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蘭文集               宋朝故事


   
                                   一

  蔣白城做到郡王的時候只有三十一歲。

  有一年,大約是深秋的日子裡,黃葉蝴蝶一樣落在蔣白城的上空,深夜一般蕭
瑟的長街上,一個瘦長的老道緩緩走過,他後來伸出枯瘦如竹的手摸摸蔣白城的臉,
自言自語說,此子將來大富大貴,殺人無算。
  他對蔣三說,讓他跟我學道吧。

  蔣白城後來沒有去學道。那一年他七歲。蔣白城是劊子手蔣三的第三個兒子。
蔣三把目光投向正在街邊追逐的四個兒子,一時神色極悠遠。驀然回首,向老道嘲
諷地一笑。一笑而已。
  蔣家是徐州城內有名的劊子手世家。從蔣勝梅起一直下傳五世到蔣三都是一脈
單傳。劊子手也是世襲的,一刀下去。鮮血像梅花一樣綻開在蔣勝梅的白衣上,不
多不少,只得一朵。蔣勝梅死時,白衣上已遍染梅花。蔣三家已有五件梅花血衣。
五世人生裡,梅花血衣是徐州人的傳說。
  蔣三那時想,他們四個中將來總有一個要繼承衣缽的。想著,他有些惘然若失。

  一隻孤雁清清伶伶地叫了一聲,便飛出城外去,無限孤寂。
  他笑問老道,如何大富大貴。
  老道停了一停說,郡王。

  蔣三那時不知道老道的預言終有一天成真。二十四年後他在徐州聽到蔣白城終
于在臨安為郡王的消息,他忽然覺得心中一片空明,所有的記憶都在瞬間被歲月掠
空。他如一支空空的劍鞘倚在虛無的人生邊上。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他想他蔣家的歷史到這一代就結束了。

  一九三八年秋,南京來的大學生小宋站在當年蔣三站立的地方,無限感慨,此
地早已成廢墟。草長及膝,野菊點點,一路到天涯。
  小宋不禁有幾分傷懷。他吟道:芳草天涯,水雲煙際,香光細。踏遍春堤,總
是傷心地。
  儘管時令不對。小宋那時很有些文人的酸氣,很容易觸景生情,自己覺得傷感
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就是站在蔣白城出生的地方。蔣家遺址在徐州城外。
  小宋的那個時代,日本人打進了中國,南京大學的幾個學生組織了屈原劇社,
一路流浪一路宣傳抗日一直到徐州。這個劇社後來被吸收為中共抗日部隊的文工團。

  小宋他們的那個劇社有個戲就叫《蔣白城》,說宋朝名將蔣白城抗擊元兵以身
殉國的忠烈事蹟。小宋對演戲很投入的。演蔣白城這一齣戲時常常自己被自己感動,
悲壯得難以自己。
  一起為蔣白城傾倒的還有夏琳。
  他們此時並不知道自己就站在抗元英雄蔣白城的出生地。
   
                                   二


  徐州蔣家後院是個神秘的地方。傳說蔣家子孫所有的看家絕技都在此地練成。

  平白便添許多鬼氣森然。
  蔣家人平時輕易不露面,露面時即是上法場之際,蔣家規矩子孫都是以一身白
衣開始行刑。白衣裡伸出只手沉默地執住烏黑的刀柄,電光火石般的一瞬間,白衣
上一朵梅花顫顫地開放,人卻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天一地的寂靜。
  蔣白城從未穿過白衣。
  宋朝某年的一天,蔣白城慘叫一聲從後院連滾帶爬地跑出大門,從此無影無蹤。

  其時正是炎夏的午後,潔白的槐花在遙遠的臨安街頭落了一地,歌舞昇平朝三
暮四沉醉於醇酒婦人的臨安,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個生命在奔向它的懷抱,以後的歲
月裡,臨安這座城市將造就一位抗元名將蔣白城。
  宋朝某年某天的一聲慘叫,蔣白城逃出了劊子手世家。徐州失卻了一名懦弱的
劊子手,同時導致了一場二十年後的屠城。

  蔣白城直到成為郡王,即使在內心也羞於承認十一歲時自己的那次背井離鄉是
出於對劊子手這一職業的恐慌。
  儘管歷史最終證明,他終於沒能逃脫命運的拘捕,終於成了殺人無算的劊子手。
這是後話。那一年徐州數萬人口因他而喪生,血流成河。歷史書上明明白白地寫著。
歷史書上還寫著,那一年的夏天出奇地炎熱,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蔣三至死也沒能原諒自己,他想他應該讓蔣白城跟隨那個老道人去的。然而他
竟然只是對他冷然一笑,對歷史冷然一笑。從此神明背離他遠去。歷史拋棄了蔣家
獨自遠去。蔣家失卻了歷史。在那場屠城之後,蔣家老少被殺戮殆盡,只蔣三一人
生還。

  夏琳在那場戲裡演個放牛娃,在劇終前幾分鐘出現,大智若愚般地問白髮憔悴
的蔣三:春天來了,郡王該來徐州打元兵了吧。

  只有蔣三知道歷史不是那麼回事。蔣三在一個大雪之夜死去。春天未來。
  夏琳喜歡不悲哀的結局。她是帶點俠氣的女孩子。但並不妨礙她崇拜蔣白城。

  其實小宋站在蔣家遺址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未相識。結尾的那段戲是後來加上
去的。
  那時候大家說,這個戲好是好,但好像缺了點什麼東西,意味深長既喚起民眾
覺醒,又對蔣白城表示哀悼懷念的東西。後來便有了這段臺詞。
  那時候夏琳剛從另一個劇社轉到屈原劇社不久。原來的那個劇社人員四散,經
費不足,實在維持不下去就解散了。屈原劇社的景況要好一點,士氣也比較高。

  小宋那天從蔣家遺址回去已是入夜。劇社裡鬧哄哄地開飯。大家用筷子叮叮噹
當地敲著碗,喊開飯了開飯了,一片白氣氤氳,騰地一下上來,潮濕了小宋的眼鏡,
他就轉過身來擦。
  夏琳正從他身邊走過。
  他們失去了第一次相識的機會。
  吃完飯,便睡了。
  第二天起來,點點少了一半人。原來天不亮就開拔到另一個較遠的村莊去演出,
小宋原來也該去,但前天晚上開會時打瞌睡,沒聽清名單,糊裡糊塗就留在了劇團
所在地。
  到另一個村莊裡的就有夏琳。
  他們失去了第二次相識的機會。
  夏琳回來時已是兩個月之後。這時小宋已經從旁人那裡聽說夏琳了。
  對臺詞的時候,就多了小牧童。
  小宋覺得很有趣。他說,哦,你就是夏琳。夏琳說,哦,你就是小宋。兩人都
有點心照不宣的訝異。
  夏琳是杭州一家小商人的女兒,天真處天真,精明處精明,糊塗處糊塗,一顆
心玲瓏得水晶一樣,出奇的聰慧。
  小宋與她失卻了二次相識的機會,卻逃不過第三次。
  如果逃過了第三次,兩人終究擦肩而過,那麼起碼小宋的歷史得重寫。
  然而歷史上是小宋沒有逃過。
  事實上小宋很有點書呆子氣。尤其喜歡唱蔣白城。有時也常哼別的。初夏的傍
晚,斜陽荒山,寂寞鳥語,天地間有一種淒絕豔美的氣氛。小宋在這樣的背景下一
句句給夏琳背誦他喜愛的那些舊戲裡的唱詞。
  譬如:野樹花攢繡短籬,恰人住武陵溪。看准家簾箔低垂,寂寂春深,門掩無
人至;聲聲杜宇,叫徹花前淚。園亭清晝長,一覺留春睡。尋芳載酒知誰是?則俺
莽崔生行春來到此。
  末一句最是悵然。
  夏琳不知道這是《人面桃花》裡崔護與一位女子的愛情故事。夏琳那時只是一
位小商人的女兒,日後幾十年,夏琳將一直伴隨這些唱詞度過。她不知道日後她將
成為一位有名的越劇演員,她的成名作之一便是《人面桃花》。日後當夏琳初次與
這些唱詞接觸時,她將會有一種深深的震動和溫馨的回憶。這些唱詞面對她,喚起
她一種地老天荒的寂寞。往往是月明寂靜的夜晚,淡綠色的窗簾低垂,夏琳趿著繡
花拖鞋穿過長長的走廊給丈夫老秦送一杯清茶,屋內的老唱機裡放著夏琳年輕時最
走紅的《人面桃花》的唱段,夏琳想,原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
  原來這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來了。
   
