,卻是無論如何也
翻不著。他非要尋到不可,仿佛私下裡跟誰賭氣似地。忙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
上次可不是在書房裡看的,看了就扔在那兒。也忘了帶過來。不知道還在不在。當
下出門。

    果然在那兒。上回看了折的痕跡還在,攤在這裡也沒人管,細細一抹竟是沾了
不少灰塵。正待走出去,卻覺書桌邊有物,定睛一看,卻是一副繡花的棚架支在那
兒。他一時有些怔怔的,正偏著頭腦想,卻見沉香一步踏進來。

    沉香道:「咦,你在這裡。」好像他不該來。

    他指了手裡的書:「找這個。」

    沉香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我那屋子實在是太冷了,生個火爐也不頂事,這
兒好些。」聽上去好像她在辯白什麼,偏偏那辯白又是蒼白無力的。又好像是不相
信他是進來找書的。

    觀經走到她眼前,對著繡花棚架他仔細望瞭望,才繡了一半,打了底子又太淡,
看不清是什麼,興許是半朵花、半隻鳥、半個人,什麼都可能,只有繡花的人心裡
知道。

    他忽然很有感觸,笑道:「我倒想起一首詩。記不全了,大概意思是人生諸事
中最宜的為花開一半,月留半圓,緣盡半分。」沉香不信:「哪有這種句子,定是
你胡編的。」

    他微笑不語,也不和她理論。

    沉香埋頭理插在棚架上的那些針上的絲線。他順著她的動作看,發現那些絲線
金黃色的居多,忽然醒悟過來,沉香原來繡的是桂花。她那麼愛桂花。他想起來,
他在水仙庵見到她時她家院子裡那棵大大的桂樹,隔著一道院牆,他在神的這邊看
凡間的她……他的心緩緩地牽痛起來。

    他隨口問她:「繡這些東西做什麼?」不像衣服,又不像手帕,他看不懂。

    沉香低著頭,手停了停,很快又一針針繡起來。

    他看她這個樣子,什麼都明白了。錢,永遠是為了錢。一口氣沖上來。硬生生
噤住。他忍著氣問道:「又是你那個姨媽?」

    她停了刺繡,不動也不回答,只把頭低著。

    他恨不得罵她,這樣的刺繡品能賣得了多少錢?她偏這樣苦自己,把錢都供給
那個兇狠的婦人胡花了。她簡直不可理喻。他再待罵什麼,卻見繡布上一滴滴水印
子慢慢地化開了。才知道她哭了。

    觀經頗有些惡狠狠的樣,恨不得一把揪她起來問個明白,見她這樣,忍不住氣
上心頭,罵她一句:「你哭什麼。還不是你自找的。你這樣。比你苦的人早就哭死
了!」說著一陣心酸。

    她的淚愈發洶湧而出,止也止不住,想是憋了多日的委屈一下子翻湧起來。

    觀經心下甚是淒然:他能幫她什麼?起初他以為他能,現在他知道他不能,他
永遠都無法走進她的生命裡去。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他自己也是個沒有多少
愛的人。兩個寂寞的人。

    他任由沉香在他面前哭了一場。

    過了幾天,德國的信來了。他那個學校要到四月份才開學,觀經把信紙往口袋
裡一塞,茫茫地在街上走。四月份才開學,這就是說他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預備要
馬上走的,一切都打點好了,卻還要耽擱這麼一些時間。兩個月的時間太漫長,他
不知道怎麼度過。

    其實也不難。跟著一群狐朋狗友,他們自會教你怎麼玩。觀經本來就是個會玩
的人,十八般武藝樣祥精通,只是不曾像這樣放縱過。他匆匆忙忙地仿佛要將將來
的日子統統預支了。他的朋友笑他:「怕出去過苦行僧生活呀。」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一天晚上觀經喝了酒回來,也不曉得是多深的夜。天上的
寒星都瑟縮著。低頭望一望,那些房屋、樹木的黑影在自己的身前身後忽忽地掠過
了。酒意一來,觀經摔了好幾次,好在冬天穿了厚衣服,不礙事,要痛也痛不到心
裡去。觀經撫著心口索性在後院的亭子裡坐一坐再走,這時他聽見身畔有低低的聲
音,細辨之下,才發現竟是沉香和她姨媽。想是冬天夜冷,從後門口移來了這裡說
話。風大,她們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只聽得沉香急躁躁地道:「不行,就是不行」。
那婦人道,「你別傻了,怎麼不行呢。我今天都來了兩次,要不是真的要錢急用,
這麼晚來找你幹嗎,讓人知道了你臉上也不好看。」沉香牙齒凍得咯咯響:「你知
道就好。」

