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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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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改日再說,現在沒有要緊事找人家,以後有事時相反不好開口了。卓小梅掀開桌上的玻璃台板,將名片壓到下面。 移正台板後,卓小梅打算到副園長辦去轉一轉,有幾件事要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們交代一下。不想目光卻粘在名片上「魏德正」三個字上,一時挪不開了。恍惚中,十多年前的舊事在腦袋裡浮現起來。 那時卓小梅正在省城讀幼專,與魏德正就讀的師大只一河之隔。守著如此優越的天時地理,魏德正自然不會輕易放棄對卓小梅的追求,一到週末就往幼專這邊奔。當時在上海求學的秦博文也戀著卓小梅,他沒有魏德正的便利,只能一個星期給她寫封信。每封信都是星期天寫成的,卻要挨到星期二下午才寄出。秦博文事先算計好了,四天后卓小梅收到他的信時正好是週末,他堅信她讀著他的信,便會拒絕別的男孩的約請。這是婚後秦博文親口告訴卓小梅的,原來他心機不淺,對魏德正一直有所防備。其實卓小梅很欣賞秦博文的才氣,能讀到他那文采斐然的書信,實在是她最大的樂趣,她的學習和生活也因秦博文的華詞麗藻而變得色彩紛呈。 不過卓小梅並不像秦博文所期待的那樣,讀了他的信就不去和別的男孩接觸。和別的男孩接觸並非要相愛,卓小梅可不是那種花心女孩,而世間除了愛,還有友情在。尤其是魏德正,同樣是自己中學要好的同學,卓小梅對他也是挺有好感的。所以每次魏德正的身影出現在窗前的槐樹下,卓小梅就會走出宿舍,來到樓前,像女皇一樣接見他。這是魏德正當時的感覺,每次卓小梅蝴蝶一樣飄向他的時候,他就覺得她是自己的女皇,那麼高貴和神聖。這種感覺像春天樹木的根系,很發達地植入魏德正靈魂深處,讓他春心勃發蠢蠢欲動,又暗暗自卑,壯不起發動進攻的膽氣。 十多年前城裡沒有網吧,茶館也不像今天這麼隨處可見,對土裡土氣的電影,兩人都沒有興趣,只得並排著在校園裡悠悠散步,說些各自的學習生活還有中學時共同的話題。有意思的是兩人都對秦博文避而不談,有時觸及到三劍客,也只感歎羅家豪幾聲,說他如果不是提前退學,也一定能考個好大學。 不覺天色已晚,魏德正提出要請卓小梅的客。都是窮學生,不可能吃上大魚大肉,兩人走進校門口那個不大的粉店。兩角錢一碗的米粉,上面擱著少量的肉絲和木耳,外加十幾粒炒得香脆脆的黃豆,吃起來還真解饞。卓小梅並不清楚,為省出這兩碗粉絲的錢,魏德正連晚飯都沒吃,只是為了有力氣陪卓小梅走路說話,才在來幼專的路上啃了一個幹饅頭,那是早上相鄰餐桌上女同學吃不下被他帶回寢室的。加上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能量消耗大,這碗粉總是弄得饑腸轆轆的魏德正吃沒個吃相,嘴巴不夠使,恨不得連鼻孔也派上用場。經常是卓小梅剛剛動手,魏德正碗裡已一掃而光,連半匙湯汁和一粒蔥花都不剩。原來美味總是跟饑餓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有錢的人可以一擲千金,甩出大把大把嘩嘩作響的票子,買下南北大菜和滿漢全席,卻沒法買到上佳的食欲和口福。貧窮沒有一樣好處,卻能從粗茶淡飯裡品味出生活的真味。 望著魏德正這個剛從餓牢裡放出來的樣子,卓小梅都忘了動筷子。其實也不是忘了,而是不忍心再吃下去。她清楚魏德正的家境比羅家豪好不了多少,很早就死了父親,是母親茹苦含辛將他拉扯大,又咬著牙根送上大學的。