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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打完電話,卓小梅去上衛生間。見盆裡裝著昨晚換下的衣物,動手洗起來。卓小梅是個生活比較細緻的女人,身上的衣物都是隨換隨洗,從沒留在盆裡過過夜。近段煩人的事情多,情緒有些低落,做事總提不起精神,才變得有些懶散的。

  洗完衣物,拿到陽臺上晾好,離下午上班還有些時候,卓小梅走進臥室,躺到床上,準備休息一會兒。床頭櫃上堆著自己喜愛的報刊和雜書,順手拿過一份報紙看起來。無意間看到省紀檢部門的一項規定,說為了加強廉政建設,兩節(元旦春節)期間反腐又出新舉措,凡收受賄賂達兩百元者,一經查實,就地免職。

  卓小梅不禁啞然失笑了。一年前,也是兩節期間,某省就出臺過類似的規定,不過金額要大,說是收受賄賂達兩千元者,一經查實就地免職。真是山外有山,去年人家那裡還得兩千元才就地免職,你瞧今年咱們這裡兩百元就要就地免職了。想想真讓人解恨,連兩百元賄賂都要就地免職,看你腐敗分子還哪裡腐去?民諺雲:廉不廉,看過年;潔不潔,看過節;清不清,看過生;正不正,看生病。反腐重拳就是要在關鍵時刻出擊。兩節期間出臺這樣的規定,腐敗分子還不聞風喪膽?估計這麼反下去,明年肯定還會有地方要出臺凡收受賄賂二十元,一經查實就地免職的更有力度的規定。到那時,腐敗分子被一掃而光,中華大地定然乾坤朗朗,一派清明。事實也正是如此,自英明的兩千元的規定出臺以來,腐敗分子都已金盆洗手,再沒誰收受過兩千元的賄賂,證據是這些地方從沒聽說過因這麼個數字而被查處的官員。現在更英明的兩百元的規定也出來了,完全可以肯定,腐敗分子不僅金盆洗手,連金盆洗腳都會在所不惜,要洗個乾乾淨淨的,證據也是這些地方打著燈籠火把都找不出一個兩百元的貪官。如果到時再出臺更更英明的二十元的規定,勿容置疑,腐敗分子只要一見著錢,馬上就會心生恐懼,雙手發抖,屁滾尿流,哪裡還敢貪污腐敗?

  由這些英明的反腐規定,卓小梅一下子聯想到魏德正,聯想到送給他的那筆錢來。國人的想像力也實在太貧乏了點,總是把送錢送物和當官的聯繫在一起,提到當官的就會聯想到送錢送物,提到送錢送物就會聯想到當官的,從來不會把送錢送物和吊塔上的工人,無地無業無生活來源的三無農民做聯想。卓小梅也不能免俗,沒法不將送錢送物與魏德正這樣的領導作聯繫。

  好在當時沒有送兩百元這樣的數字,不然豈不叫魏德正撞在槍口上,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卓小梅這才稍感安慰,慶倖自己政策水平不低。

  不過卓小梅馬上又警覺了,猛然記起魏德正送給自己的那盒茶葉。茶葉仍原封不動地放在書櫃裡,好幾天以前就要拆包瞧瞧的,只因私人公家的亂事爛事纏著,才忘到了腦後。也不知那筆錢與茶葉有沒有關係?

  卓小梅扔下報紙,下床打開書櫃。

  那盒茶葉就擱在書堆上。放手上托托,掂量掂量其分量,並沒覺得與別的茶葉有什麼異樣。這才開始拆茶葉盒,一邊想著熱水壺裡還有早上燒的開水,這就泡上一杯,好好消受一番。

  可拆開茶葉盒,卓小梅的眼睛就睜大了。

  這哪是什麼茶葉,分明是一疊嶄新的百元大鈔。卓小梅倒吸一口涼氣,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閉上眼睛,使勁揉揉,再睜開,還是人民幣。

  卓小梅腦袋裡頓時一片空白,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前的人民幣宛若隔霧之花,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這個魏德正,他為什麼要與自己過不去呢?

  半晌,卓小梅才打起精神,將鈔票拿到手上數了數。整整一百張,也就是說一萬元,恰是送給魏德正的八千和吳秘書的兩千相加之和。原來魏德正並不肯接受幼兒園的感謝,才以送茶葉為藉口,把錢退了回來。怪不得他特意打電話來問茶葉味道怎麼樣,大概是擔心你把這一萬元當做普通茶葉,覺得放在家裡占地方,不經意扔進了垃圾堆裡。