    二人對立著說了一會兒。無非是一個要另一個一定不肯。兩人爭執不下,觀經
悄悄地回房去了。

    過幾日,唐老爺過去官場上的朋友杜先生來訪。說是聽得觀經即將赴德國留學
的事,特來相賀。唐老爺把他讓到書房,兩人寒暄了幾句。杜先生才說了來意。唐
老爺叫人把觀經找了來。

    觀經以前見過杜先生幾次,卻是不大認得,見了面才恍然有點印象。

    唐老爺對觀經道:「這位杜世伯,噢,你過去見過的。噢,文章。是第一流的。」
他在場面上說話總是一板一眼,極費斟酌。

    杜先生大約是個性急人,見唐老爺繞來繞去,總也說不到點子上,不由得有點
焦急,臉腮鼓起來,像個生氣的小孩子。

    唐老爺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是這樣的,觀經,杜世伯有位千金,噢,你是
知道的,這次去奧地利學音樂的……」

    杜先生滿臉堆笑,急急地插上來:「賢侄這次是去德國吧,小女也是四月開學,
正好同路。」言下之意,是請觀經一路上多加照應。

    觀經唯唯諾諾。他心裡有些不情願,一個人清清爽爽的,誰想半路裡殺出個程
咬金,又多了一樁拖累。表面上卻又不便露出什麼。

    杜先生轉頭向唐老爺笑道:「算起來小女良夜和觀經也是見過面的。那年您到
江西赴任,我曾帶她到府上來過的。」到江西赴任是唐老爺官場上比較得意的一件
事。聽見重提這樁舊事,心中未免歡喜,兩人又說了些當年的情形,愈說愈投機。

    觀經卻怎麼也想不起有這麼樣一個女孩。聽杜先生的意思,那個女孩子有些刁
蠻,不大好侍候。只感頭痛不已。一拒絕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後來才知道唐老爺作主他與杜良夜訂婚的事。眾人始覺突然,繼而又覺得此事
實際極其順其自然。兩個年輕人家世相當,年貌相配,又是一路出洋留學,怎麼看
都是天作之合的一對佳偶。觀經自己似也說不上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憑他父親作主。
自己卻恍如局外人一般。好像不是自己的事。

    杜良夜的照片拿過來看過。紅袖一班人評頭論足一番,一致認為與觀經是般配
的。觀經匆匆掠過一眼,怕看細了人家笑他。也說不上是什麼印象,看過之後竟不
大記得起她究竟長什麼樣。反正過不了多久就會見到的。他心裡有點無所謂的樣子。
那是個陌生的女子,將來也許就是他的妻子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愛她。他懷了一點
溫情想她。

    後來就見了一次面,約是三月初,乍暖還寒的時候。巷子外面有個男孩舉著紮
成一小束一小束的迎春花賣。小小的,金黃的像一朵朵小小的希望。分外引人注目。
仿佛天地也格外亮麗起來。

    他看見她走近的,俯身向那個小男孩問著什麼,她似乎不知道有人在看她。觀
經忽然聽到有鴿哨的聲音。略略分神,再回頭時卻見她懷抱一大把金黃的迎春花在
風裡飄飄揚揚地過來了。

    這天天氣特別好,太陽金金的,照著滿街燦爛。觀經走著走著感有些燥熱,便
把圍巾解下來。卻沒地方放,拎在手裡,搭在肩上都覺得不自在。那邊良夜已很自
然的接了過去。觀經心中略略一動,不由多看她兩眼。她大方地轉頭過來,向他笑
一笑,眉眼清朗朗的,帶一點稚氣。他想,畢竟是學藝術的女孩子。