                                   三

  一九三八年的時候,老秦是東北一支抗日隊伍裡的文書。那時老秦非常的年輕,
可大家都叫他老秦。
  那時他們的隊長是東北一帶赫赫有名的「神行張」張季。當時東北人老愛傳說
張季日行千里,瞬間取頭的種種故事。日本人也想取他的頭,懸賞一萬大洋,可張
季的命硬,平平安安地活了很久。
  一九八○年作家老秦度過劫難九死一生從監牢裡出來時,張季還活著。老秦走
出東北一個小縣城塵土飛揚的車站,眯著眼打量東北地區灰色的天空,仿佛時光倒
流,重新回到了張季時代。
  穿大街走小巷的時候,老秦忽然覺得前世的囂攘都被埋葬於歲月的塵埃之中了,
今世的喧嘩加起來,不過是頭頂一方鐵灰色的天空,空空的,無所歸依的。什麼都
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張季時代的回憶在他的心裡恣意生長,醒也不是醒,夢也不
是夢,作家老秦在探望張季的路上心裡滿是哀傷。他這一輩子是怎麼的了,如何只
剩下了青春的回憶。
  一九三八年張季的隊伍奉命南行,快到徐州城外時,正好碰上另一支兄弟部隊
與日偽交火,打了一天一夜才停火。
  文書老秦在!臨時用作指揮部的民房裡整理地圖時,兄弟部隊的兩個人押著一
個戴眼鏡的人進來。
  後來張季便叫老秦寫一張佈告,說那個戴眼鏡的人是奸細,明日帶到徐州城門
外處決。
  老秦寫了。那時他沒有想過為什麼這個戴眼鏡的人沒有被兄弟部隊帶走而留在
他們部隊裡。後來他在無數次的反省中也作出這樣的推測,也許是兄弟部隊忙於轉
移,來不及處決這個奸細。想想理由似乎又很不充分,但又沒有別的理由。老秦無
法再作進一步的揣測。
  文書老秦寫佈告的時候,甚至並未留意到奸細的姓名,也許是寫了,也許是沒
寫,文書也不以為意。他不知道已鑄成一個錯誤。老秦當時一筆一劃地寫著佈告,
大概是茲有奸細一名,就地槍決之類的話。這時候張季一路用馬鞭子敲著烏黑鋥亮
的高統皮靴進來。張季一進來,屋內的光線頓時暗了許多,張季的黑能吸收光線。

  張季從桌上抓起軍用水壺,仰起頭,嘩地一聲,一股清冽濃香的白酒從喉嚨口
灌了進去,他一氣飲幹把水壺重重地往桌上一頓,震翻了墨水瓶,把佈告紙汙了一
大塊。屋裡頓時彌漫起一種酒香。老秦在以後的日子裡滴酒不沾。
  張季輕蔑地掃了縮在屋角的奸細一眼,只看見他蒼自的臉上一副細細的眼鏡。
奸細一哆嗦,張季大笑起來。
  這個細節後來在文書老秦的記憶中永遠地定格。它給他如此之深的印象。當這
個細節在幾十年後老秦的筆下出現時,幾乎催人淚下,通過這個細節,豪氣風華的
張季成為那個時代整一代青年人的崇拜偶像,張季的形象呼之欲出。與這個細節伴
隨的記憶幾乎折磨了作家老秦整整半輩子。
  第二天早上,文書老秦第一個發現奸細跑了。這無疑是張季的奇恥大辱,他不
能容忍有人竟能從他神行張的陰影裡逃脫。但由於部隊已接到開拔的命令,無法再
逗留,張季徒徒罵了一遍也無可奈何。
  晚上,部隊駐紮在徐州城外的一個墳地裡,將近天明時隊伍整裝重新出發。火
把下卻見一個人蜷縮在一隻石羊下,驚醒後爬起來就跑。
  揪回來一看,張季大笑三聲,看你跑得出我的手心。文書老秦看見昏黃的火把
下一張蒼白的臉上架著一副細細的眼鏡。
  老秦聽見張季問他,認認,是不是昨天那個小子。文書老秦睡眼迷離,湊上前
仔細認認,退回去打個哈欠說,好像有點像,張季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什麼好像
不好像,就是他,好小子,我再叫你跑。張季掄起手臂一擊。奸細像只軟布袋似地
倒栽在地。
  後來佈告還是用的那張,汙了一大塊墨蹟,明晃晃地貼在墳場裡的樹上。

  作家老秦寫回憶錄描寫張季將軍的時候,並沒有把這一段描寫寫入其中。
  那個晚上以後,他時時會夢魘一般地想,萬一「他」不是「他」呢,他總覺得
前後是兩個人。
  一九五四年,土改工作組組長老秦進駐徐州郊外的一個小村莊,赫然看見了那
個夜晚該被槍斃的真正奸細。他在這個村莊整整隱居了一十六年。
  老秦眼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個晚上,枉死的是小宋。
  轉業後,老秦進了南京一家報社當記者。
  有一晚去採訪一名著名的越劇演員。他在台下看,他從不知道桃花竟有如此美
麗的故事。他讀過「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可是在革命者老秦的心目中,那都是
些脆弱的瘦弱的輕柔的東西,譬如史湘雲說的寒塘渡鶴影,一方靜止的水面幾隻瘦
骨伶仃的孤鶴,那不是他的夢,與他火熱的革命感情格格不入。老秦的心目中盡是
火紅的旭日,挺拔的青松。
  然後在輝煌的燈火下,盛裝的夏琳穿過人群向他迎面走來,記者老秦想,完了,
他掉進一個古老的圈套裡去了。
   
                                   四

  蔣白城最初並沒有什麼奇遇。
  歷史書上說蔣白城在臨安城販豆腐為生,一日在小木橋邊偶遇一老道,不意獲
天授兵書一冊,從此進一深山苦練得道,終為皇家所用。

  宋朝的街頭,小巷一夜聽雨聲。蔣白城平靜地入睡,細細的雨絲透過木窗灑了
進來,濡濕了他的破舊的木桌、販豆腐的擔子,一些久遠的記憶像雨聲一樣襲入了
他的夢境。
  千山萬水之中,蔣白城在夢裡苦苦跋涉。
  蔣白城在夢裡想,我向哪條路走呢?

  雨後的街頭清新潤濕,蔣白城一身布衣在早晨未散的霧氣裡踏著青石板路走進
小巷深處,身邊是清脆的叫賣杏花聲。蔣白城挑著豆腐擔子在這個季節裡茫然失措。

   
                                   五

  賣杏花的女孩子杏雨最終也將走進宋史,走進蔣白城的故事裡。在蔣白城還是
一個豆腐販子的時候,杏雨在臨安城的另一端的一個簡陋的小巷裡長大。也許蔣白
城在晨起販豆腐時曾與七歲女孩杏雨兒擦肩而過,恍如永生永世再不會相見。杏雨
兒的手裡挽著青竹編的花籃,裡面是大捧大捧豔麗欲滴的杏花,她不知道此時與她
擦肩而過的這個小販將毀掉她的生命,同時也毀掉自己的生命,杏雨兒和蔣白城在
無數次擦肩而過的清晨的霞光裡各奔前程。
  宋朝這個時代是極其繁華的。一九三八年的時候,小宋雙手枕頭,躺在徐州農
家黝黑冰涼的炕上想,蔣白城的那個時代不知徐州是什麼樣子的,他不知道蔣白城
的青年時代並不在徐州度過。小宋那時常常有一些奇怪的念頭,比如把人生比作一
部歷史,混混沌沌的初民時代是人的嬰兒時期,曠放天真的漢晉是人的少年,才華
橫溢恃才傲物的盛唐是青年。而繁華莊重平實安穩的宋朝理應是中年。小宋沒有想
宋朝以後的事,正如他沒有想到自己決沒有中年。
  有一天,夏琳對小宋說,我們逃吧,悲劇就此發生了。
  徐州是一個很窮的地方。比不得南京也比不得杭州。那時夏琳與小宋已經很要
好了。小宋在無數傍晚給夏琳背誦了許多唱詞,使夏琳諳熟了許多纏綿悱惻的故事。
小宋並未覺察到夏琳的變化。夏琳在小宋的唱詞裡逐漸長成一個新的夏琳。演戲的
時候,夏琳是一個少不懂事的牧童,大智若愚一般問白髮憔悴的蔣三,春天來了,
靖遠郡王會來徐州打元兵了吧?不演戲的時候,夏琳也沉浸在演戲一般的情感裡。

