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徐坤: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
第三篇
其實,那時候陳米松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倉皇出走,為何要將髮妻毛榛甩下。
毛榛現在是明白了,他就是因為那一陣兒連續的工作壓力太大,書稿的壓力太
大,一旦完成,就立刻崩潰了。
他只是想躲出去清靜一下,想找一個地方清靜一下,遠遠地離開那個壓了他三
年的書桌、書櫃、鋪天蓋地的堆砌資料,他只想換個環境呆一會兒。
只是,他的話沒說好,他的事沒做明白,腦子昏昏的,一下就把事情引到邪路
上去了,一下就把兩個人,都打進深淵裡去了。
一封離婚出走的信,一下就把兩人全都打入深淵。
毛榛也被他嚇得立刻崩潰了。因為那會兒毛榛剛報考博士,正是最後的複習沖
刺階段,大腦神經已經高度緊張,容不得有半點閃失和驚嚇。後來,她才明白,在
離婚兩年多後,毛榛一點一點平靜下來,治好了自己的精神抑鬱症,沿著因特網上
介紹的有關陳米松這部出版史的事蹟,慢慢慢慢一點一點往回捋,才把事情捋出個
頭緒來,才明白了導致他們婚姻離異、後兩年他們倆婚姻陷入沉悶的真正原因究竟
在哪裡。尤其她見了一個條目上寫《歷經三載,血濃於水》,她一下子就聯想到已
崩潰的婚姻。她眼淚出來了。得慌。
她一下子就知道這癥結出在哪兒了。不是「血濃於水」,而是「嘔心瀝血」。
他是真正的嘔心瀝血,為了這部書,把自己都熬幹了,急躁幹了,焦慮幹了。
以至於他最後連家也不要了,什麼也不要了;他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完全是給累昏了。他完全是給累壞了。
他是在一個長途馬拉松跑到終點後,一頭栽下去的。
但是他卻把危機轉嫁出去,以一種昏頭漲腦的離婚出走方式,轉嫁到毛榛身上。
可惜毛榛當時一點也沒意識到。她一點也沒能體會到這些。
假如她能當時就明白這些多好!假如她能當時就明白這些該多好!其實他當時
迫切需要的,不是鬧離婚。他當時需要的,最迫切需要的,只是去休假!
徹底的休假!徹底的放鬆!哪怕一個星期、哪怕三五天也好,遠離工作環境,
把書稿的程序也徹底從腦子裡刪除,一心一意,什麼也不想,哪怕就是回一趟老家,
回到父母身邊,和弟弟們玩一玩牌,和小侄子講一講童話故事,只要有那麼三五天,
緊張的情緒立刻就能緩解過來。
只需要那麼三五天,換上一個環境,緩解一下心情。
可惜,中國人不懂。剛剛學會進入現代社會進程的中國人民還沒有「休假」這
個概念,還沒有每年的「帶薪休假」這個概念。個別單位有這個假,也都是虛設的,
沒人確切知道該怎麼用。
他就瘋狂地、看似不知疲倦地這麼轉哪,轉哪,結果,神經繃斷了。
「喀嘣」一聲,斷了。
可憐的是,斷了之後,他們倆都不知道原因出在哪兒。還在到處找毛病,總是
在旁門左道上找毛病。
毛榛想,假如我能早一天認識到這些,我還能有以後一系列的悲劇事件發生嗎?
假如我早一點有這方面的認識和常識,當時立刻停下手頭的工作,立即陪陳米
松去休假,出去呆上那麼三五天,把神經休息、緩衝那麼三五天,我的個人生活,
我和陳米松的家庭生活,還至於像今天這樣糟糕、落得個這麼糟糕的下場嗎?
工作,是永遠都沒有個完的;焦慮,有時也是能夠焦慮死人的。
這三年,從1996年底到1999年底陳米松最後完成書稿的北三環這三年,他披肝
瀝膽、焦頭爛額,全部心緒都凝結在他的出版史上。
1997年,他第二次去臺灣,這回是有目標的,廣泛接觸業界有關人士,搜集出
版信息、資料,拍攝大量照片。回來時,什麼也沒給她買,只帶回一箱子出版年鑒,
裡頭全是大三十二開本的硬皮年鑒兩箱子資料。行李超重了,在機場還被罰了款。
第一次去,1994年,盲目遊玩,新鮮無比,給她帶回大量好玩的東西:包、手
表、金戒指、情趣內衣……
現在,他已沒有那份心思。並且,也覺得他們已是老夫老妻,沒必要再來那一
套了。
這幾箱子材料,更增加了他的信心。
他的全部生活目標,就變成了只有這一個:一定要把這個出版史寫出來。
可事實上,一天天過去。離完成仍舊很遙遠。
一個人,完成一部龐大的書寫歷史計劃,首先遇到的障礙是他沒有時間,沒有
整塊整塊的時間來供他寫作。
一般來說,作為一名國家機關的公務員,他的作息時間是這樣:早上差十分鐘
七點起床。七點零五分,會聽到樓道裡各家各戶防盜門使勁撞響的聲音,所有坐班
車的人全都下樓,往停車的地方趕。每天還都有一個小學生嗲聲嗲氣說話、咚咚咚
跑下樓梯的聲音。那個小孩是五樓一戶人家的孩子,天天跟他爸搭乘班車往城裡上
小學一年級。毛榛算了一下,每天從七點零五分出門,到晚上六點鐘左右陳米松再
坐單位班車歸來,他每天共要在外面呆上十一個小時!
這其中包括了路上來回的兩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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