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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卓小梅不知說什麼好,側身朝向秦博文。握住他那擱在被子外面的手。想給他一絲安慰。她知道秦博文心頭的憤恨像受阻的狂怒的山洪.需要一個缺口發洩出去。而自己一直為機關幼兒園的事東奔西忙,難得靜下心來聽他控訴。

  秦博文這才告訴卓小梅.那四十多萬元執行到法院過渡戶上後,執行庭張李兩位法官總是以種種藉口拖著不給辦手續。這一拖就是兩個多月,秦博文又是請吃請喝.又是遞紅包,他們才勉強拿出了手續。秦博文接過去一看,領導的字一個多月前就簽好了的,這兩個狗日的法官為敲足敲夠.才卡了這麼久。不過秦博文已沒了睥氣.忙跑去找財務科劃款子。誰知那個姓王的科長節外生枝,說這案子是經濟庭經辦和宣判的.按慣例還得到經濟庭去補簽一個字。這下秦博文傻了眼.不知這是哪來的屁慣例,真想一拳出去,擂歪王科長的那鳥鼻子。卻終於還是忍住惡氣,上了經濟庭。

  走進庭長室,黃庭長一見秦博文。滿臉的嘲諷,陰陽怪氣道:「今天的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的吧?秦老闆的案子都辦完兩三個月了.還承蒙想得起我們,現在又跑到經濟庭來了。」黃庭長這是責怪秦博文只顧跟執行庭打得火熱,將他們經濟庭撇到了一邊。秦博文也就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得連連抱歉,說這幾個月跑南方,跑有關手續,沒一刻有空,所以挨到今天才來看望法官們。也不敢就掏出手續要黃庭長簽字,只說特意請庭裡的法官們去外面喝幾杯,表示衷心感謝各位的關心和支持。黃庭長也不客氣,將經濟庭裡十來個在家的法官統統叫上.隨秦博文出了法院,直奔維都新開張的一家豪華酒店。喝得一個個東倒西歪,又請去做按摩洗鹽浴打保齡球。該搞的項目和不該搞的項目都搞完後.秦博文才趁黃庭長高興,拿出兜裡的手續。黃庭長滿口答應,卻要秦博文第二天去庭裡找他,說自己有夜盲,怕字簽錯地方。手在黃庭長身上,秦博文不好勉強,只得分頭把他們送上的士,並先預付了的士費。

  豈料第二天老早趕到法院,黃庭長的鬼影子都沒一個。逮住昨天一起喝酒開心的法官一問,才知他外出辦案去了。秦博文只得過兩天再去找黃庭長。這回黃庭長就在辦公室,可沒說上兩句話,就來人把他叫了出去,一個上午再沒露面。秦博文意識到請一次客就想把事情辦妥,至少在法院裡恐怕沒這樣的好事,只得咬咬牙,像巴結執行庭張李兩位法官那樣,跑到黃庭長家裡,送上一個大紅包。黃庭長還算客氣,說:「秦老闆啊,我們都是好兄弟嘛,你這不是見外了不是?我最近也實在太忙,不然你的手續早就給簽了。」秦博文說:「哪裡哪裡,一點小意思而已。」怕他說有夜盲,也就沒拿手續出來,反正他收了紅包,明天再不簽,總說不過去了吧?

  果然改日跑到經濟庭,黃庭長哪裡都沒去,恭恭敬敬坐在辦公室。像是專門等待秦博文的到來似的。還親自倒了水,遞到秦博文手上。享受著這麼高規格的禮遇,秦博文就有些受寵若驚,覺得公僕就是公僕,還知道給主人倒水。電視裡天天是古裝戲,裡面的主人好像從來沒自己倒過水,都是由僕人代勞。看來這文藝作品還真能影響人,容易提高僕人水平。秦博文暗忖,現在老百姓上政府機關辦件芝麻大的事情,沒跑上三五七次,甚至十幾次,硬是辦不下來,原來是要你到這裡來多嘗嘗做主人的滋味。只是秦博文又不免擔心,做主人這麼舒服暢快,如果大家都想著做主人,今後誰還肯到國家機關裡來做僕人?