  夏琳實際上是一個並不適合演戰爭戲的女孩子。歷史證明,她從未適應戰爭,
這也就是解放後她的大多數戰友都當了官,而她卻無獨有偶地成了一名越劇演員的
原因。她作為一個多愁善感的戲劇演員的氣質,實質上是在小宋的那些隨口背就的
唱詞裡形成的。
  夏琳在戰火紛飛的年代裡不合時宜地開始一個女孩子的夢想。小宋身上與眾不
同的憂鬱的書呆子氣在她看來獨具魅力,她幾乎在他身上找到了崔護的影子,她想
象自己是那個掩在寂寞深閨裡一襲鵝黃衣衫的女孩于。茅屋二三家,綠樹籬笆,夏
季驕陽之下,酒困路長。她在綠蔭的小院裡在青石板井臺邊提起一桶水,木質的水
桶在上升過程中不時與青苔的井壁相碰撞,那種沉重悠遠的感覺穿越時間透過手心
轉入心底,使她心裡有溫柔的陣痛。長日裡她等待有人在門外輕輕叩門。開門便是
耀眼的桃花。他穿越無數世紀的黑夜白天,風塵僕僕,微笑地問她,有水嗎?然後,
第二句話便是:「哦,是你。」「哦,是你。」
  她想這才是她與小宋最完美的相遇。
  所以在臺上演戲的時候,她問,春天來了,靖遠郡王該會來徐州打元兵了吧。
在台下的時候,她重複一句仿佛已相約千年的誓言,哦,是你,哦,是你。
  這時,輝煌的遠天,一輪囫圇的落日緩緩地墜了下去。
   
                                   六

  徐州劊子手蔣三還不十分衰老,他的第三個兒子蔣白城失蹤已經十年了。
  可是徐州劊子手蔣三沒有傳人。潔白的衣袖裡伸出一隻鎮定有力的手,沉默地
執住刀柄,一揮手,天地俱驚。蔣家仍擁有無數的秘密。
  只有蔣三明白,蔣家的神韻已盡,那一招還是那一招,徒具外形,氣質全無。
他獨坐在後院裡,溫柔地撫摸著五世中殺人無算的鬼頭大刀。枯瘦得猶如一棵古樹,
五世的冤魂築巢其上。
   
                                   七

  作家老秦出獄後在東北一個小縣城終於找到了「神行張」張季。算來走走又停
下了的,來來回回,在一條小街上走了好幾趟。其實這是一樁極其平常的事。他奔
赴千里,只是順道彎一彎,在過去的小路上停一停,重溫青春時光。可老秦有著一
種對看望張季的事異乎尋常的認真,他似乎想證明什麼,這種心靈的重壓負擔因此
就減少了探望舊上級的輕鬆和樂趣。
  他後來在一家小飯館坐了半日來決定去留。
  遠遠的,有人指著公園裡一排背對著他們湖邊垂釣的老漢們說,喏,那個就是
張季。

  老秦在那一九六六年的時候也見過一次張季的。張季在戰爭年代叱吒風雲,然
而和平時期政績平平。與夏琳相反,張季只適合戰爭。
  那次老秦是出差經過東北,就看到了當時還是市領導的張季被剃了頭站在大卡
車上遊街。
  他聽見旁邊一人在說,嘿,看張季啊!嘿,什麼東西,糟老頭子一個,也不知
怎麼混上去的,狗屎。
  老秦在心裡輕笑了一聲,他拿刀子砍人的時候還沒小子你呢。老秦知道張季十
四歲一刀殺了仇家上山當土匪的故事。
  老秦一看到湖邊的背影,便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註定終告虛話。一九三八年他當
文書那時的經歷,已經整整折磨了他四十二年。他在無數次的絕望中想起了張季。
他迫切需要一個熟悉內情的人一起與他回憶、自責、自慰。張季是最好的人選。
  然而歷史不給他機會,他永遠無法向他人懺悔。

  張季已不存在了。張季不會安然置身於凡人中間垂釣湖邊。那個背影不是張季,
張季已經活在戰爭歷史中間了。老秦傷感地想。
  有什麼辦法呢,歷史安排他獨自背負罪孽掙扎前行。此生此世他是逃不掉了,
老秦在回去的列車上喃喃自語。

  這是作家老秦與張季最後一次會面。而他們的心靈早已疏遠,如許多已經淡忘、
遺漏的民間傳說,他們開始彼此遺忘。在這次會面之後,張季獲得了完全的解脫,
在此之前,他的心靈早就解脫了。在他的戎馬生涯中,他從不記得有過這個被誤殺
的叫小宋的人。而作家老秦在心路歷程中走得疲憊不堪,他不久也將知道一九三八
年的那個在死者是小宋。
   
                                   八

  蔣白城十九歲的時候開始習箭。
  那個老道舉了一個例子,說列禦寇射箭給伯昏無人看,他拉滿了弓,左手上可
以放一杯水,右手接二連三地放箭,水都不會滿溢出來。伯昏無人說,「這只是有
心之射,不是無心之射」,說著便爬上危岩,臨著百仞深淵,倒行後退,腳掌有三
分之二懸空在外。列禦寇驚駭不已,伯昏無人才說:「那至人上測青天,下臨黃泉,
神氣不變,你才上一座高山,就驚恐不已,你心裡有危殆產生了。」
  老道注視著清遠長天說,所謂「憑虛落實,以得環中」的意思。
  蔣白城其時並不能領悟老道的這番話,然而所存的史書都把這段典故作為蔣白
城男兒立業最初的出發點和原因。這個例子使豆腐販子蔣白城一如醍醐灌頂,大夢
初醒。

  然而一九三八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小宋發現上述典故原來出自莊子而非老道
獨家真言。他忽然之間懷疑由老道引發的一個關於宋朝抗元名將蔣白城的故事的真
實性被老道的仙風道骨的縹緲虛假所掩蓋,他想蔣白城或者僅僅是一個宋代故事,
一個話本傳奇裡的主人公,他想蔣白城或許只是一個虛無的英雄。

  蔣白城十九歲時在習箭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生中最為寶貴的經驗。習箭是一個
轉折點,歷史慢慢引導他走上成為郡王的毀滅之路。蔣白城在以後的歲月裡會時常
記起習箭時的一些細節,這些細節左右他作出人生中無數不可逃脫的選擇。
  實際上習箭只是一種事情的外表,習箭裡的「悟道」才是最重要的內涵。
  一九三八年的秋天來了,小宋時常和夏琳一起在徐州蔣家的遺址上度過。小宋
始終很瘦,一件破舊的灰軍裝晃晃悠悠地掛在身上,頭髮老長老長的。夕陽裡,他
背光而立,眉目不清,口中念念有詞,在夏琳的面前踱過來踱過去。那些美麗的神
話慢慢經過他的身體注入夏琳青春的心靈。他不動聲色,不知不覺地向夏琳伸出智
慧之手,引她進入另一個與戰爭截然不同的世界。
  後來,有一天,夏琳忽然對小宋說,我們逃吧。
  她沒有告訴小宋這天她在徐州城裡看見了一個她昔日的同學,現在已是一個赫
赫有名的人物的七姨太。這個女同學在學校時以美麗及潔身自好名揚校內外,為了
抗拒兄長包辦的婚姻,險些吞金自殺。她的現實給了抗日劇社女演員夏琳很大的震
動。
  夏琳對自己說,哪一條路是我的路呢。

  夏琳和小宋出逃的那個夜裡,劇社的人找了他們整整一個晚上。不巧的是正好
碰上日偽在他們居住的小村莊附近掃蕩,一片混亂。夏琳和小宋在天明時發現,他
們已彼此遠離了對方。這一晚之後,夏琳與小宋再沒有相遇。他們海誓山盟相約出
逃,然而最終仍然以各奔前程告終。

  夏琳在一九八二年老秦的病床邊細述這段往事時,把小宋與她的相識離散歸結
為命運的安排。一九八二年的夏琳仍然保養得很好,一掛圓潤的珠鏈使她雍容華貴,
與那些女政治家們全然不同。老戰友聚會的時候,幾位昔日同住在破窯洞的戰友彼
此以感歎詞驚訝歲月如流。
  有人說,夏琳,你還是那麼年輕。
  夏琳微笑地說,老了,老了,心裡未始沒有鶴立雞群的得意。夏琳穿上緊身衣
趕到劇團裡,與一些小青年排戲,認認真真地每日彎腰,劈腿,一招一式流露出變
遷時日的痕跡。排演廳四壁鑲著鏡子,夏琳在旋轉中看見無數個夏琳撲面而來,地
板上一滴滴的汗水,夏琳在旋轉中覺得自己正與迎面而來的青年時代的夏琳融為一
體。
  夏琳成名主要是在文革前。她在農村呆了十年。
  一九八一年時,電視臺組織一部分力量專門搜集夏琳這一代演員的成名作,夏
琳本來很忌諱的,她總覺得多少有點「遺作」的味道,禁不住別人一再勸,說文化
遺產什麼的。夏琳就應承下來。
  替夏琳配角的都是一些戲校剛畢業的學生,夏老師長夏老師短,拍戲的兩個月
內夏琳每日都容光煥發。
  《人面桃花》殺青的時候,一日晚上拍戲結束,夏琳臨上車才發現忘了手提包,
趕回去拿,卻聽見裡面一幫小青年在議論她:老得身段都沒有了,都是過去的唱片
配唱,哪兒還有嗓子唱得出來啊。

