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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這是閒話,不說也罷。還是說這天的老村長,他算是大開了眼界,這輩子他恐怕還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對楊登科不免又敬佩又羡慕,說:「看來還是要做官啊!登科你一做官,回來給母親做回壽,一下子就收了這麼多錢,我們當農民的,在田裡土裡刨上幾輩子也別想刨這麼多錢出來。自古說升官發財,不升官,哪來的財可發?」

  楊登科無言以對。半天才笑笑,說:「老村長,這些錢我可是不能往自己袋裡一塞就完了的,我的官還太小,只有官做大了,肚大量大了,才吞得進,咽得下。」

  老村長不懂了,說:「你不吞進去,咽下去,難道給人家退回去不成?鄉下是不興退禮的喲。」楊登科說:「當然不是硬邦邦退回去,我有我的辦法。」隨即叫過聶小菊,吩咐她拿二十個空紅包出來,每個裡面裝上兩千元,領導們上車前再給他們。

  老村長望望楊登科,一臉的迷惑,說:「你這不是沒賺什麼錢了?」楊登科說:「老村長,我這次回來給母親做壽,本來就不是為了賺錢的。」

  老村長似乎懂了楊登科的意思,覺得他不是一般角色,翹了大拇指誇獎道:「看得出來,登科你是個幹大事的人才,以後一定會有更大的出息。」

  午時即至,三聲震天動地的鐵炮響過,歡快的鼓樂聲一齊奏響,正式開席了。楊登科在老村長的陪同下,代表母親,帶著老婆孩子,一桌一桌去敬酒。先敬市縣鄉來的客人,再敬父老鄉親。酒宴隨之進入高潮,一派喜氣洋洋。

  就在楊登科在酒桌間來回穿梭的時候,外面又來了一位客人。這是一位中年婦女,她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卻很快進入了楊登科視線。其時楊登科正舉了杯準備敬一位親戚的酒,那位中年婦女一出現在門口,楊登科的目光就僵住了。

  雖然已二十多年沒見,楊登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位客人就是鄧桂花。

  楊登科放下杯子,緩緩朝鄧桂花走過去。不用說,如今的鄧桂花已不是當年的鄧桂花了,臉上刻著歲月的滄桑,微胖的身子稍稍佝僂著。楊登科心裡像是被什麼一蜇,隱隱有些作痛。他努力想像著當年的鄧桂花,這才發現她那混濁的目光裡依然閃動著楊登科永遠也沒法忘懷的真摯。楊登科仿佛有許多話紛紛跑到嘴邊,要對她盡情傾訴似的,可最後卻只這麼淡淡的一句:「你怎麼也來了?」

  鄧桂花望望楊登科,笑了笑。這一笑,讓楊登科一下子找到了從前的鄧桂花。要知道那個時候的鄧桂花,笑起來也是這麼個樣子。鄧桂花說:「我是今天上午接到前進的電話,才知道你回來給母親做壽了,所以遲到一步,很對不起。」

  說著遞一個紅包給楊登科。楊登科猶豫著接過紅包,好像這才明白她是來祝壽的,要給她安排席位。鄧桂花說:「別忙,我還沒見過伯母呢。」找到楊登科母親,行過禮,才入了席。楊登科有話要說,可席上又不是說話的地方,只得說:「一路辛苦了,多喝幾杯。」鄧桂花說:「我不會喝酒,這你是知道的。別管我,你招呼別的客人去吧。」

  楊登科當然不好老守著鄧桂花,只得走開了。

  熱鬧了兩個小時,酒宴接近尾聲,老村長安排人將那一百元一個的紅包分發給各位客人。這個規矩,上面來的客人見得多了,接了紅包,就塞進了口袋。鄉下的百姓還是頭一回碰上這樣的事,覺得有趣。平時拿一包主家事先準備好的糖果,已經非常客氣了,現在見給的是紅包,好奇心頓起,就在桌前將紅包開了。

  這一開,眼睛就都圓了。誰能想到,裡面竟然是一張百元的大鈔。

  就在眾人不可思議之際,市縣鄉的客人離席準備告辭了。楊登科忙跑去送客人,又不忘說些感激的話。聶小菊也追來了,又給每位客人遞了一個大紅包。大家就有些稀奇,都說:「聶老師你這是搞什麼名堂,席上已經拿了紅包了,還要給呀?」楊登科忙笑道:「席上是席上的,這是各位遠途勞頓,路上買礦泉水的。」

