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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鄭玉蓉知道他在說笑話,說:「那就要看領導的意思了,領導說是中國的就是中國的,說是外國的就是外國的。」

  魏德正一臉詭譎,說:「我估計是外國的,咱們中國恐怕還沒有這麼高水平的作曲家,寫得出如此優美動聽的曲子。而且那歌詞就是讚美外國的,好像還讚美了兩個國家。」鄭玉蓉瞧一眼魏德正,知道他有高論要發,說:「何以見得?」魏德正說:「剛才你唱歌的時候,我可是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裡,後兩句你不僅唱到了荷蘭,還唱到了美國。」

  鄭玉蓉這下迷惑起來,說:「領導別冤枉我,我可沒有唱到荷蘭和美國去。」魏德正說:「那你將後兩句再唱一遍給我聽聽?」鄭玉蓉說:「唱就唱。這回您得聽清楚嘍。」然後唱道:「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魏德正說:「是嘛,我確實沒有聽錯。也怪不得,咱們國家資源無序開採,環境破壞厲害,空氣污染嚴重,臭氧層穿洞,我們的陽光自然沒人家歐洲國家那麼燦爛,如果能照照他們的陽光,那該有多好!同時咱們雖然正在奔小康,可許多人還沒擺脫貧困,讀不起書,看不起病,即使做了富人,也得看官人的臉色,即使做了官人,還有更大的官罩著你,所以從下到上,從民到官,一個個愁眉苦臉的,不像人家美洲人那麼無憂無慮,心情舒暢,生活幸福,他們的笑臉實在太令人羡慕了。因此你唱得還頗有道理:荷蘭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美國人臉上都笑開顏。」

  鄭玉蓉稍一愣,立即明白過來,笑得縮到了地上,一隻手捧著肚子,一隻手揚起來,朝魏德正打去,說:「您好壞好壞喲!」

  因為鄭玉蓉是笑著的,那您好壞好壞喲幾個字音從她嘴裡出來時,也就顫顫悠悠,嗲聲嗲氣的,格外富於磁性。陡然間,魏德正就被鄭玉蓉打動了,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他的手往前一撈,抓住鄭玉蓉那只冰清玉沽的臂膀,輕輕一拉,就將她拉進了懷裡。

  鄭玉蓉嘴裡的笑聲戛然而止。她好像並沒反應過來,身子不由自主地一硬,下意識地扭了扭,想掙脫魏德正。魏德正的手臂卻像鐵環一樣箍著,沒有絲毫鬆動。

  鄭玉蓉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使命,立即放棄了那本來就不太堅決的掙扎,身子一軟,整個兒癱在魏德正的懷裡。

  羅家豪的電話是上午打到卓小梅手機上的。當時卓小梅不在機關幼兒園,她在到處尋找秦博文。秦博文是昨天下午出的門,直到今天上午還沒回來。幾次打他手機,都沒有信號,卓小梅實在放心不下,只得跟蘇雪儀她們打聲招呼,出了幼兒園。

  昨天下午秦博文還是與卓小梅一起下的樓。秦博文好不容易湊齊三萬元,要到法院去向黃庭長進貢。先就跟黃庭長聯繫好了的,他下午正好沒事,在庭裡坐等秦博文。卓小梅說:「這回黃庭長總該在你手續上簽字了吧?」秦博文笑笑,嘴角的肌肉往邊上扯了扯,說:「他不簽也行,我拿包炸藥,炸他個粉身碎骨。」卓小梅說:「少說蠢話。」也不怎麼在意秦博文臉上的笑。卓小梅知道說者不做,做者不說,秦博文要是有這種膽量,也許早就不是現在的秦博文了。晚上沒見秦博文回來,卓小梅以為他已辦好手續,正在陪法院的人喝酒。說不定還是黃庭長請的客呢,他白白拿了三萬元,請客也是應該的嘛。

  沒想到秦博文卻一夜未歸。炸他個粉身碎骨!卓小梅心頭不禁忐忑了一下,腦袋裡突然冒出秦博文說過的這句話來,還有他說這句話時臉上那不太自然的笑。莫非是黃庭長錢到手便變了卦,又生出什麼花樣來,秦博文氣憤不過,真的讓他粉身碎骨了?知夫莫如妻,這世上最瞭解秦博文的人自然是卓小梅了,她知道他絕對是大大的良民一個,不然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順著法官們,要他圓他就圓,要他扁他就扁了。這樣的良民,誰想讓他驚世駭俗一把,那是要有一點水平的。

  不過無數事實業已證明,現在法官們的水平都一個比一個高,卓小梅心裡也就不免惶惑起來。還有一句老話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句老話在中國大地上流行千年萬年了,好像失靈的時候少,見驗的時候多。朝朝代代的人都這麼做過來的。想不讓這句話流行恐怕都有些困難。何況人人都有一張嘴巴,這張該死的嘴巴除了吃飯和接吻,還要說說話。光說話,不吃飯和接吻,那是很難受的;光吃飯和接吻,不說話,同樣難受。偏偏中國人口頭表達能力強,最好的文學,最偉大的真理,幾乎都是口口相傳流傳下來的。雖然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甚至愎誹心謗也實屬十惡不赦,但是聲音無跡無形,畢竟沒有白紙黑字那麼容易授人以柄。也是國人神經過敏,逼急的時候說說這個反字,無非是消消氣,不見得就一定要做到。說得到做不到的事太多太多,說得到就硬要逼你做到,那是要有些本事的。怕就怕有些人偏偏有這樣的本事。卓小梅見得不少,當今有這種本事的人還不在少數,包括法柄在握的法官。