  夏琳回到家才發覺自己已渾身被汗濕透:
  夏琳溫柔地對一九八二年病重的丈夫老秦說,我們都老了,我們的時代已經過
去了。
  一九八二年的初夏的傍晚,人們經常看見夏琳推著坐在手推車裡的丈夫老秦在
南京的街頭散步,在美麗的落日中生死相依溫情脈脈。
   
                                   九

  小宋是南京來的大學生,可是實際上他不是南京人。
  家在黑龍江,冰雪的黑龍江,人們乘著狗爬犁沿著黑龍江畔來回,陽光耀眼,
嗤溜一下,江面上被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滿眼透明清爽脫俗的黑龍江。
  黑龍江的家有爹媽叔舅姨婆表哥表妹一大家子人,寂寞的時候小宋一個人想黑
龍江便會淚流。
  如果小宋不離開黑龍江,那事情完全就是兩個樣子了。
  不會有越劇演員夏琳,也不會有作家老秦,蔣白城將由另外一個人表演,《人
面桃花》將通過另一個聲音使另一個寂寞的女孩子心靈震顫。這種震顫也許在這個
世紀,也許在下個世紀,也許永不會發生。
  小宋來到徐州蔣家遺址之前,常常想起他的黑龍江。他天真地一遍一遍揣想,
將來有一天回到黑龍江我做些什麼呢。
  黑龍江風雪漫天,小宋常常在這樣的風雪中出現在家門口,伸出的帽檐上一層
密密的雪珠,他在風雪中向白髮蒼蒼的母親懷中撲去,他想說,媽我回來了,可是
他泣不成聲。小宋即使在幻想中也難丟小資產階級情調。
  偶爾天晴的日子,小宋將攜一冊書,一壺酒,一把刀,進山砍柴。砍柴是假,
詩情是真。小宋手裡的書當然是《人面桃花》一類的,當然還有《蔣白城》。小宋
想,蔣白城只適宜於戰爭時期,這種感情太激烈。他想他寧願讀《人面桃花》一類
的書。空谷足音,小宋攜書擔酒飄飄灑灑向深山中尋找洞天福地。
  小宋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想,我太累了。
  我要回我的黑龍江。

  小宋在逃離劇團的第二天中午,又自動回到了屈原劇杜所在的小村莊,他不知
道昨夜稀裡糊塗一陣走竟然走了那麼遠。
  他在路上走過了十三個村莊七座小橋,問了二十九次路人才回到了劇社,因為
他迷了路。
  中午時分,當他搖搖晃晃疲憊不堪地出現在村口時大家都驚呆了。這時小宋滿
臉熱淚地被圍在戰友們中間,說了一句更有戲劇效果的臺詞:「我又回家了。」令
在場的大學生們感動不已。
  後來小宋的這句話曾在解放後的許多部電影中被反復運用,十分引起觀眾的共
鳴。
   
                                   十

  歷史有兩種版本。
  一說,徐州來的豆腐小販蔣白城投軍後,積累軍功,連連晉升,終於在三十一
歲時被封為靖遠郡玉。
  二說,蔣白城因娶權貴女兒攀龍附鳳,皇上恩賜靖遠郡王稱號。

  臨安小巷裡長大的賣杏花女孩杏雨兒進府做了韓國舅的侍妾的時候,二十四歲
的蔣白城只是府內一個小小的排軍。排軍當然不是一個很高的職位。
  事實上在那場火災之前杏雨兒和蔣白城從不相識。而他們的相識便是徐州劊子
手蔣家第六代子孫蔣白城一生中最輝煌的轉折點。
  那場發生在韓國舅府第的火災來得全無徵兆。
  蔣白城在走廊裡劈面遇見了杏雨兒。他幾乎來不及看她一眼便擦肩而過,但他
還是看了。不是因為杏雨兒的特別美貌,杏雨兒不是個十分出眾的女孩子,但他看
了,幹生萬世中偶爾交錯的一瞥。然後就是擦肩而過。
  侍妾杏雨兒在這場火災中攜帶細軟私逃,這在以後幾天裡成為南京大街小巷談
論的話題。韓國舅遣人急速捉拿也全無下落。
  兩個月後,蔣白城在離臨安二千餘裡的一個小鎮上看見火災當夜走廊裡的那個
女孩杏雨兒在買絲線。蔣白城猛然間有所悟。
  他想,機會來了。
  杏雨兒臨死前睜著眼睛問行刑的蔣白城: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蔣白城漠然地
眼睛轉向一邊去,冷然一笑。

  在同一時刻,遙遠的徐州城內蔣三猛然在睡夢中驚醒,對面牆壁上掛著的鬼頭
大刀靜寂許久,又嗆然作響。蔣三枯坐了一夜。

  殺杏雨兒用的是箭。百步之遙,蔣白城左手如拒,右手附枝,弓如滿月,箭如
流星。
  這是一個瞬間而已,而在蔣白城卻經歷了一次頓悟,一次脫胎換骨,他的手臂
頹然垂下。他真的把自己造成了一個劊子手。他不無悵然地想,老道所謂的「無心
之射」是否就是這個。他執拗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領悟老道的神秘的例子。
  蔣白城回憶起十一歲時他一聲慘叫從徐州蔣宅後院奔出的情形,嘴角浮起了一
層微笑。
  兩年後,蔣白城在韓國舅的推薦下遠赴邊疆平定胡夷,臨行,蔣白城與韓國舅
小女兒成婚。
  五年後蔣白城擒殺北部流寇頭目何七及其部屬七百人,唯何七之子失蹤。
  南宋皇帝封蔣白城為靖遠郡王。
   
                                  十一

  這時,在北部沿河的一條大道上,何七之子衣衫襤褸被一群閑漢追打。
  一群七八歲的男孩在後面扔石塊,喊:「傻——瓜——蛋——光——屁——股」,
「傻——瓜——蛋——光——屁——股」,一聲聲喊得頗有節奏。
  何七之子掙脫眾人,一溜小跑,跑得塵土飛揚,跑了一會兒,回頭看看,從懷
裡掏出一個印了黑黑手指印的窩頭,大模大樣地吃起來,邊吃邊抬頭向路人嘻嘻地
笑。一個匆匆而過的商人側頭向他看看說,原來是個呆子。低能兒何七之子一路漫
無目的走在原野裡,逐漸靠近徐州。
   
                                  十二

  一九三八年初秋逃出又返回抗日劇社的演員小宋不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大錯,此
生不應該做一個逃兵,又同時在行動上叛逆了這次逃跑,他是一個不成功的逃兵。
然而命中註定他該被一個「逃跑」的罪名所處決。一九三八年初秋小宋以自己的方
式從自己的生命裡逃逸而去,同時夏琳亦永遠地離他而去。
  小宋在秋天裡深深懷念一去不復返的夏琳。
  劇團再沒有讓小宋演唱《蔣白城》。有一些新劇目,比如《老兩口上前線》、
《送子參軍》等。戰爭形勢變化極快,敵強我弱。我們的戰士、群眾需要一些通俗
易懂、激人奮起的戲,當然《蔣白城》也是一部愛國作品。小宋蒼白著臉對團長說,
當然,我服從組織安排。
  沒戲的日子裡,小宋變得很空閒,眼神空空蕩蕩得存不住任何東西,小宋的眼
睛變成了一隻破竹籃子,鏡中花、水中月都毫無例外地穿過他的眼睛,徑直漏向無
窮的深淵裡去了。
  秋是初秋,已頗具寒意,天明時路邊的野草上已微有白霜。一隻孤雁從天際飛
來,叫了一聲又轉向北去了。一如幾百年前的同一場景。小宋孤魂野鬼一般遊蕩在
蔣家故址,他席地而坐。霜露打濕了他的衣衫,小宋不勝寒冷,他垂下頭,閉目想,
夏琳,我不怪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再早些時當小宋對黑龍江四大糧商之一的父親平靜又不無膽顫心驚地宣告: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的時候,父親一言不發地給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然後扔給
他一句話,你去,你去找死。
  當時日本人已到了東北,小宋父親的話不無道理,簡直就是預言。挨了父親的
耳光,小宋有些羞愧,但很快就如釋重負,回房心平氣和地收拾行裝。那時小宋很
瀟灑地把牆壁上寫有「榮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任天上雲卷雲舒」
的字畫卷成一條長筒,扔在牆角,把《人面桃花》塞進小皮箱就關上房門走了。那
時心裡忽然有了一種悲壯感,他想他這輩子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月明星稀,母親追出來,一把沒拽住,父親頓足沖他的背影喊:你去,你去送
死。小宋沒有回頭。
  小宋後來憶起父親的兩句話:「你去,你去找死。」「你去,你去送死。」
「找」「送」用詞的轉變,小宋覺得意義非同尋常,從後一句話可以體味到父親真
是對他的離家表示了無奈和絕望,還有徹底的傷心。