    都以為這樣就往來起來了。

    沒幾天,沉香就出事了。

    他到輪船公司去訂了船票。兩張。在江邊看了一會兒鷗鳥。就悶悶地回來了。
回來便見家中亂成了一團,紅袖幾個三言二語地把事情說給他聽。

    原來是中午有兩個人求見老爺。說是利源當鋪的掌櫃和朝奉,有二幅珍貴字畫
請老爺鑒定。這種事以前也有過,都是慕名而來,怕花重價收了贗品吃虧。唐老爺
在這一方面一向內行。不看則已,一看就吃了一驚,原來這兩幅字畫與自己收藏的
珍品一模一樣,並且絕對是真跡,親自去書房查,才發現這二幅字畫原來就是自己
的,什麼時候被人偷了拿出去都不知道。再一查。原來便是沉香所為。

    觀經的心撲撲跳著,急急地道:「怎麼能肯定是她呢。」

    紅袖道:「掌櫃的說了,他已暫且把那個當字畫的窮婆子穩在鋪子裡了。這邊
老爺的人趕去,便有下人認出是沉香的姨媽。」她再說了些什麼,觀經沒有心思聽,
一門心思只轉著一個念頭,「她到底做了,她到底做了」,竟出了一身冷汗。猛地
記起一事,上次深夜聽見沉香和那婦人在假山後嘀嘀咕咕,莫非就是為的這事。那
麼說她到底做了。不行,他得找她問問清楚。走了兩步,又記起,現在不能去找她,
還不知道他父親怎樣發落她。

    紅袖道:「沉香在她房裡。老爺說,不怕她跑,諒她也沒那個膽子,高門大院
的能飛到哪兒去。也不怕她死,沒人逼她,要死要活由她自己。」

    觀經笑笑道:「紅姨,這下可稱你的心了。」

    紅袖一怔,半晌醒悟過來,啐了他一口,道:「虧你說得出口,她死了對我有
什麼好處。都是奴才。你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一個死了,自有新的來,我
難道都一個個盼她死了不成。」說完也不理他,徑直去了。

    他去見沉香。她倒很鎮靜,只看了他一眼,便依舊伏下身去一針一線地繡。背
著他,身腰瘦瘦的,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

    這算什麼。他在一邊站著,心裡直恨。就恨她這副天塌下來也不顧的豁出去的
樣子。他來了,她也不為自己辯幾句。分明是從未把他放在眼裡。心裡的怒氣呼地
上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生那麼大氣。

    「你老是自作聰明,這下好了!」他低低地吼她,實在是惱火極了。

    沉香不發一語。又來了,他就氣她這副樣子,什麼話不好說,要笑要罵也由她。
偏偏這樣。他氣昏了頭,張口就罵:「沒見過你這麼不自重的人,做了人家的小老
婆不夠,還要做賊。」

    她的身體輕輕抖了一下,他以為她會反擊。結果仍是沒有聲音。他實在是無法
可施。一時間幾乎萬念俱灰:究竟她已是心如死灰,還是他唐觀經歸根到底在她心
中沒有一點位置,沒有一點位置,她到這時候還不肯跟他說一句真心話。種種念頭
在心中顛來倒去,總是心灰。

    末了,他自覺平靜一點了,問她,你今後有什麼打算。他對自己說,再問一句,
若她再不回答,就算了,他再不見她。到時候就上船,一輩子死在異鄉算了。他再
不要見到她。

    在這一刻,她淚眼盈盈地轉過身來,到底說了句:「我死還不行嗎。」

    又是這種話,他幾乎拔腿要走。接著又聽她說道:「你反正就要出洋了,還管
我幹什麼,隨我活,隨我死。」她說這番話,他並不感到稀奇,令他恐懼的是她說
這番話的平靜和鎮定。

    他自知永遠無法走進她的生命裡去。在他們中間始終隔著一條若有若無的牆。
但她竟一點餘地也不肯給他。「隨我生,隨我死。」這般絕情。想想,他心中真的
是不肯甘心。

    他自以為迷宮之後,他對她的心至少是死了一大半,至少在這一刻之前,他認
為他對她的感情是憐惜的成分居多。然而一切都亂了,他理不出個線索來。

    一刹那他橫下一條心,再也顧不得什麼,對沉香道:「我帶你走。」他知道沉
香最終會走這一條路。唐家已無她立足之地。她做下這種事,縱有一技之長也難在
此地謀生。離開此地,她缺少盤纏。只是不知會不會回到她姨媽那兒去,這是他唯
一吃不准的地方,全在她一念之間了。種種利害關係,以她的聰明,她不會算不清
楚。他對她的心事了如指掌。