好在那時的師範大學幾乎不用交學費,魏德正這樣的學生一進校門就可拿到一等獎學金,扣除生活費,能略有結餘,到了假期還夠買回家的車票。幸好魏德正早生了十多年,如果到了今天,政府那麼多的部門,那麼多的人(人頭)車(公車)會(會議)話(電話)招(招待)經費要開支,沒有財力增加教育投入,教育要搞什麼產業化,就是讀師大也得掏大錢,看你到哪裡掏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自己老母親頭上打個草結,送到街上賣掉。問題是老母親雞皮鶴髮的,做不了三陪小姐,再低的標價恐怕也沒法脫手。大概是這個原因吧,至今農村的窮孩子要上大學,還沒有出現變賣老母親的現象,算是發揚光大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最多也就讓親姐親妹往外地跑,長相一般的進廠服苦役,有些姿色的去夜總會開放搞活,或給大老闆做二奶,以此換些血痕未幹的鈔票給兄弟讀大學,以有效促進教育產業化的健康快速發展。 當時卓小梅見魏德正一陣風捲殘雲,碗裡已經空空如也,便將自己那碗只吃了兩口的米粉推給他,說:「同餐桌有一位同學是城邊人,週末都要回家,恰好晚餐的菜又好,我吃得太多,這碗粉只好請你幫忙了。」魏德正心想自己請人家的客,客沒怎麼吃,你卻吃了本份又吃她那份,這是什麼做派呢?他於是咽著唾液,將米粉推回去,說:「晚飯都快過去兩個小時了,還沒消化掉?吃吧,挺好吃的。」卓小梅又推到魏德正那邊,說:「你不見我已開始發胖?再這麼吃下去,要成母夜叉了。」 說得魏德正開心地笑起來,說:「你就是成了母夜叉,也是世上最動人最可愛的母夜叉。」卻還是不好意思去碰碗,只有目光老往粉裡晃。卓小梅就激他:「你如果怕粉裡面有我的口水,那就倒掉算了。」還伸了手要去抓碗。魏德正攔住她,嘿嘿笑道:「倒掉多可惜呀!我才巴不得有你的口水呢,你的口水可是世上最美的味精,如果能天天吃到放了這樣味精的粉絲,那我就是世上最有福分的人了。」端了碗大幹起來。 卓小梅的臉一下子紅了。她覺得魏德正把自己的口水比作味精,有些曖昧和放肆,而且還要天天有吃,真是異想天開。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之間如果沒有秦博文阻隔著,也許魏德正這個想法還真能變成現實。 吃完米粉,兩人又在街頭走上一陣,卓小梅刹住腳步,說:「女生宿舍的門關得早,我得趕緊回校。」魏德正說:「那我送送你。」卓小梅說:「別送了,我幾步就到了校門口,而你還要走那麼遠回河東去。」魏德正堅持要送,卓小梅不好拒絕,心想讓他回去爬牆好了。 到得校門口,卓小梅停住,要他止步。魏德正意猶未盡,不肯甘休。卓小梅攔住他,忽想起魏德正手頭拮据,自己袋裡正好有一張發皺的角票,就掏出來,往他手上遞去,說:「今天買完餐票還剩一毛零錢,你拿著,等會兒坐公共汽車回去。」 堂堂男子漢,哪好意思要女孩子的錢?魏德正手一縮,那張角票掉到了地上,在夜風中翻動著。兩人都有些尷尬,手足無措了。還是魏德正的腰彎得快,忙將角票揀起來,撈住卓小梅的手腕,塞進她手心。還把那只溫軟的小手握住,不讓她松掉那張角票。 這是兩人的手第一次接觸,驚慌之際,卓小梅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魏德正也是耳熱心跳,想鬆手,相反卻握得更緊了。還是卓小梅理智,覺得自己的手應該屬另一雙大手,堅決地抽了回去。那張角票於是再一次落到地上。卓小梅顧不得那麼多了,掉過頭,幾步走進校門,消失在幽幽的夜色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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