  「好男兒志在抗日」。小宋把「好男兒志在四方」的句子改了,豪情滿懷地登
上了去南京的列車。買票時,他猶疑不決,去南京還是去北京。
  小宋把《人面桃花》翻開,默念左手一頁碼如是單數去北京,雙數去南京。
  頁碼赫然寫著「43」。小宋想,我要去北京了。
  然而,小宋登上了去南京的列車。一個留著齊眉短髮的女孩怯怯地問他,你也
去南京吧。一句無助的問活決定了小宋的去向乃至人生。這句問話是月光下,一座
靜默的墓碑,墓碑後面的小路依稀可辨,無可更改地通往一九三八年初冬的一個死
亡的夜晚。
  那個留著齊眉短髮的女孩後來差一點成為他的妻子。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某一
日,她在南京的街頭被幾個日本人拖進小巷深處後,便再沒有睜開屈辱的眼睛。
  從此小宋便逃進《人面桃花》裡不肯出來。夜深人靜,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念:
俺這裡蕭條掩畫屏,你把往事來重省。似這般潑淋漓葉上題紅怨,還則見冷冥迷花
底淚波明。人去暗飄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蒼苔徑。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
東君卻怎生?早是你到了河津,我留下空庭。霎時惜過錦前程,這也是咱紅顏多薄
命!

  所以當一年後夏琳以求助的口氣對他說,我們逃吧。他就毫不猶豫地逃了。他
逃到什麼地方都無所謂,哪兒都沒有她。
  一九三八年初秋的時候,小宋安靜地想,夏琳,我不怪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十三

  夏琳曾有一段時間離開丈夫老秦。
  她對他說,我不能原諒你。那是一九六六年秋,老秦忽然在一次酒醉中吐露了
誤殺小宋的真情。他不知道是小宋。可她知道。那個年代,那個小宋,她一聽就猜
到了。然後她對酒醒的老秦只說了一句;我不能原諒你,就離開了他。
  小宋沒有墳,有也找不到。她甚至不知道他是黑龍江人。她只知道一九三八年
夏,瘦弱的小宋用低沉的男中音引導她進入了一個優雅迷人、多愁善感的世界。她
記得他認認真真向她背誦的那些唱詞,他說,夏琳,這一段是這樣的。總是以這樣
的開頭。夕陽荒地上的小宋惘然而低調。背景是絕對的枯樹昏鴉。
  夏琳不知道小宋是黑龍江人,她不知道一九三八年秋的小宋是怎樣渴望他的黑
龍江。否則她會買張票去黑龍江。
  人們在北國冰寒的黑龍江畔乘著狗爬犁,嗤地一聲,便在冰上留下一道劃痕。
陽光明亮爽潔,她會在江邊呼一口清新寒冷的氣,說,小宋,我來了。千里孤墳,
十年生死兩茫茫,小宋我終於來到你的黑龍江。
  可是夏琳沒有,她只對她丈夫甩下一句,我永遠不能原諒你。便搬到劇團宿舍
裡去了。她不知道他的黑龍江。
  她的身前,千里孤墳,小宋越過時空早已一廂情願地原諒了她:夏琳,我不怪
你,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一九六七年,夏琳在家裡練唱,唱「人去暗飄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蒼苔徑……」
時,忽然有些走神,記憶這時忽然出現了空白。空白過後她想自己是不是在用此曲
懷念小宋。
  這時一大群紅衛兵闖進來。
  然後即將去東北出差的老秦經過劇團前那條大街時,看見了剃了陰陽頭蒼白著
臉的夏琳,她赤腳站在一輛三輪車上。
  她的眼神像蒼白的火焰在老秦臉上一舔而過。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他。但他
知道她是寧願他不看見她的。
  夏琳轉過街角時,遙遙瞥見老秦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人群從他左右前後分流而
過。

  三天后,夏琳拖著挨批後精疲力竭的腳步回到宿舍時,看見風塵僕僕剛從東北
趕回的老秦站在門口的黑暗裡。
  他扔掉手裡的煙頭,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看了半晌,輕聲說,走,咱們回家。
  家還是原來的家。夏琳靠著老秦的肩膀忽然淚如雨下,說,我們永遠不要分開。

   
                                  十四

  鎮守邊陲九年之後,蔣白城回臨安為韓國舅祝壽。
  一路上馬蹄輕疾,萬千山水輕舟易過,臨安越來越近,蔣白城突然有了一種預
感。他想他此生此世恐怕再也回不了徐州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徐州。此時是宋亡之前的五個月。
  何七之子在千里之外。
   
                                  十五

  臨安始終不是蔣白城的城市。
  十幾年前從徐州來的豆腐販子蔣白城,一身布衣走在臨安的青石板小巷裡,仰
頭看著隱在晨霧裡的宮闕,想,有一天我能擁有這個城市嗎?
  三十五歲時他知道他不能。他將只是宋朝的一部分。歷史終將證明這一點。
  宋朝的滅亡已無可挽回。

  這年宋朝宮廷政變迭起。加之南部連年蝗災,流寇猖钁,南宋朝廷已呈風雨飄
搖之態。而北部大草原強悍的騎兵,次次南下「牧馬」,均戰績輝煌。

  蔣白城在邊陲的時候,常常信馬一人獨行。邊陲荒涼,居民無多。枯草纖纖,
溪水極清。褐色的土地上偶爾有梅花狀的蹄印,蔣白城在這樣的氣氛中心情十分平
靜。
  大凡都沒有什麼路,野草自生自滅,春來的時候經常在偏僻的地段看見大片絢
爛的鮮花,令人忍不住驚喜。生命在這裡無所謂意義,生命即是歡樂。生命即是寧
靜的喜悅,做人與做草並無兩樣。
  蔣白城看見路邊一個小小的茅屋。屋邊是一條小溪,附近還開著兩畦菜田。蔣
白城想,就在此地,終老此地有什麼不好,讓我忘了江湖,也讓江湖忘了我。
  他還常常在燈下讀范仲淹、辛棄疾的詞「夢裡吹角連營」,「醉裡挑燈看劍」,
讀著他就有無名悲哀。邊陲的月色十分清麗、絕俗,大約是清靜的緣故。掀簾出屋,
走在月色裡就如走在夢裡。蔣白城攜劍在三更時巡營,侍從在身後跟了一群。身邊
的火把僻啪爆響,夜風吹起戰袍,吹得馬上的金鈴作響。蔣白城想,鐵馬冰河入夢
來。時斷時續的聯想融入無邊的夜色,沉澱為蔣白城眼裡最深沉最醇厚的底色。靖
遠郡王走在宋朝邊陲的月色裡,寂寞如夜,清醒如晝。
   
                                  十六

  一九三八年,小宋的《蔣白城》裡有一句臺詞:「難道真要我學那蘇武牧羊一
十八載?」哀怨得如同白髮宮女。小宋的蔣白城十分好戰。
  他不知道靖遠郡王蔣白城那年心如止水。
  讓江湖忘了我,豈不是好。
   
