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肖仁福 > 支教 | 上頁 下頁


  說到這裡,周鎮長停停,抬起一隻手,將拇指和食指反復快速地搓了幾下,目光充滿希冀地望定陳東說:「我們缺的就是這個。」

  這樣的內幕倒出乎陳東的意料。很顯然,他們對陳東寄予了很厚的希望。陳東就有點擔當不起的味道,只得避開周鎮長的目光,去瞧遠處起伏的山巒。

  陳東說:「下次海局長到點上來,我一定向他力陳,當然你們也要多要求要求。」周鎮長說:「海局長僅在這裡掛個名,我們靠的不還是您這位大科長?我雖然跟財政部門打交道不多,卻也知道你們這些當科長的,是真正的實權派。」

  聯絡員只不過是掛個名,其實沒有什麼可聯絡的,陳東的日子過得自然清閒。他於是經常往學校閱覽室跑,一泡就是一上午。只是閱覽室並不大,所訂購的為數不多的圖書也基本上是教學參考資料,專業性太強,綜合類圖書和可讀性強的文學作品都是舊貨,陳東原來幾乎都接觸過。

  圖書管理員當然知道陳東是市財政局下來的支教隊員,見拿不出新書給他,便半歉意半抱怨地說:「學校這幾年搞基建搞得山窮水盡,沒錢添置好讀的新書,不能滿足陳科長,真不好意思。」陳東忙說:「沒什麼,沒什麼,我隨便翻翻。」管理員說:「陳科長是財政要員,給下面撥經費時,順便把咱們學校的名字也寫上,給撥個幾萬幾十萬的,我們這閱覽室還會沒好書嗎?」

  「是呀,寫個名字還不容易?」陳東笑著道,心裡卻感到滑稽,暗想我陳東雖然是財政局的幹部,但衣服口袋並不是用來裝支票和銅板的呀。

  如果不到閱覽室去,就在校園裡兜圈子,聞聞草木的幽香,聽聽樹上的蟲鳴。有時也到校園外的小河邊行行走走,站站坐坐,閑看行雲流水。黃昏時分,斜陽猶在,歸鳥盤旋,炊煙嫋嫋,好一派田園風光。

  陳東想起十多年前待過的中學,校門外也有一條這樣的小河,傍晚常愛去走一走。那個時候他剛大學畢業,純潔得有如未經污染的河邊小草,一心要做全縣一流的語文教師,備課、講課認真得要命,深受老師和學生的青睞。丘比特神箭也伺機射中了他,班上一位漂亮女生在省報上讀了他幾篇作品,竟然悄悄愛上了他。

  這個女生就是陳東現在的妻子張惠。陳東非常留戀那段戀愛的時光和婚後甜蜜幸福的日子。那時的張惠多麼純良、聖潔,也不知後來她是怎麼變了的。陳東記得當時的小家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張惠很滿足,小日子過得十分溫馨。後來陳東離開學校,進了市財政局,住房、收入各方面都優於先前了,張惠反而不滿足了,開始數落陳東,待遇不如人家好,級別不如人家高,家裡的氣氛常常變得不那麼和諧。陳東分析過張惠發生變化的原因,認為是社會風氣使然。後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完全是這麼回事,恐怕還是張惠的虛榮心在作怪。20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吃香,大學生起價,張惠找了陳東這個半搭子文人,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時至20世紀90年代,銅臭熏天,大學生甚至碩士、博士都在貶值,陳東雖然單位有工資可發,卻既沒升官也沒發財,張惠便再也沉不住氣了。這不,前幾天張惠又在他面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陳東一氣之下,乾脆報名支教來了,也好過幾天清靜日子。

  行行止止,陳東一路胡思亂想著,腦袋裡塞滿了今人往事。他發現已經好久沒這麼浮想聯翩了。在城裡除了吃喝玩樂,差不多不會思想了。看來環境是能改變人的。幸虧現在腦袋裡的思維又開始復蘇,陳東也就讓思路信馬由韁、馳騁跳躍下去,婚戀事業人生,想到哪兒是哪兒,讓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來個雙重放鬆。落霞,村樹,殘橋,淺水,也在黃昏的輝光裡變得神秘而又奇妙。陳東不由得做了幾個擴胸動作,仿佛要將這黃昏的佳景擁攬於懷。

  恰在此時,有人從水邊逶迤而來。

  這人不是別人,是呂品。陳東有些驚喜。心想莫非呂品也有自己一樣的心思?他竟然無端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呂品上來就問陳東:「他們幾個一扔飯碗,就東南西北地砌起了長城,你怎麼卻跑到河邊來了?」陳東說:「長城隨便哪裡都可以砌,可這樣的黃昏妙景卻並不多見。」呂品望一眼陳東,很有同感的樣子。

  陳東心上的異樣情愫被呂品的目光調動起來了,不知不覺就有了一種表達的欲望,而這樣的欲望對於陳東這已屆中年的男人來說,不是經常能夠被激發起來的。陳東告訴呂品,在大學裡他最喜歡的是唐宋詩詞,這些詩詞裡他又最喜歡關於傍晚的篇章。陳東於是隨口念了兩句:「『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呂品也附和道:「『為君持酒向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陳東說:「還是張舜民的《賣花聲》好——『醉袖扶危欄,天淡雲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念畢,兩人不覺相視一笑。陳東告訴呂品,過去他就常常在這樣的山前水畔獨自漫步,尋尋覓覓,去赴古人的黃昏之約。呂品說:「你還真有一腔浪漫情懷,你這樣的角色,不應到行政部門去辦那些枯燥的公文。」陳東說:「是呀,我常常想,我應該到一個與外界絕緣的偏僻山野去,做一個與世無爭的鄉村教師。」呂品說:「我看支完教,你乾脆留下來得了。」

  「我聽你的。」陳東說,「不過你得常來看我,我跟你把酒話桑麻。」呂品說:「如果真的將你留下來,你怕要哭鼻子了。」陳東笑著說:「總不至於吧,我原來不就在鄉村中學待過麼?」呂品說:「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此一時,彼一時。」陳東說:「這倒也是。中國的儒士骨子裡總有一種隱逸情結在作怪,實際真隱士並沒幾人。」呂品說:「大隱隱于市,支完教,你還是回你的財政局,去追你的名,逐你的利吧。」

  說到名和利,兩人的話題免不了又回到了俗世。呂品說:「你口口聲聲的,左一句古人,右一句隱逸,可我看你為人處世蠻有一套的,你下來支教,局長還用小車親自送你到點上。」陳東說:「我也覺得這次領導對我好像太器重了點,心裡一點底也沒有。」呂品說:「這是你在領導心目中有分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