    只是有一點,他和她都知道的,但他不得不對她講清楚:「你跟我走,就是擔
了私奔的罪名,你以後再不能回這裡來了。」

    沉香搖搖頭,道:「這話該是我對你說的,我已經是這樣了,別人愛講什麼也
由得他講。倒是你,你該想想你值得不值得。」

    觀經苦笑道:「你別管我,我好歹也是個男人,擔待些什麼也是應該的,哪兒
都餓不了我。」心道,什麼是值得什麼是不值得。他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帶她
離開這兒,離開這兒不知她會怎樣。」他也不知道他想把她怎樣,更不知道他倆結
局會如何。但,撞一撞,或聚或散,無論如何撞一個結果出來,自覺這是一種近似
於涸轍之魚的臨死掙扎。就算自己是一個心已死的人,就陪她在這世上再走一段罷。

    出洋是出不去了。唐、杜二家人定會在各大碼頭、車站、旅館候他們,沉香細
細分析給他聽,這裡那裡,處處顯出她的精明。觀經反而一無江湖經驗,任她拿主
意。倒像是她帶了他跑。

    最後,依沉香的主意,在蘇州的一個小地方住下來。其實離觀經原來的家所在
的城市並不遠。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更兼此地交通便利,有許
多好處。「唐、杜二家人斷斷想不到他們就在這兒選了一個藏身之地。

    觀經笑道:「想不到是這麼心計深沉的,鬼穀子也不及你。」

    沉香臉紅了:「你才心計深沉。」反手就打,觀經笑著閃開了。

    她好像不喜歡觀經說她心計深沉。

    租了房子,一切比他們預想得要順利。他們買了一點簡單的用具,沉香又扯了
一塊花布作窗簾。他輕輕牽著她的手一路走,一不留神,花布讓風抖散了飛揚起來,
不由分說地裹著了他們一身絢爛。感覺上竟似他牽著他相愛一世的新娘,而不是兩
個逃亡在外的落魄人。

    這天觀經出去了一趟,回到家,偏是一地裡尋不著她,想是到哪裡去了。

    等等,卻老也不回來。他不由心急起來,滿屋子裡轉,又不好大聲叫,只是一
遍遍在屋裡屋外穿梭。不敢猜想別的。想到了,便是一身冷汗。

    待得她一步踏進屋裡,一時竟無語。

    他自背後環住她,道,「沉香,我們別走了,就永遠在這兒吧。」

    她停一停,笑道:「還能走到哪兒去。」說著眼角也漸漸濡濕了。

    這一年的春天特別短,像是偶爾路過這兒,敷衍敷衍應個景兒,又心不在焉地
去了,走得太忙,一路踢粒搭拉拉下不少東西多東一點西一點,風一吹便成了花兒。
空留下一點春的痕跡令人追念。

    夏季長長的。忽然有一天他見桂花開了。剪了一大捧桂枝,用茶杯盛著清水好
好地養著。他俯身下去嗅一嗅,猛然醒悟:這一年的秋天竟早早地來了,桂花都開
了。隨即想起沉香極愛桂花,有心再多剪一兩枝回去。可這一晚,觀經直等到半夜
還不見沉香回來。他斜躺在床上,正好看見那捧桂枝浴在月色中,像籠在霧裡。這
樣清冷的花才配那樣清冷冷的人。

    他想不出她會到哪兒去。她給他留了一張條在桌上:我出去一下。吝惜得很,
只有五個字,沒有上款沒有下款。像是不知道收這紙條的人姓名,陌生的很。然而
這「一下」竟耽擱了這麼久。觀經拿起那張紙條來看一看,她的意思好像是說不用
去找她。找也找不著。他放棄了這個念頭,她真像傳說中的夜行俠,飛簷走壁、踏
雪無痕,該出現的時候自會出現。

    靜下來的時候,他會慢慢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沉香的盜畫、她在他面前鬱悶無
聲的痛哭……他不能想得太深,細細推究起來,他竟然對她一無所知。他真是荒唐。
在什麼都沒有弄清楚的時候,帶了一個他全然不知底細的女子跑出來……他不願多
想這些,好像想一想就會把他的過去全盤否定似的,他再也經不起這種否定。

    然而越不想卻越要想。仔細想一想,其實從頭至尾沉香從沒有主動告訴他什麼,
或者向他表白一些什麼,都是他懷了對她的心意,這樣那樣。他竟然不知她心裡究
竟對他怎樣。繼而想到,她跟他到這兒來,是不得已。若沒有出那件事,不知道她
肯不肯跟自己跑,越想心越是冷。原先以為他愛她就夠了。現在由不得他不一一從
頭想過。