  望著手裡這疊鈔票,卓小梅無奈之極。為應付秦博文的債主,卓小梅四處找人借錢,卻一分錢都借不到手,而拿著錢往外送,又送不出去。卓小梅覺得很無能、很失敗。

  不僅僅感到無能和失敗,卓小梅還隱隱不安起來。

  好像是魏德正上任市委副書記以後,機關幼兒園的命運便跟他再也離不開了。先是魏德正打招呼將機關幼兒園從改制名單上撤下來,接著又促成機關幼兒園贏得那塊全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並且親自跑到園裡來揭牌;現在又要給卓小梅爭取全省十佳女青年的榮譽,以擴大機關幼兒園的影響。一個並不起眼的小單位,能得到市委重要領導如此重視,難道這是偶然嗎?魏德正是身為園長的卓小梅的中學同學,還追求過她,這是事實,但這並不足以說明他就要傾注那麼大熱情,老惦記著機關幼兒園,三番五次布恩施惠呀。是出於對幼教工作的熱愛,好像也說不通,作為市委重要領導,好多容易出形象出政績的工作等著去熱愛都熱愛不過來,哪裡顧得上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機關幼兒園?

  如今大家都懂得一個簡單的道理,不怕被人忘記,就怕被人惦記。沒人惦記你,你樂得清靜,有人惦記起你來,你的日子恐怕就難得安寧了。這樣的事卓小梅見得太多:父親被兒子惦記,家產不得安寧;學生被老師惦記,家長不得安寧;農民被幹部惦記,雞鴨不得安寧;小姐被公安惦記,賓館不得安寧;正職被副職惦記,單位不得安寧;下級被上級惦記,公款不得安寧;市里被省裡惦記,市民不得安寧。

  機關幼兒園被魏德正惦記上了,園裡的職工,當然包括卓小梅和蘇雪儀幾個負責人,要想安寧,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魏德正要惦記,要布恩於機關幼兒園,這也就罷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總得給人一個報答的機會,才讓人心安呀?何況卓小梅他們也只是適當感謝一下,現在地下水越來越枯乾,想湧泉也湧不了。咱們中國可是禮義之邦,替人辦事,公事也好,私事也罷,適當收點感謝費,完全是遵循古訓,魏德正沒必要來這一套。而且這點感謝費跟他替幼兒園辦的事情相比,根本不成比例。

  要麼就是魏德正的官做到這麼個份上,這點錢與自己的身份不相稱,他沒放在眼裡。本來卓小梅就擔心他不是不愛錢,而是不愛小錢。只是憑直覺,魏德正又並非如此淺薄。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剛才卓小梅看到的那些新出臺的反腐舉措,魏德正肯定早就爛熟於心,不得不有所顧慮。可他身處一地官場核心,應該比卓小梅心更明,眼更亮,既然兩千元或兩百元的反腐舉措這麼容易出成效出新聞,大家都鼓大眼睛盯著兩千元以下的數字,誰還會對兩千元以上包括一萬元這樣的數字感興趣呢?

  卓小梅腦袋裡一團亂麻,不知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是不是自己神經有毛病,才見人家退了錢,五心不定,疑神疑鬼?

  眼見得上班時間就要到了,這團亂麻還沒法理出頭緒,卓小梅只好打了蘇雪儀的電話,要她和曾副園長,還有董春燕到自己家裡來一下。她知道自己帶著這麼個情緒出門,定然面目可憎,搞不好還要嚇著園裡的職工。

  沒幾分鐘,三個女人就進了屋。

  開始她們還懵懵懂懂,不知卓小梅犯了什麼邪,上班時間自己不到園裡去,還把她們三個也叫了來。曾副園長快言快語,人還在門外,聲音先飄將進來:「卓園長你不是一缺三,叫我們來陪你打工作麻將吧?」董春燕也說:「看來卓園長也解放思想,要與民同樂了。」蘇雪儀止住她倆,說:「你們聲音小點好不好?職工們聽到了,還真以為我們吃了飯沒事做,跑到卓園長家裡打麻將來了。」

  進了屋,見卓小梅臉色有些難看,三個人這才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曾副園長和董春燕早已閉緊嘴巴,大氣都不敢出,只有蘇雪儀試探著低聲問道:「卓園長叫我們三個來,有什麼事嗎?」

  卓小梅說:「跟我來吧。」先進了臥室。

  三個人跟進去,第一眼便瞧見了擱在茶葉盒裡的亮花花的鈔票。可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錢,不知道卓小梅喊她們來,是不是與這錢有關。

  董春燕已有三個月的身孕,這是她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孩子,覺得很有成就感的,情緒挺不錯。人有好情緒,嘴巴就關不住,她手捧肚皮,忍不住說道:「卓園長你是要我們來領獎金的吧,我手頭正好比較緊,這下領了獎金,趕緊買些營養品補一下,好讓肚子裡的寶寶長得快些。」

  蘇雪儀扯扯她的衣角,要她別多嘴。董春燕才舔舔舌頭,縮到一旁。蘇雪儀小心翼翼問卓小梅道:「這是誰的錢?」

  卓小梅沒有回答蘇雪儀,卻對董春燕說:「春燕你是會計,點一點。」

  董春燕於是聽話地拿了錢,認真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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