                                  十七

  韓國舅祝壽的那一天晚上,十萬元兵南下。
  蔣白城站在燈光裡,看著慌亂成一團的滿朝文武,思緒卻離開臨安移到了遙遠
的徐州。二十年前,他從徐州蔣家後院大叫一聲逃出。現在蔣白城再也不可能逃離
了。他不可能再次逃離人生。
  元兵使者覲見南宋皇帝的時候,蔣白城也是第一次見到了九年中宋朝第三次宮
廷政變中新立起來的皇帝。蔣白城站在隊列中無意間瞥見元兵使者嘴角一絲不易覺
察的訕笑,隨即聽到七歲的小皇帝龍椅上傳來嘀嗒嘀嗒的滴水聲,在靜靜的大廳裡
分外驚心動魄,站在前面的韓國舅一臉尷尬。蔣白城此時心中突然起了一種羞辱的
感覺。
  元兵使者一笑之後就看見了蔣白城的眼睛。他心中摹地一寒。他朦朧地想,我
活不了了。
  蔣白城盯著劍上的鮮血,心中沒有一絲輕鬆和殺人後的解脫感。他覺得他和他
的宋朝永遠蒙上了不可清洗的羞辱。他的皇帝是一個嚇得尿褲子的膽小的孩子。
  靜寂中,七歲的小皇帝突然迅速從龍椅上爬下來,跑過來抱著蔣白城的胳膊就
大哭起來。他真是嚇壞了。蔣白城想。他伸出手去輕輕拍著小皇帝的背。
  後來靖遠郡王聽見自己用奇怪的聲音撫慰小皇帝:別哭,別哭,我們都逃不掉
的,逃不掉的。
  蔣白城心下惘然:你比我還慘,都沒有機會逃。他當然沒說。他看見二十多年
前,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從徐州狂奔而出,明月在天,河流黝黑不時閃一道誘人的
光輝。那一條路真是漫長,狂奔的路長得沒有盡頭,千山萬水只有宋朝的月色永恆。


  其實殺不殺元兵使者,宋朝的滅亡都是無可挽回,蔣白城十分清楚這一點。
  時值七月,臨安上空陰雨綿綿。蔣白城在守城的日子裡變得漸漸焦灼,失了往
日的平靜。既然滅亡是一種註定的事,等待死亡的過程猶如是一場淩遲的痛苦。臨
安長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沖洗得十分清爽,並且已隱隱有青苔的痕跡,七月盛夏有
灼熱的風掠過了柳樹,擦得人皮膚有火燙的感覺。七月的臨安上空飄忽著濃郁的花
香。所有的花在這個季節裡凋謝得很快,花瓣像是不堪酷暑,開著開著就捲縮起來,
急急著逃入自己的蔭影裡去。
  七月的傍晚亦有賣花女孩,潔淨溫和的黃昏青竹小花籃裡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
枚枚串好的桅子花、白蘭花。極香。徐州不是這樣的。
  守城的日子裡蔣白城經常憶起徐州。父親很老了吧。七月的驕陽刺痛了他的眼。

  蔣白城夜半時分巡營城亦走在月色裡,這一種月色極不真實,小巷裡的更夫的
腳步睡意朦朧。臨安在這樣的夜晚時常沉沒在濃濃的睡意中。蔣白城站在城樓上居
高臨下地觀看他的城市,心中柔情似水。臨安城是一個熟睡的毫無防備的嬰兒,在
他的掌中輕輕地呼吸著,曆萬世而不醒。
   
                                  十八

  小宋對蔣白城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宋史上清楚地記載蔣白城自十一歲離開徐州後一直未回鄉,臨安城在堅守五個
月之後落入元兵之手。守城的靖遠郡王蔣白城自刎於城樓之上。屍首面向徐州三日
不倒。其忠烈勇猛令天地驚鬼神泣,臨安上空下三天血雨。
  小宋在黑龍江曾經想像過南宋末年抗元名將蔣白城的徐州,那是個肅殺的地方,
滿天風沙,徐州人有著黝黑而冰冷的臉。想著他就不自覺地有點毛骨悚然。他想像
中的徐州山水是粗線條的,硬山硬水才孕育了蔣白城這樣的硬漢子。
  到了徐州,他才知道徐州不過是個普通城市,甚至破舊。小宋為自己的英雄感
到難堪,直到他在徐州同樣破舊的博物館裡看到蔣白城的劍時才略略好受。
  小宋把眼睛湊得很近念邊上的說明:蔣白城佩劍,一九一○年出土于徐州蔣宅
遺址東十裡處。
  劍身黝黑,小宋看得見劍柄上的蔣白城的名字,小宋在心裡嘲笑,假的,誰不
知道蔣白城宋朝末年冬天自刎于臨安城樓。因認定是假貨,小宋對這間所謂的博物
館失去了信任,便很隨意地轉身出門了。這時候的小宋很空閒,他沒有戲,只能自
己哼哼《人面桃花》。後來他經常在原來的蔣宅荒地上一呆就到天黑,背景絕對是
枯樹昏鴉。他只有逃到《人面桃花》裡去。
  要麼就是在徐州城裡亂逛。
  說不清是哪一刻。小宋忽然湧出一個念頭,蔣白城真的沒有回到徐州嗎?
   
                                  十九

  八月裡蔣白城發現他突然愛上了一種遊戲。
  晚上處理完公務,他獨自走出郡王府第,回到賣豆腐時居住的小巷。木門吱啞
一聲輕輕打開,月光如在地面上鋪了一層白霜,小屋半明半暗,一些同樣半明半暗
的記憶在屋裡湧動。投入他的懷中。蔣白城在木板床上輕輕躺下,很快就睡熟了。
明日淩晨,他便是那個穿布衣的豆腐販子,挑擔沿街叫賣。蔣白城經常陷入過去的
一些舊夢中,千山萬水之中他仍在苦苦跋涉,哪一條路是我的呢?
  半夜時分,他忽然醒了,老道在屋外月光下。
  他們對視良久。老道忽然說,去,還是不去。
  「何處?」
  「山、海。」
  「山、海在何處?」
  「於一切可去之處。」蔣白城的嘴角邊慢慢浮起一絲譏笑。
  老道良久不語,他看見蔣白城的眼神。那種眼神傳透著另外一個信息。老道說,
靖遠郡王主意已定?
  蔣白城微微頷首。
  「臨安危在旦夕。」
  蔣白城又是不語,負手背過身去面向無盡的黑夜,老道聽見他的聲音冷靜空洞
尤如枯井回音。「無心之射。」
  老道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淡淡地問,靖遠郡王執意不隨老道深山修道而要與臨
安城共存亡了?
  蔣白城不語。
  宋朝月色之下,老道甩著大袖飄飄若仙地消失在臨安長街盡頭。

  第二天中午,有人給靖遠郡王府第送去了一個卷軸,說是受一名老道委託。蔣
白城慢慢展開卷軸,心跳如鹿撞。
  上面是一個無面目的人在燃燒的城樓上橫劍自刎。蔣白城知道這是自己的未來。
他輕輕地一笑。
  這個畫軸的內容被郡王府的僕人傳出去,在臨安城引起了極大的恐慌。蔣白城
發現他的部下看他尤如看一個鬼魂。
  蔣白城越來越沉涸於自己的遊戲。他想,他們都知道我的結局。只有這個遊戲
能幫助他重溫舊夢,尋找當年豪氣干雲的感覺。也幫助他暫時逃離臨安的悲劇。
  靖遠郡王蔣白城在那個季節裡十分孤獨和失望,他兀自慷慨激昂,誓為臨安血
戰到底。但人們用熟知歷史結局的眼光悲傷地看他,人們想,反正結局就是這樣的。
不由人洩氣。老道的卷軸原為驚醒蔣白城,卻尷尬地把蔣白城誤送上死亡之路。蔣
白城進退維谷。

  九月的時候,蔣自城對他的遊戲的意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或者說有了更新的
發現。
  午夜巡營完畢,他關緊自己的書房,一個人從郡王府後門溜出來,靜靜地走在
大街小巷。現在豆腐販子蔣白城走在他的臨安。長街夜涼如水,有陣陣寒意與桂香
一樣沁人心脾。在守城的日子裡,午夜時蔣白城會想起「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
的句子,清晨的時候則有小巷一夜聽雨聲,明朝樓邊賣杏花的旋律在心中索繞不去。
這些守城的日子裡,他的感情濕潤溫和。
  早上晨霧未散,守城門的官兵問,幹什麼的?他說,出城賣豆腐去。用手把擔
子上的白布一掠,一方嫩得出水的豆腐潔白如玉,幹幹靜靜,十分安詳。兵士向青
翠的郊外望了一眼,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初醒的田野,九月的天空碧藍如洗,無一絲
人間煙火氣。遠處樹林後面,元兵的旗幟於無聲處隱隱閃著白光。一股冷氣忽然如
箭一般穿過九月的空氣擊中了兵士的胸口,他心中驀地一寒,低語道,宋朝真的要
滅亡了。
  蔣白城在一旁溫和地重複,軍爺,小人出城賣豆腐去。
   