  這麼擔心著,秦博文正要掏手續,請求黃庭長高抬貴手,黃庭長先開了口,說:「秦老闆,據說你比較喜歡旅遊,去過不少好地方?」秦博文只得咽下要說的話,附和道:「哪裡哪裡,我這人最沒出息,除了讀大學在上海待過幾年,大半輩子就守住本土,很少離開過維都地界。」黃庭長說:「你謙虛了。你是知識分子,我知道知識分子最喜歡做的就是兩件事: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秦博文說:「這是黃庭長對讀書人的誇獎了,我現在是想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也沒有這個條件。」黃庭長說:「廬山你總去過吧?據說那就是你們這樣的文人去的地方,李白蘇東坡都曾上去過。南京去過吧?那是六朝古都,天下最多情的妓女都出自那裡。太湖周莊去過吧?我在電視裡見過,多美的水鄉!蘇州杭州去過吧?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去蘇杭看看,那就枉到這世上來走了一遭。」

  秦博文不知黃庭長怎麼對那些旅遊勝地感起興趣來,說:「黃庭長真是見多識廣。瞭解你的人知道你是法官,不瞭解你的人,還以為你是辦旅行社的。我算是服了你了,旅遊知識那麼豐富,如數家珍。」黃庭長說:「旅遊知識豐富有什麼卵用?都是人云亦云聽來的,那些地方我可一個都沒去過。」

  說了一上午旅遊,黃庭長也沒給秦博文機會說自己的事。有兩次秦博文已將手續拿到手上,黃庭長又被人喊了出去,他的陰謀又沒得逞。最後那次,黃庭長從外面進來後,已是下班時間,他連屁股都不落椅子,說:「今天跟秦老闆談得真愉快,以後有空常到法院來坐坐,我還得多多向你討教喲。最好是能跟你一起出去走走,一定大長見識。」

  出了法院,秦博文仔細琢磨黃庭長的話,發現他今天說到的旅遊勝地,都是那次自己陪執行庭張李法官他們走過的地方。黃庭長還明確說過,最好跟你出去走走,莫非他也想像張李兩位那樣,讓自己陪著沿那條黃金路線走上一趟?

  刀把子握在人家手裡,秦博文沒法,只得到維都市旅行社瞭解了一下,他們剛好有跑江西安徽和江浙方向的線路,而且有兩飛,一是維都飛南昌,二是杭州飛維都,其餘都是坐船,也就是說不用坐汽車和火車,這比那次陪張李他們的走法舒服多了。經濟上也合算一些,人平不到九千,如果是黃庭長和自己兩人,共計不會超過兩萬。

  有了這個初步設想,秦博文就打電話套黃庭長的口氣,邀請他出去走走。不想黃庭長卻說:「我手頭的案子堆積如山,哪有時間出去跑?那天跟你說到旅遊,是因為我老婆上個月曾領著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岳父岳母,到東南幾省走了一趟,回來跟我說起那些地方的美景,讓我大開眼界,我才順便在你前面吹起了牛皮。真是沒法子,我老婆只管盡她的孝心,卻不考慮他們跑一趟花的三萬多元,都是我從親戚朋友那裡借來的。我一個工薪族,不吃上七年八年的蘿蔔白菜,還得了這筆債務嗎?」

  原來黃庭長是要你給他解決那三萬多元。

  想起這個數比自己預想的兩萬元還多出一萬多,秦博文止不住腦門充血,天沒黑就躺到床上,生了幾個小時的悶氣。

  卓小梅將秦博文那只發涼的手塞進被子,說:「黃庭長這裡是最後一道關卡,再怎麼你也得咬咬牙跨過去。」秦博文說:「我初步算了一下,為那四十多萬元,我請吃請喝請玩請旅遊和送紅包,已花了十三萬多,原想再花上兩萬,陪黃庭長出去走一趟,總數控制在十五萬左右,就把這事作個了結,不想姓黃的開口就是三萬多,我真的承受不起了。」

  都說法律是社會的良知和底線,不想在這些人手裡,法律竟成了敲竹槓的最方便、最有效的手段。卓小梅有些絕望。卻不敢在秦博文前面有絲毫表露,怕他喪失掉最後一點耐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只得說:「你打算到哪裡去湊這三萬元?」秦博文說:「花出去的那十三萬多元,除你二哥給了一部分,其餘都是從外地辦公司的大學同學那裡借的,再找他們,我已沒法開這個口,只得另外想辦法。」

  卓小梅想起城西正在搞拆遷,父母家因在拆遷範圍之內,已得到部分拆遷預付款,便說:「這世上恐怕沒有比向人借錢更為難的事了,還是跟我回一趟城西吧。」秦博文說:「那不行,老人家的錢是以屋破家毀做代價換來的,以後安置新家還要花不少錢,我怎麼好意思向他們伸手呢?」

  這便是秦博文,脫不了書生氣。在世人的詞匯裡,書生氣自然是個貶義詞,因為大家都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練達,書生氣只有在秦博文這種人身上才偶爾得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秦博文儘管歷經磨難,卻仍然沒法被世俗完全同化。卓小梅其實是喜歡秦博文這種書生氣的,也許茫茫塵世,只有在還有些書生氣的人身上,才尋得著些許良知。

  這麼想著,卓小梅迷糊起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天亮醒來,秦博文已經不在床上。他肯定是到哪里弄錢去了。不過卓小梅沒再去多想秦博文的事,從被子裡伸出手來,要去開床頭櫃上的手機,看是不是到了上班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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