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
第二篇
現在,他們居住在溫暖燦爛的小家裡,享受著溫馨平靜的、有了戶口本的家居
日子。他們頭一次有了戶口本,以前在學校住筒子樓時,他們的戶口都是「集體戶」,
因為沒有房子,沒有固定居住地,所以就沒有戶口本。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單獨的將
兩個人寫在一起的褐色皮的本子,戶主是陳米松,毛榛與戶主的關係是「妻子」。
他們覺得兩人是第一次真正獨立了。
陳米松高高興興去上班,毛榛安安靜靜在家裡守著馬桶寫作,一邊還享受著陽
光、下午茶、小公園裡的旖旎風光。電話直通四面八方,電腦、打印機、上網軟件、
掃描儀、傳真機……各種辦公設備齊全,全是當時的最好配置,因為毛榛離了這些
沒法工作。毛榛先熟悉附近的菜市場和商場。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先搭好睡覺的地
方,有個廚房,再找到菜市場,另外再有兩盆花,就可以活得很好了。這是典型的
女人的感性活法,也許來自於祖上遺傳的巨大的農民基因。反正毛榛是很容易知足、
很容易快樂的。
陳米松開始給自己找事做。他本來是一個歡笑、活潑的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決
定要寫一本書,寫一本海峽對岸出版史方面的書,因為他1994年曾去過臺灣,發現
對方的出版制度行規比大陸要健全。後來想找這方面的資料來看,想參考、學習和
借鑒。但是發現對岸竟沒有一部近乎完整的出版史,大陸也沒有人做這方面的工作。
於是,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選題,寫一部完整的海峽對岸出版史。沒有人逼他
做,完全是他自己要這麼做的,完全出於個人志趣的愛好。
就是這本出版史,就是這本倒黴的、該死的、狗日的出版史,斷送了他們的幸
福生活、斷送了毛榛和陳米松的幸福婚姻。
當時他們並不知道。當時他也意識不到。他雄心勃勃,準備大幹一場,準備填
補空白,準備做大陸專門研究這方面的第一人。
哪裡想到,他這是挖個坑,先把自己埋下去了,接著,又把毛榛拽了下去。此
後,他們漫長的一生中,都要在這個坑裡撲騰,在婚姻失敗的陰影裡撲騰。
他當初在選題立項的時候,完全是年輕力壯,初生牛犢不怕虎,成竹在胸志在
必得。
實際上他選的是一個需要由一個課題組來共同完成的、可以申請國家課題基金
的大項目。
現在,他卻要單槍匹馬來幹,而且,完全要在業餘時間內完成。
其難度可想而知。
所以她最初,對他的選題很不以為然。最初覺得太枯燥了,擔心他會做不下來,
覺得沒意思。她知道其實他是很性情的人,詩書畫攝影下棋,他什麼都會,什麼都
熱愛。第二她也擔心資料會把他卡住,說不定哪一天就把他卡住,做不下去了。她
是專職搞學術研究的,深有體會和經驗,哪怕就是一個索引,一個小小的索引來歷
不清,也會給攪得十分鬧心,整個題目都做不下去了。
她倒寧願他寫一些性靈隨筆啊、散文啊什麼的,那些東西都是邊角餘料,純粹
怡養性情的,千把字小文,不用動腦筋。不像寫一個完整的長東西,需要記,像下
棋一樣,一步一步記,不能寫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傷筋動骨,耗盡心力。
況且,他這又是學術著作啊!老天啊!一個人要完成一部學術著作,完全是業
餘時間,是一個沒有任何人涉足過的領域、又想在短時期內出成果。啊!天啊!
詩歌、散文、隨筆、小說、報告文學、評論、政論小品……寫什麼不好?寫什
麼不行?寫什麼不都能見出你的才智?
不。他就認准了,就要寫這部出版史,而且勢在必得。
他要成為行業裡的專家。要成為本行業中最好的。
有什麼不對?
想想,對。他是對的。沒有什麼不對。只是,太難了。太難了。難得超出了他
們的想像。而且,他這是自己逼自己。自己跟自己較勁。
他總是要當最好的。
實際上,他已經是他這個年齡裡最好的了。在同班同學裡,在同齡人當中,他
都已經做到了他的力量所能達到的最好程度。
他相貌英俊,一表人才;他潔身自好,清正廉潔,奉公守法;他知識淵博,喜
愛讀書冥想;他對朋友謙遜,仗義疏財,兩肋插刀;他愛護公物,經常打掃樓道公
共衛生,常給樓下的樹叢剪枝;他孝敬父母,尊重老人,給弟妹做出了很好的榜樣
……
可是啊,這北京啊,無邊無沿、無洲無際、日益全球化了的北京,讓人生長的
欲望太多了!讓人能奔的目標太高遠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目標總是長著腳,
自己總在往前跑,讓人總是能追上,卻又總也夠不著。
他也是太要強了,太好強了,對自己的期望值永遠是很高,很高。但是,這卻
像是沒有盡頭的馬拉松。這一跑,就是三年。
三年呐!
三年,正是他們搬到北三環、他的選題立項開始,到1999年他書稿完成、提出
離婚的這三年。這三年,他是被這部書稿壓著過的。直到書稿完成的一刹那,交到
出版社裡的一刹那,實際上他就已經崩潰了。這個無邊無際的壓力,他再也承受不
住了。
一個星期後,他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提出與毛榛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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