    蒙蒙朧朧聽得門栓輕微一響,他翻了個身又複睡下。次日早上起來,便見她一
早已蹲在廚房後面的菜園裡揀菜。他倚在門邊猶豫不決。他決定不要問她什麼。問
了好像猜忌她什麼,她明明給他留了條的,一個大人難道還會亂跑,他問了,她不
願說,定會編些話來搪塞他。不問,他反而主動。想清楚了這一層,便自顧自漱洗。

    她聽見了水聲,趕來替他拿毛巾,準備早餐。他還拿不定主意開不開口,她這
邊輕聲道:「我昨天到姨媽那兒去了。」

    又是她,觀經的心緒沉沉往下一跌。他千辛萬苦帶了她離開唐家,也是為了讓
她離開那個姨媽。他早知道這一向沉香還是月月給她寄錢,他不管不問,只裝不知,
那倒也罷了。誰知她又回去找她。他真是不懂。她倒不怕人家認出她來。他不言語,
只往外走,心中氣惱得不行,其實心中明白:他還是恨她昨晚夜歸。

    沉香叫住他,他一隻腳跨在門外,作出隨時要走的樣子,卻聽她在背後道:
「前幾次托人帶錢,都沒音訊,我不放心,才回去看看。」

    他心中突地一跳,不由問:「她搬家了?」心裡竟一陣慶倖。

    沉香頓了一頓才道:「她去世了。」

    他和她都靜靜地,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裡,他是不知說什麼好,而她是什麼
也不想說。秋天陽光像金子融化了,流成道道汁液四處流淌,流到哪兒哪兒就像鍍
了金似的,是假的金子,流過了又什麼也沒有了。他一拔腳走了,她在他後面久久
不動。

    這天恰巧是觀經生日。他心中落寞得很。他這幾年在外飄泊多,記不住就忘了
過了,生日和平常一樣過了。記得住就邀一群人喝酒,或是自己一人喝。可是因為
心裡知道這世上有另一個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差一個時辰,就總有一種奇怪的感
覺。仿佛和這世上又多了一種牽連,多了一點依戀。生日這一天,總覺得她在遙遙
的另一邊,像鏡子裡的他,又像他的影子,他做什麼,她也做什麼。而現在沉香就
在他身邊,他心中卻茫然得很。她不知道他的生日。他想,還是不告訴她的好。他
忽然憶起他的母親,他小時候每逢這一日,她總不忘記親自下廚做一兩樣他愛吃的
小菜。他這一刻相信:他母親真的是愛他的。這一種想法幾乎使他落淚。

    他很晚才回去。沉香迎上來,嗔道:「你到哪兒去了,好教人等。」

    他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托著頭想了一會兒道:「我在外邊坐了一會兒,忽然想
起我母親來。」

    沉香在他身邊坐下,笑道:「是因為你今天生日嗎?」

    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忽然省過來,驚訝地看她。這才發覺她已做了一桌菜,
還備了酒。沉香淺淺地笑著道:「是我們倆的生日。」

    他眼前閃過那道院牆,那棵桂花。這麼說,其實她是記得的,她曾經斷然否認
過的。不知怎地,他心中並不感到欣喜。

    他舉一舉酒杯,黃澄澄的透明醇香的液體,像遙遠的記憶。他問道:「什麼酒,
好香。」

    她笑道:「桂花酒。」又道:「去年這時候我也喝這酒,那時候還沒認識你。」

    他想一想,果然是:「那段時間,大概在四川吧。」想到了什麼有趣事情,自
己喝一口酒,笑一會兒。

    沉香看他笑得奇怪,問他:「什麼好笑事情,這樣子。」

    他瞟一瞟她,似不經意地說:「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差了一個時辰,都
說,不能做夫妻的。」知道說了只會煞風景,可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溜就溜了
出來。

    她怔一怔,叫他一聲,「觀經」,卻什麼話也不說。他不朝她看,自斟自飲,
辨不出什麼滋味來,只一味覺得苦。醉眼裡還看見那捧桂花。大概是中午的時候忘
了移到陰涼處,花開得太早了,太足了,更經不起太陽曬,桌面上已有了細細一層
花瓣。他不知道桂花其實竟是這麼易謝的。

