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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於清萍走後,卓小梅這才掉頭問曾副園長:「什麼光榮任務,將你氣成這個樣子?」曾副園長說:「你不是要我去做楊主席的工作,讓他退居二線嗎?上午我找了他,可他根本沒將我放在眼裡,說我是副科級,他也是副科級,我沒資格找他談話。」

  卓小梅感到既好氣又好笑。企業單位並非行政部門,按說跟行政級別根本搭不上界,可過去企事業單位的班子成員是由市委組織部或主管單位下文任命的,都煞有介事地明確了行政級別,比如市管的大中型企事業單位的正副職領導屬￿處級副處級,主管部門直管的企事業單位正副職領導屬￿科級副科級。這有點像玉皇大帝任命孫猴子為弼馬溫,純粹是一種安慰,發文的人只是依慣例行事,並不太當真。可企事業單位的頭兒卻很在乎,動不動就端處級科級架子,非讓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自己是處級科級不可。其實企事業單位如果工作沒做好,生產的產品和提供的服務質量上不去,換不來應有的經濟效益,你就是廳級部級,也只有喝西北風的份兒,想讓那寫在文件裡的級別變出票子來,那是不現實的。

  機關幼兒園是機關事務局下屬的科級事業單位,局裡給園長、副園長以及支部書記工會主席等班子成員下文時,也明確了科級副科級。現在卓小梅她們想叫楊主席退二線,他也拿這個所謂的副科級來說事,真讓人啼笑皆非。卓小梅哼一聲,說:「他還知道自己是副科級,如果他把自己看成是副處級副廳級,機關幼兒園還有誰能領導他?」曾副園長說:「你去搬市委書記來呀,市委書記屬￿正廳級,總能領導他了吧。」

  「有本事搬得動市委書記,我也就不在機關幼兒園做這個小蘿蔔頭了。」卓小梅笑笑道,「你辛苦了,還是我找他談吧,如果他覺得我這個所謂的正科級也沒有資格,那真的只有去搬市委書記了。」

  曾副局長走後,卓小梅處理了幾件雜務,瞅空上了四樓。不想工會辦的門卻是關著的。楊主席是老員工了,已在機關幼兒園待了快三十年時間,是從門衛到採購員到保管員,一步步幹到工會主席的。卓小梅對他非常瞭解,知道他有些什麼秉性,比如他辦公室的門關了,卻並不見得他不在裡面。便伸手在門上敲起來。敲了好一陣,裡面也沒動靜,卓小梅就喊道:「楊主席開一下門,我是卓小梅。」

  楊主席果然在裡面。他正撅著個屁股,在給廢舊水錶上漆。機關幼兒園除了廚房裡兩位廚師,還有傳達室裡的門衛和工會楊主席幾個是男性,其餘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員工都是女人,典型的陰盛陽衰。所以園裡的房屋和水電維修,一般都交給沒什麼實質性工作的楊主席負責。幼兒園做的都是一些只有女人才做得了的瑣碎事,一個大男人能在這樣的場合一待三十年,可想而知他會是什麼樣的角色。事實是這個楊主席比幼兒園裡的女人們為人處事還要委瑣。比如經手水電維修時,從採購器材到監督施工,他會以分甚至厘為計算單位,跟人討價還價,將吹下的差價裝入自己腰包。最絕的是給單位或職工家裡換裝水錶。新表裝上後,楊主席會拎走壞表,說是順便扔到垃圾堆裡去。既然已是壞表,留在單位或家裡要占地方,他要拎走,不會有誰在意。可楊主席並沒將壞表扔掉,而是拿到自己辦公室,偷偷拆開擺弄起來。水錶不是什麼高科技產品,只要細心,三兩下就能修好,再刷上漆,看上去又成了一塊新表。下次單位或職工家裡水錶壞了,楊主席就拿著修理過並刷上漆的表去換裝,然後開張與商店裡的新表等價的發票,讓單位或職工拿錢。一個水錶雖然只有四五十元的價格,可一年下來,單位和職工家裡總要換裝十幾個水錶,楊主席不出一分錢的成本,卻用這種變舊為新和以新換舊的方式循環滾動,輕輕鬆松揩到上千元的油水。

