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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離幼兒園幾百米處就有一家儲蓄所。卓小梅推開玻璃門,來到營業台前,從一隻塑料盒子裡拿張綠色取款憑條出來,再掏出存摺,對照著填寫賬號。銀行裡儲蓄用的憑條有兩種顏色,紅存綠取。卓小梅心想,為什麼偏偏是紅條存,綠條取,而不是綠條存,紅條取呢?這裡面是不是暗合了國人的某種心理?綠色雖然是生命的象徵,國人有好感的時候卻不多。強盜叫做綠林好漢,綠頭蒼蠅最齷齪,誰眼睛發綠那是貪得無厭,至於戴上一頂綠帽子,那你這一輩子都沒法抬起頭來了。紅顏色享受的待遇卻完全不同了,國人那是情有獨鍾。結婚稱為紅喜事,光榮榜叫做紅榜,立功要戴大紅花,出門求個開門紅,進屋樂見滿堂紅,誰都想著一輩子走紅運,當演員恨不得紅得發紫,做生意但願天天都紅紅火火,發了橫財修棟紅樓,更是權貴攀附如蟻,財源滾滾而來。至於人在機關,心中繫念也無不是一個紅字,最想做的是領導紅人,最想戴的是紅頂子,最想拿的是紅包,最想去的是紅燈區,最想玩的是紅顏,最想入非非的是年輕下屬的漂亮老婆紅杏出牆。

  還是說眼前這紅存綠取的憑條吧,看來無意間也透露了銀行的某種動機,那就是你存錢他高興,你取錢他心痛,巴不得你永遠只存不取。去過銀行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觸,營業臺上的憑條總是紅多綠少,存錢要紅條,信手拈來便是,取錢要綠條,半天找不到一張。往窗口裡遞條子時,如果是紅條,裡面的臉色就跟條子一樣紅潤,手續辦得十分快速;若是綠條子,裡面的眉眼也跟條子一樣發綠,一副老不耐煩的樣子,好像你不是取錢,而是叫花子討錢一樣。如果你取的錢多,到了三萬五萬的,還惡狠狠地扔出條子,要你找他們的負責人簽字,可那個負責人早不知去向,而幾秒鐘前還端坐在大廳中間的老闆桌後面;存錢時的情形卻完全不同了,哪怕數字再大,也用不著誰同意,生怕你打消存錢的主意,忙抓過票子,飛快地數起來,數得眉飛色舞,數得日朗天青。

  這天幸好卓小梅取的錢不多,窗裡的臉色雖然綠如豬肝,卻沒有把綠色條子扔出來,要她找人簽字。本來卓小梅打算只取五千的,摺子上的數字總共不到兩萬。有道是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幼兒園不像那些有權有勢的單位或壟斷行業,常有橫財諸如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入帳,那菲薄的工資收入僅僅能飽肚子,一年下來余不了幾個錢。幼兒園的工作又是那樣辛苦勞累,無非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哪個孩子褲襠裡有個尿印,家長都不肯幹,給白眼算是恩典,橫者大吵大鬧,往往叫你下不了臺。無奈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辛苦不來錢,來錢不辛苦,越窮越忙,越忙越窮,做上幼教這個行當,不認也認了。正因如此,卓小梅取起錢來就不太下得了手。只是考慮袁老師家境太苦,在幼兒園苦熬一輩子,積攢點錢實在不容易,又偏偏被秦博文借走兩萬,看來要血本難歸了。卓小梅也是過意不去,將那張五千元的條子一把撕掉,咬咬牙,重新填了一張一萬元的。

  將嶄新的鈔票塞進包,卓小梅回到宿舍樓,去敲袁老師的家門。好一陣門才打開。裡面站著袁老師的老伴伍大爺。見是卓小梅,伍大爺臉色有點發綠,就像銀行裡的職員碰上要取錢的人。今天看來不是辦事的日子,取錢有人不樂意,送錢有人不高興。不過伍大爺還是將卓小梅讓進屋裡。不管怎麼說,他家的錢並不是卓小梅本人借走的。