    自此,觀經和沉香之間益發冷淡。觀經又自悟了一層:其實沉香待他一貫如此,
所謂熱或冷只是他一個人的感受。先前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一層。她待他是怎樣
一個冷清的女孩子,只不知道她在別人面前會怎樣。她終是他生命中的花,故事中
的月,卻不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心灰灰的,拼死也要把天地間溫溫的一點愛給蕭瑟
寒冷的她,卻總也暖不了她。他反而惹了一世的傷心在身。

    終於有一天。他問她:「如果不發生那個事件,你會不會跟我出來?」似是心
血來潮,其實是盤桓在心裡很久,實在忍不住要問個明白。

    她定定地看他,良久,歎一口氣,道:「別這麼問好不好。」

    他明白了。算是不回答的回答吧。他心下早有這個預料。只是不肯確定而已。
當下苦笑了笑。停一會兒,又問她:「你跟我說,你為什麼要做那件事情?」若是
單單為了她姨媽的揮霍,她不會這麼鋌而走險,這也是他靜下來慢慢想到的一層。

    她似乎防備到他有此一問,只是問他:「一定要知道嗎?」這一次她算是仔仔
細細和盤托出。

    她姨媽有個兒子,也是她的表哥,在求學。她弄錢,便是為他,讓他交學費,
生活費,還想出洋。。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她不願意多說,可是觀經卻猜透
了其中的樁樁件件。一件件在他心中過,他只為沉香心酸。

    「你姨媽,真那麼好賭好酒嗎?」

    「有那麼點兒,但沒那麼厲害。」她瞅了他一眼,微笑了起來。

    「那她去世……」他有點緊張,預料著什麼。

    「沒什麼,唐家送她進了大牢。年紀大了。」她淡淡地說。

    他想問她那表哥怎樣了。想想終究沒有開口,看她這樣子終究有些難言之隱。
他不能一點餘地也不給她。

    沉香忽然笑道:「你不怪我心計深沉吧,」他「哦」一下想起來,東吳大學就
在蘇州那邊。不知怎地也笑起來。

    此後很多個夜晚,觀經和沉香絮絮地談一些往事,他發現她其實並不像外表那
麼冷清。他心下明白,他倆或遲或早,總要散的。他救不了她,她也救不了他,像
兩個一同溺水的人,相互牽扯,相互排斥,一分分逼近那種黑暗而無可掙脫的所在,
每一分牽扯便糾纏著陷深一分,終有一天他們會不得呼吸,共同滅頂。不如各奔前
程,放了她,由她自生自滅。他清醒地明白這一點。只是她怎樣想的他不知道。

    春天來的時候,他在蘇州城裡遇到了杜良夜,他去蘇州買幾本書,現在他不怕
唐家有人來拿他回去,反而碰不上什麼人。

    杜良夜是在一家綢布莊門口碰到他的,她先叫的他。他們在街道上慢慢走,他
看她仿佛成熟了許多,只是瘦。心裡忽然一陣歉意:他當年的出走定給她造成了許
多麻煩。道歉的話只是說不出口,只怕說了更著痕跡,勾起她的傷心事。

    她瞅一瞅他,道:「出洋久了,回來看看,人說蘇州的絲綢好,買一點裁衣帶
出去。」

    他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說她自己。這麼說她還是按期去的奧地利,在那兒也好,
眼不見為淨,他略略替她好受些。

    杜良夜有意無意間說起唐、杜二家的一些事,還有沉香的表哥,都略略點到一
點,但意思明白不過。大約沉香的姨媽在牢裡什麼都說了。都是他知道的一些事情,
默默地聽了。

    兩人走走便出了城外,這一帶桃樹很多,三三兩兩地開了夾道延續不斷,映得
趕路的行人一片花光容色。

    她問他:「有什麼打算?」卻不看他,只顧看那桃花。

    他懂她意思,搖搖頭,靜靜地說,「我在等,到時候該怎樣就怎樣了。」他和
沉香的事無不可對人言,他不想瞞良夜,就是當初她做了他妻子,他也不想瞞她,
他愛沉香,那是他一生的夢。

    她沒再言語,路走盡了,他和她告別,站在一地春光裡看她離去,走得極快,
走了一段,卻又一下子轉回來,慢慢地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仰著頭看他:「我去過
德國了。」

    199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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