  其中性子急的早已把厚厚的包打開了,粗粗一點,竟有二十張大鈔,心頭暗喜,嘴上則說道:「楊主任也太客氣了點,你是要我們買礦泉水,還是買金條?」楊登科笑道:「慚愧慚愧!下次我發了財,我一定給各位領導買金條,怎麼樣?」

  說話間,聶小菊又將縣長縣委書記的大小兩種紅包,給了領隊的縣委副書記,拜託他轉給兩位未到場的領導。至於董志良的紅包,楊登科本來想讓曾德平轉交,臨時又改變主意,扯住了聶小菊,打算自己回市里後當面交給他本人。

  客氣著各位上了小車。長長的車隊蠕動起來,首尾相銜,緩緩往來時方向馳去。楊登科的手不自覺地抬了起來,朝著車流揚著揚著,臉上溢滿笑容。他心裡念叨著董志良,這些不是看在董志良就要進市委常委的分上,怎麼會把自己放在眼裡,一個個開著小車跑到鄉下來給母親做壽,讓你扎扎實實地風光這麼一回?

  車隊即將消失在遠處,楊登科的手這才放了下來,轉身準備回屋。卻見身後站著黑壓壓的人群,每人的手都不自覺地高高地揮著揚著,目送著那已然消失的車流。原來是席上的客人都離了席,下意識地隨楊登科一起來送別市縣鄉里的領導。楊登科從那還高揚著不肯放下的眾多的手臂上看到了一份無形的虔敬。那是在權力面前才可能產生的發自內心的虔敬,也許像基因一樣在我們的血液裡潛藏了千百年了。

  下了席的鄉親們不再入席,用手抹抹嘴巴,再捏捏兜裡的百元紅包,跟楊登科他們打聲招呼,陸續散去。鄉下人婚喪喜慶辦酒,大家湊個小份子,只圖熱鬧,無所謂賺錢虧本,反正今天你來,明日我往。像這天喝楊登科母親生日酒,送個小人情來,拿個大紅包走,盤古開天地可還是第一回。鄉下人容易滿足,得了好處總放在心裡,掛在嘴邊,逢人就道楊登科的好,說他做了官發了財,心裡還想著他們這些窮鄉親,這樣的人以後肯定會有更大的出息。楊登科的好名聲就在四裡八鄉傳開了。

  關於母親生日的收支,剔除酒席上的開支不計在內,楊登科初步核算了一下,所有收到的大小紅包和自己帶回來的錢加在一起,再減去每位客人一百和市縣鄉領導人平兩千的回禮紅包,正好持平,不贏不虧。這個結果恰在楊登科的預計之中,正好兌現了他在老村長前面說的話,此次回來給母親辦酒,動機並不是為了賺錢。這就是楊登科不同於別人的地方,他決不會為眼前的利益所動。有時候得與失是沒法用看得見的金錢作簡單衡量的。

  就在楊登科權衡得失的時候,有人在他身後喊了一聲登科。原來鄧桂花還沒走,特意向他告別來了。二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才見上這麼一回,話沒說上兩句又分了手,楊登科還真有些不舍。只是眾目睽睽之下,特別有聶小菊在場,楊登科也不好表露什麼,只說了兩句乾巴巴的客氣話,就眼睜睜看著她走了。

  遠遠望著鄧桂花的身影就要轉過山嘴不見了,楊登科再也挺不住了,這才找個藉口出了門,抄近道追上鄧桂花。

  聽到後面的腳步聲,鄧桂花自然知道是誰了。不過她沒有止步,雖然腳下明顯地慢了許多。楊登科在後面喊了一聲:「桂花!」鄧桂花站住了。楊登科繞到她前面,說:「今天客人多,也沒顧得上陪你喝杯酒,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鄧桂花無語,低著的頭抬了起來。楊登科在她混濁的目光中看到了瑩瑩的淚影,心下一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還是鄧桂花打破沉默,說:「前進的事多虧你操心,我也知道城裡的工作不好找。」楊登科說:「前進是你的兒子,可也是我的侄子。」鄧桂花說:「過去我就欠了你的,前進又去麻煩你,你的情分,這輩子我怕是還不了了。」

  他們身旁有一塊乾淨的大石頭,楊登科一屁股坐到了上面。又朝鄧桂花招招手,說:「天色還早,坐會兒再走吧。」鄧桂花遲疑片刻,還是聽話地在石頭上坐了,不過是坐在石頭的另一頭,跟楊登科隔著兩三尺的距離。楊登科扯一根草莖放嘴裡嚼著,眼望遠處的山巒,接住剛才的話題說:「其實你已經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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