                                  二十

  一九三八年初冬,日本人已進了徐州城。
  小宋到徐州城裡去的時候,不是不知道這個。屈原劇社此時已轉移到徐州城外
的一個小村莊。小宋穿越初冬的田野。有幾隻小小的雀兒在上空鳴叫。幾棵不知名
的樹掉光了葉子,愈顯細長孤瘦,一個黑瘦的小男孩趕著一隻牛在小宋不遠處,吆
喝著什麼,向小宋投來疑疑惑惑的一瞥。驀然間一亮嗓子,拉長了聲音唱起了徐州
民間小調。小宋覺得這曲子很熟,仔細一想又想不出什麼來,走出田野,便上了大
路,路面上留著深深淺淺的大車膠皮輪的印轍,裡面盛著幾粒黑黑的羊屎。路邊野
菊叢花枝凋零,醒目的是其中一技,孤零零地在風中搖曳。小宋把手伸了伸又縮回
去,沿著車轍痕走了。一個相識的鄉人問他,小宋,忙呀。小宋說,進城。
  大路直通向徐州。
  這是小宋生命裡的最後一天。此生此世裡只有一枝孤獨的野菊目送他永遠的歸
去。

  進城時很順利。一個年輕的日本鬼子把槍擋在他面前,幹什麼?小宋篤定地扶
一扶眼鏡說,「舅舅病了,進城請大夫去。」這是一個比較安全的說法,抗戰時期
乃至整個解放戰爭時期十分通用。這句話在二十年乃至更多年以後一代又一代的年
輕人心裡幾乎成了一個特定的象徵,與這個象徵相連的必定是一個戰火飛揚的年代,
這句話幾乎是那個年代所有地下工作者應付敵人查問的統一詞匯。
  一九八五年,北京一家電影院裡,一群二十來歲的大學生看到銀幕上極具懷舊
意味的相類的同一幕時,以一個簡單的單詞表示他們的不屑,「嗤」,一個長頭髮
的女孩子說,假,騙得了誰呀。一個男孩子學著電影裡的腔調故作緊張:舅舅病了,
進城請大夫去。引起了一陣哄笑。
  他們不相信這是真的。
  坐在他們前排的夏琳和老秦聽見了這陣哄笑。他們恍若未聞,只是平靜地對視
了一眼,彼此握緊了對方的手。他們甚至沒有回頭。夏琳和老秦的心中此刻充滿了
寧靜的哀傷,充滿了對似水流年的追憶。他們深情地沉醉于一種悠遠溫馨的懷舊氣
氛中。

  小宋那天這麼做其實是違反劇團紀律的。未經組織許可,擅自進城,並且是到
日本人佔領的徐州去,但一九三八年初冬,小宋確實去了徐州。這是一個無可更改
的事實。
  小宋進了城,漫無目的。
  他對徐州並不熟悉,他的家在黑龍江,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城市。
  他唯一熟悉的是蔣白城,可那是千百年前的舊事。小宋是個很容易記住往事、
沉湎於舊事同時善於忘記現在的小知識分子。這是小宋性格的弱點,也是他一生的
悲劇。

  徐州那時還是個很窮的地方,擬人化一點就是一個黑瘦的漢子。一九五○年老
秦到徐州當地一個空軍部隊採訪時曾住過一個老百姓的家裡。那裡的人每年種得好
多地瓜,從地裡挖出來,帶著泥土香味,這裡那裡堆滿了場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一起埋頭把地瓜切成一片片,切開的時候還滲出乳白的汁液咬起來嘎蹦嘎嘣的。地
瓜片用繩子串起來,一掛一掛懸在屋簷下,夜裡風吹過時、地瓜片串間有輕微的摩
擦。屋裡睡覺的人聽著這聲音心裡踏踏實實地進入夢鄉。冬天的時候人們把地瓜幹
碾成粉,做窩窩頭,非常有嚼頭。
  老秦來的時候,房東老大娘把地瓜片煮了一大鍋,撈了滿滿一碗,還有窩窩頭。
老秦和老大娘一家人一起吃這個。
  大娘說,秦同志,大娘虧待你了。
  老秦趕緊說,看您說的,大娘。伸手摸摸身旁一個小小子的頭髮。心裡突然酸
得不行。
  走的時候,大娘送他到村口的吉普車上。老秦隔著徐州飛揚的塵上黃沙,向大
娘揮一揮手。回到住地才發覺大娘不知何時塞在他挎包裡的三個雞蛋和一卷煎餅。

  老秦不是個感情衝動的人,可這一次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一任徐州的風沙迷
漫了他的眼睛。

  一九三八年初冬的小宋在徐州城內漫無目的。人們與他面無表情地擦身而過。
仿佛水流繞過暗礁前行。
  歲月繞過小宋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小宋是個大學生,從不相信命運。但當那個瞎子在路邊用蒼老的聲音招呼過往
路人時,他一瞬間決定把手伸出去卜一卜自己的未來。這時他看見一個白衣黑裙的
女學生,一時間他幾疑是齊眉短髮的心愛的女孩的複生。
  人去暗飄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蒼苔徑,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東君卻
怎生,早是你到了河律,我留下空庭。這些句子滾著響雷,一一在他心頭碾過。這
一瞬間小宋真正是痛徹心肺。他目送她的背影。他無比傷感:你真的是不會再來了。

  如果他趕上前去,他就會發現這是逃出劇團後一去不回的夏琳。這時她正在老
同學的幫助下,登上去南方的列車。
  瞎子在小宋走開後,迷惑地自言自語,奇怪,我怎麼就摸不到他的生命線了呢。


  進城之前的中午時分,小宋看見了在初冬陽光下閃著頹廢的白光的蔣家故址。
正午的蔣家故址與傍晚時的有很大不一樣。斷壁殘垣瓦礫沙石在白天裡有著傍晚難
以體會的冷峻和肅殺。地平線上,有一種默默的懷想正風馳電掣般過來。小宋蹲下
身,拾起半塊斷磚,上面有著模糊不清的字跡。
  小宋忽然跳起來,奔過老遠,抓住一個路人問,這是蔣家,是蔣白城的故居?
那人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什麼蔣家,都好幾百年了,只剩幾塊破磚頭,哪有什麼
蔣家!
  小宋想,當然這是蔣家。原來這兒就是蔣白城的故居。這半塊磚頭就是蔣家。

   
                                 二十一

  守城的王保最近注意上了一個穿青布衣的豆腐販子。
  他發覺他越來越頻繁地出入城門。他安詳地說,軍爺,小人出城賣豆腐去。白
布下是一板潔白如玉的豆腐,可是守城的王保想,這傢伙真不像賣豆腐的。
  此時的蔣白城青衣小帽,可是氣度閒雅,毫無市井之氣,平凡衣飾難掩郡王風
采。蔣白城不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再成為二十年前的豆腐販子。
  王保看他的背影出沒於遠處的樹叢。樹叢的再後邊,是元人的旗幟,在早晨的
田野裡閃著隱約的白光。王保出神地想,這傢伙可真不像賣豆腐的。

  守城兵士王保十分崇拜靖遠郡王蔣白城。可他想他大概不會有機會拜見蔣白城
了。宋朝危在旦夕,一個月前宋兵幾次在城外與元兵短兵相接,俱遭慘敗。最近幾
個月來,兩方都按兵不動。靜寂的氣氛中蘊含著更大的不安、危險和更令人難熬的
焦的。
  王保唯一一次遠遠地看見蔣白城,是在八月。郡王府的後花園一人彎弓搭箭,
凝立許久,猛然間箭發不可收,靜止時王保突然心間有極大的震動。他的英雄是個
後花園的神箭手。
  於是王保夢想有一天,靖遠郡王蔣白城站在宋朝的城摟上對他說,謝謝你,王
保,你救了宋朝。
  青衣的豆腐販子使王保忽然心中有所悟:他不是豆腐販子,那他是誰呢?
  是元兵的探子。
   
                                 二十二

  燭火如豆。蔣白城寫完最後一個字。
  信步出房門,但見冷月在天,枯樹疏枝瘦影橫斜於地,夜露濕潤沉重,聽得見
有臨安小巷裡的敲更聲。蔣白城心中平靜似水,連日來的焦灼在無盡月色中疏淡了,
融入了冷冷夜空。
  他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來制訂這一個計劃。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他盼望他
能夠力挽狂濤,保住臨安。他想,冬天來了,就好了。他請欽天監察看過,冬天臨
安將有百年難遇的大雪,屆時元兵受困,缺乏糧草,後援不繼,必然元氣大傷。接
著是春荒,種種跡象都於元兵不利。到時他再施全力一擊,宋朝未始沒有挽回餘地。
他盼望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快快到來。
  現在是十月底。他想他再到元兵駐紮的村莊賣三天豆腐,他的計劃的最後一個
細節就可完成了。