  楊主席不肯退二線,其實就是戀著這麼一些好處。

  這天卓小梅敲門時,楊主席手中那只舊水錶的漆還只刷到一半,興致濃得很,所以不想讓人打擾。直到卓小梅自報了家門,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在門上拍得咚咚作響,他才將水錶塞到裝工會資料的木櫃子裡面,極不情願地起身去開了門。

  還沒進門,卓小梅就聞到了強烈的油漆味。可她先不點破楊主席,故意說道:「楊主席你屋裡不是藏著女人吧,半天不來開門?」楊主席有些尷尬,說:「卓園長真會開玩笑,我這樣不中用的老男人,哪個女人會喜歡?」卓小梅笑道:「別謙虛嘛,我就聽園裡的老師們說起過,主席夫人都有些怕你,說你黃忠人老刀不老,厲害著哩。」楊主席嘿嘿一笑,說:「領導過獎了。我若是黃忠,那做夢都要笑出聲來了。」

  卓小梅知道,楊主席不會不明白她來找他的目的,開兩句玩笑,是想讓他放鬆警惕,消解一些對抗情緒。不過卓小梅覺得這還不夠,還得壓壓他的心性,於是說:「既然不藏女人,你半天才開門,那又是在幹什麼?」

  楊主席搓搓雙手,說:「我還能幹什麼?無非是整理工會檔案,做做市工會催了幾次的工會報表。年紀大了,精力差多了,在那些墨黑的漢字和數字上盯上一陣,眼皮就開始打架,不小心睡死過去,你在外面敲門,我也沒聽見。」

  這個藉口編得還算圓滿,靠窗的辦公桌上就真的攤著一份工會報表,雖然上面已經蒙著一層薄薄灰塵,也不知幾個世紀沒碰過了。卓小梅的目光只在報表上稍作停留,便吸了兩下鼻翼,明知故問道:「屋裡好像有股什麼氣味,好刺鼻的。」楊主席掩飾道:「卓園長您的鼻子真長,我在屋裡待半天了,怎麼卻沒聞到什麼氣味呢?」卓小梅說:「你是待久了,適應了。這叫做入鮑魚之市,久而不聞其臭。」楊主席討好道:「卓園長的話太文雅,我這沒文化的粗人哪聽得懂?」

  卓小梅不再理會他,東張西望起來,還在屋子裡繞起了圈子。楊主席緊張地盯住卓小梅,見她的腳尖朝牆邊的木櫃子方向邁去,不由自主跟過去站到木櫃子前,想用身子擋住她,不讓她靠近。卓小梅站住了,望著窗外,說:「楊主席,你這個主席是個正科級吧?」楊主席說:「卓園長也拿我開心。您這個一園之長才是正科,我一個工會主席怎麼敢是正科呢?」卓小梅說:「是嗎?我記不清了,你還收著事務局的任命文件麼?給我看看。」

  那份文件可是楊主席的命根子,他能不收著麼?只見他滿臉是笑地說道:「卓園長怎麼想起要看那個文件了?是不是要給我加工資?」嘴裡說著,兩隻腳已經抬高了,幾下邁向辦公桌,打開抽屜,在裡面翻找起來。

  卓小梅趁機走到牆邊,打開木櫃子,將那只漆了一半的舊水錶拎到手上,說:「楊主席原來在漆水錶,你真是多才多藝。只是這種油漆太刺鼻了,下次得換種質量好些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給班上和園裡職工換的水錶,都是這麼漆出來的吧?」

  楊主席已找到那份文件。回頭瞥見卓小梅手上的舊水錶,多少有些不自在,說:「卓園長又開玩笑了,班上和職工家裡的水錶都是全新的,我哪裡漆得出來?」

  卓小梅走近楊主席的辦公桌,說:「我家裡的水錶也快壞了,你趕快漆好,給我換上吧。」楊主席說:「園長家裡怎麼能用這種破表?這是我一位親戚家的,用水的時候倒著轉,不用水的時候順著轉,特意請我修修,順便刷層漆。」卓小梅說:「那好啊,給我家裡裝上這種水錶,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開著龍頭,好轉出負數來,讓自來水公司倒貼錢給我。」楊主席說:「卓園長真風趣。」

  卓小梅當然不是到工會辦來討論水錶的,將手裡的水錶擱到辦公桌上,拿過楊主席那紙任命文件,瞧了兩眼,說:「原來楊主席確實是副科級,我是怕你是正科級,我也是正科級,沒資格找你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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