  屋裡非常寒磣。地板是水泥的,牆上的底色看不出是灰是白。沒幾件值錢的家具。老式的桌凳開始掉漆,一台巴掌寬的黑白電視機早該進歷史博物館了。至於冰箱和電話什麼的,拿著放大鏡都沒處找。卓小梅知道伍大爺原是氮肥廠的老工人,十七年前退休時廠裡狀況還不錯,退休工資和福利待遇一個子不少。後來廠子破產,伍大爺從此再也沒領到一分錢,全靠袁老師幾個工資維持家用。過去廠裡興旺,卻不肯給市里的社會保險處交錢,職工的養老保險手續也就沒法辦理,鬧了好多年,據說政府正在考慮補辦,也不知什麼時候能辦下來。最慘的是三個子女,都是氮肥廠還熱鬧著的時候進的廠,現在沒一個有正式工作,弄得實在沒法開鍋了,就跑回娘家來混兩頓。

  卓小梅不免心生感慨。都說人人生而平等,可這世上什麼時候平等過?幼兒園是服務行當,沒有特權,只有一些家長為使孩子得到特殊照顧,偶爾會請老師和園裡領導到家裡去吃頓飯什麼的。別看這些家長年紀輕輕的,工作沒幾年,家裡卻裝修得金碧輝煌,要什麼有什麼,哪像袁老師家這麼不堪入目?一次於清萍班上有位家長請客,三番五次請園領導賞臉,卓小梅推脫不了,只得領情。那家長住在市委大院一棟剛落成的新宿舍樓裡,房子是那種近年頗為流行的複式結構,上下兩層加在一起兩百多個平方米。最先進的水電設施,最方便的管道煤氣自不必說,光那新潮的現代化裝修和時髦家電,總得花個四五十萬,加上購房款,沒上百萬絕對拿不下。這家長不到三十歲,在一家並不怎麼起眼的小公司工作,結婚照上的丈夫年齡也不大,不像富可敵國的巨賈,他們怎麼有實力住上這麼豪華的房子?卓小梅甚是詫異,將於清萍扯到陽臺上,悄聲問這家長什麼來歷。於清萍笑她少見多怪,說:「也沒什麼來歷,夫妻雙方都出身農村,只不過人家丈夫在縣裡做副書記。」卓小梅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卻還是搖搖頭,說:「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於清萍說:「這有什麼不相信的?這一棟新樓是市委為了搞創收修的商品房,住進來的是兩種人,一是下面縣裡的書記縣長,二是有錢的生意人。據說關係不硬,有錢還住不上呢。」

  其實有這種家居條件的也不只這位家長,卓小梅還去過一些在財稅金融或政法城建等強勢部門工作的家長家裡,好多都已達到這個水平,而且一個個年紀輕輕,工作時間並不長。與他們天堂般的享受相比,袁老師這裡簡直就是地獄了。難道是他們比袁老師夫婦創造的財富多,為國家做的貢獻大嗎?恐怕不見得。無非是那些人碼頭占得好,除了白色收入,還有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這樣沒幾年就離開地獄,升上了天堂。

  正在卓小梅悲天憫人,感慨不已的時候,袁老師從廚房裡出來了。看上去她已完全恢復過來,正常人一樣。卓小梅這才放下一顆心,上去跟袁老師打招呼。和伍大爺一樣,袁老師也冷冷的,不願理她。這在卓小梅預料之中,她不去計較,上前給袁老師賠不是,批評自己上午不該那麼粗暴。

  袁老師依然不肯正眼去瞧卓小梅。僅僅賠不是,沒賠上些秦博文欠的錢,袁老師才不稀罕哩。卓小梅不再囉嗦,打開包,掏出那包還匝著手指寬的牛皮紙的錢,放到桌上,說:「袁老師,這是我剛從銀行裡取出來的一萬元,你點一下。你也知道,我也就園裡那點工資收入,沒有別的經濟來源,只能先還一部分,其餘只有找到秦博文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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