  雪怎麼還不下呢。宋朝渴望一場大雪。
  第二天蔣白城在城外賣完豆腐返回臨安的時候,他突然間明白他再不可能逃脫
命運。
  為首的那個守城門的兵士不動聲色地向他逼過來。蔣白城有所悟,他想笑想說,
軍爺,小人只是個賣豆腐的而已,可是他只是張了張嘴,他發覺他說不出話,他覺
得詞不達意。如果說,我是蔣白城,則是另一種瘋狂,更引起眾怒。蔣自城的一顆
心往下沉。

  蔣白城慢慢地往後退,他想,多麼糟糕,無人識得我是蔣白城。
  他看見那個守城兵士悄悄抽出了半截刀,他聽見自己的草鞋擦在臨安城的青石
板街道上,嚓嚓作響。一切風聲、人聲都在千里之外,半截刀向他閃耀著死亡的光
澤。萬千路程之外,一場潔白的大雪正在靜靜地孕育。千山萬水,哪一條是我的路。

  那個守城兵士驀地裡發一聲喊,殺死他,元兵的探子。
  幾十個憤怒的宋朝百姓向他蜂擁過來。

  殺死他,元兵的探子。

  一道白光閃過,蔣白城右臂一陣冰涼。電光火石間他瞥見臨安的城門正欲閉攏,
他不顧一切地沖出人群,穿過那條門縫逃出臨安。
  當夜蔣白城在離開臨安城數裡遠遠的一個村莊裡,清晰地看見了臨安上空的大
火。他抑制不住地狂笑了起來,淚水無聲地流過他的臉頰。
  兩天后,失了右臂的蔣白城跋涉在回徐州的路上。
   
                                 二十三

  徐州風沙很大。
  徐州在宋朝的時候還有著許多傳說,蔣家是劊子手、世家,從蔣勝梅起一直下
傳到五世蔣三。蔣家子孫去法場時俱身穿白衣,電光火石間,白衣上一朵鮮血梅花
慢慢綻放。天地俱驚。
  徐州還是宋末抗元名將蔣白城的出生地。那一年,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二十四

  屈原劇社來了兩個上級機關的人。
  小宋的《蔣白城》在部隊裡頗有名氣。這次上級在老根據地裡要搞一個文藝會
演,首長特別喜歡京戲,特別對小宋的《蔣白城》念念不忘。
  劇社指導員正給《老兩口上前線》的男演員裝假鬍子,手也來不及洗就出來陪
上級機關來的同志。聽了一會兒,才如夢初醒,一疊聲地叫找小宋,找小宋。
  指導員其實蠻喜歡小宋的。但小宋的問題不講不好,吱吱唔唔地說了。來人對
視了一下,其中稍年輕的一個哈哈一笑,沒事沒事,小知識分子嘛,挺脆弱的,一
時糊塗也是有的。再說不是回來了嘛,該沒什麼大事。再說小宋平時工作還是挺積
極的,也挺要求進步,是個熱血青年,是吧。另一位也說,就是就是,首長也挺喜
歡小宋的。
  指導員這下放心了。卻四下裡找不見小宋。
  一個團員說,剛才有個老鄉說,小宋進城去了。有一袋煙工夫了吧。指導員望
一眼上級來的同志,對團員說,知道了,什麼時候他回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
  回頭對來人說,嘿,這個小宋。
  大家說,不要緊,等等吧。指導員也說等等吧。

  小宋後來再也沒有回來。劇社的同志都說,這次小宋逃了肯定不會回來了。

  小宋又迷路了。
  他出城後又在蔣家故址待到很晚。夜晚非常危險,容易迷失。小宋沒有不安,
在徒然摸索了大半個時辰後,他放棄了努力,平靜地倚著田野裡的一塊石頭入睡了。
他在夢裡想,他最終會回到劇團的。太陽初升的時候,劇團裡的指導員和男女團員
圍著他,他說,你們看,我又回家來了。睡夢中的小宋眼角悄悄沁出了一顆淚珠。


  再過幾個時辰,在黎明還未到來,太陽仍在沉睡的地平線下的時候,小宋將睡
意朦朧地被夜晚的火把和動靜聲驚醒。他將發現他就要面對命運一樣鋒利痛苦的刺
刀。他將死去。
   
                                 二十五

  何七之子先于蔣白城到達徐州。
  他望著這個陌生的城市,滿面塵灰地嘻嘻一笑,扯扯褲帶,伸長脖子看街上的
小男孩玩一種在地上跳格子的遊戲。小男孩們齊聲喊:一呀跳,二呀跳,三呀跳,
句子簡單,顛來倒去就是這麼幾句,何七之子對這個遊戲很感興趣。於不知不覺中
到達目的地的何七之子很快在傍晚被人追逐痛打了一頓,飯莊老闆帶著一群夥計罵
罵咧咧地推搡著他從長街經過。
  一根拐杖伸出來擋住了去路。
  飯莊老闆一驚:蔣三爺,請你吩咐。
  何七之子看見街邊石頭上坐著一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子,恰似一棵枯槁的樹,只
有一雙半閉的眼睛偶爾神光湛現。只有眼睛不老,看穿塵世浮華煙雲曆千劫而不變。


  後來,何七之子便在蔣家後院的廚房裡打雜。
  蔣三很老了。他不能操刀,已退居多年,劊子手世家的歷史在他這一代就告結
束。
  起先他離群索居,可是近幾月來徐州人愈來愈頻繁地見昔日的劊子手蔣三在街
頭露面,後來他便整日整日地坐在蔣宅前的大石上陷入長久的沉思。人們想,蔣三
快死了。
  蔣三在五個月前的一個黃昏忽然走出他居住的後院,吩咐家人叫木匠來替他打
制兩口棺材,語氣十分焦灼。打好一口的時候,蔣三忽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一個
令人驚異的動作。他動作敏捷地跳進棺材閉眼躺下,然後又站起來,微笑他說,很
好,令周圍的家人與木匠不由地毛骨悚然。
  蔣三吩咐木匠另一口棺材打得大一點。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蔣三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夜來,他伴著兩口棺材睡在黑
沉沉的蔣家後院,等待黎明,等待死亡牽引他通向另一個虛無的世界。

  蔣三坐在大石上十分清醒地等待著,蔣家完了。
  以後的某一天,徐州人忽然明白,劊子手蔣三原來在等待蔣白城的歸來。蔣三
瘦小,而蔣白城頎長。蔣三提前為自己和兒子準備了最後的歸宿。

  蔣白城終於在某二個平靜的夜晚歸來。燈火下的徐州使他聯想起幼年時所見父
親蔣三身上的白衣。路途中他不再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的那次逃亡,不再想那年我為
什麼要逃,不再想千山萬水哪一條是我的路。
  通往徐州的路是我的路。蔣白城現在十分渴望父親的那件白衣。讓別人去決定
生死,而讓我只做一支箭,一把刀,做一件冰冷的利器吧。
  讓我忘了江湖,也讓江湖忘了我。蔣白城無比渴望。他遙遙地看見了黑夜裡點
著燈火的蔣家。
  半夜裡蔣家大小被一種異聲驚醒。他們看見何七之子手中提著一把短劍,廚房
水槽邊橫臥著氣絕的蔣白城。
  何七之子對著蔣家人含糊不清地說,他,偷窩窩頭。人們看見何七之子的左手
緊緊捏著一個沾著血跡滿是灰土的窩窩頭。
  蔣三在門口慢慢移開身子,讓人們的目光順著燈光傾瀉而出,蔣三的屋裡靜靜
地伏著兩具棺材。蔣三悄聲說,看,我猜的不錯吧。
  一個女僕哇地一聲驚叫,又戛然而止。

  一九三八年,小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忽然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俺這裡蕭條掩畫屏,你把往事來重省。似這般潑淋漓葉上題紅怨,還則見冷冥
迷花底淚波明。人去暗飄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蒼苔徑,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
做美東君卻怎生,早是你到了河津,我留下空庭。
   
                                 二十六

  後來,元兵循著蔣白城的足跡追至徐州,屠城十日仍遍尋蔣白城不著。
  時值初冬,如同一種命定的結局,蔣白城所盼望的最後一場大雪終於降臨。史
書上記載,那一場大雪百年不遇。
  無限江山,清醒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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