  這麼胡思亂想著,遠處的法院大樓已歷歷在目,尤其是樓頂「人民法院」的招牌更是金光燦燦,格外顯眼。下了公共汽車,見大樓前有人來來往往,一派祥和,好像並沒出過什麼大事的樣子,卓小梅那顆懸著的心稍稍往下落了落。為印證自己的判斷,卓小梅沒有止步,到傳達室做了登記,走進大樓。抬頭便見大廳正面牆上「執法如山」四個燙金大字壯碩飽滿,冷峻森嚴。卓小梅眼前不由得晃了晃,弄不明白那山究竟是金山,還是銀山。

  轉彎抹角找到經濟庭,小聲問哪位是黃庭長,好一陣沒人理她。只得來到一個年輕法官面前,問他黃庭長在不在。年輕法官好像在看桌上的案宗,聽聲音是沖著自己來的,才抬了抬頭。並沒正眼去瞧卓小梅,只是狐疑地問道:「你是他什麼人?」同時扶了扶頭上的大蓋帽,帽上的國徽顯得格外莊嚴和神聖,

  來找黃庭長,還要是他什麼人?難道不是他什麼人,就不能找他?法院大樓頂上不是明明樹著「人民法院」的招牌麼?既然是人民法院,法院裡面的法官該是人民法官吧?難道人民不可以來找一回人民的法官麼?卓小梅當然不傻,不會說自己是人民,來這裡找人民的法官。如果這麼說了,那她就不是人民,而是神經病一個。人民出錢養著的部門幾乎沒有不冠以人民二字的,可有些部門成天想著的是怎樣把權做大做強,哪裡還在乎你人民不人民?不信你對他們說自己是人民試試,看誰會理你人民。卓小梅於是扯謊說:「我是黃庭長的朋友。」她堅信朋友比人民管用。

  「朋友?」年輕法官雖然半信半疑,然而臉色已變得明朗多了。他從頭至腳將卓小梅打量一番,仿佛在判斷眼前這個女人夠不夠黃庭長朋友格似的。這才發現卓小梅長相不俗,氣質優雅,他們的黃庭長若有這樣的朋友,那恐怕不僅僅是經濟庭的光榮,簡直就是法律的光榮了。這才暖昧地笑笑,說:「黃庭長剛剛還在,院長喊他走了,好像是到市里去找什麼領導去了。你給他打電話吧?」

  卓小梅想,電話打不打倒無所謂,只要他沒粉身碎骨就行了。既然黃庭長沒有粉身碎骨,那麼便還有找回秦博文的可能性。只是秦博文到底去了哪裡?卓小梅走出法院,站在空曠的大街旁,茫然四顧,一時不知上什麼地方去找該死的秦博文。

  事情還得從昨天下午說起。秦博文拿著三萬元,從黃庭長手上換走手續後,直接去了財務科。當時財務科人很多,王科長笑容可掬,給他挪過一把椅子,要他稍候片刻。秦博文受寵若驚,自己沒給過他半點好處,他竟然也這麼客氣。老百姓都有了心理障礙,求人辦事,沒送物送錢,人家就對你客客氣氣的,總覺得不踏實,不是內疚不已,就以為是別有用心,藏著陰謀。所以老百姓寧肯天天看到的是冷臉,打死他也不願看到笑面。習慣了冷臉,偶爾遇見一回笑面,能不發毛麼?笑裡有假,笑裡藏刀,那些千年成語可是越來越靈驗了。就好像進了醫院,寧肯醫生收你紅包,他不收紅包,不見得割你闌尾時非得把你的卵巢割掉,給你輸血時非得把愛滋病或肝炎病毒一同輸進去,但在你的藥費單上七添八加,這完全是他的自由,憲法都管不著。他若收你三千,結帳時你的藥費單上也許會少五千六千,不收你這三千,說不定藥費單上多出七千八千的,你還蒙在鼓裡。中國人的數學能力都很強,這種簡單的加減法沒有算不來的。

  秦博文的擔心並非沒一點道理。財務科的人終於漸漸稀少起來,王科長把他叫進了旁邊的小房裡。秦博文還以為轉賬單放在小房裡,進門後就從衣服裡面掏出一條高檔香煙,放到王科長面前,然後送上那張法院領導、執行庭法官和經濟庭黃庭長等人都簽了字的轉帳手續單。王科長對手續單沒有興趣,卻拿過香煙.放手上掂掂,說:「秦老闆你這是幹什麼?咱們誰跟誰呀,你也來這一套?」好像跟秦博文是好幾代的世交。秦博文說:「這是應該的嘛,給您添麻煩,我也沒什麼孝敬您的。」王科長搖著頭說道:「真拿你沒辦法。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將香煙放進身後的鐵皮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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