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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來到樓下,楊登科不敢回司機班,直接出了農業局。他知道此時自己這個狼狽不堪灰頭土臉的樣子,一定不怎麼中看。

  一時不知往何處去才好。回家吧,還沒到下班時間,家裡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呆著很是無趣。找個人一吐心中塊壘,好像偌大一個城市並沒有個真正能說得上話的朋友。跟鐘鼎文倒是還投機,只是他忙忙碌碌的,哪有空陪你說話?楊登科只得漫無目的地遊蕩著。想起幾個月來的遭遇,想起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讀電大前天天給領導開車,也算是領導身邊的紅人,讀了兩年電大後,竟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想重操舊業找部車開開都不可能了,心裡沮喪得不行,恨不得一頭撞到牆上,將自己了結算了。

  想自己一個小人物,別的大事難事做不來還情有可原,可拿著現成的錢都送不出去,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不中用的東西麼?

  這麼自責著,楊登科不覺上了一座天橋。越過川流不息的車輛和行人,望向遠處空曠的街口,天邊彩雲如錦。楊登科撫欄而立,仰天長歎了一聲。良久低首,發覺自己已是淚眼婆娑。

  最後楊登科還是悄悄抹去臉上淚水,離開了天橋。他還下不了從天橋上栽下去的決心。

  蕩了一圈,又回到了市中心,這才發現到了醫院門口。猛然想起猴子來,也不知他老婆的病怎麼樣了。楊登科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猴子了,他老婆住在醫院,上門借錢,連個借字都沒讓人家說出口,就把他打發走了。楊登科下意識摸了摸身上那個八千元的大信封,心下暗忖,這錢反正送不出手,何不借給最需要錢的人?

  狠了狠心,楊登科真抬腿進了醫院。

  然而猴子老婆已經不在醫院。醫生說已出院好久了,是錢不夠無奈出院的,其實腸癌只要手術動得及時,病人是完全可以康復的,耽誤了就會壞事。

  楊登科默默離開了醫院。如果猴子老婆確是因為借不到錢誤了性命,那自己豈不是罪人一個?楊登科已經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到侯家村去走一趟,把這八千元錢送到猴子手上,叫他把老婆的手術給做了。

  第二天楊登科跑到侯家村,猴子家竟然空無一人。向鄰居一問,才知猴子老婆一個星期前已經病故,猴子把老婆屍體一埋,就跟村裡人進了城,向種子公司討要法院判給村裡的賠款去了,如果種子公司不給,他們就到人大和政府去上訪。

  中年喪妻,這是人生之大不幸。楊登科總覺得猴子老婆的死,自己責任重大。他後悔莫及,那天晚上家裡除了一張兩千元的存摺,還有三千元現金,如果給猴子施以援手,他老婆的命肯定是保得住的。楊登科想,這一輩子是沒法原諒自己這個過錯了。

  離開侯家村時,楊登科曾動過把那八千元留下,托鄰居轉交給猴子的念頭,可想想又有些不妥,還是放棄了。他怕猴子無法接受。猴子老婆活著時,你不借錢給他,他老婆死了,你送錢來了,你這是安的什麼心?是不是幸災樂禍?楊登科無奈,怪只怪自己當初一念之差,釀成這個後果。看來只得以後再找機會修復這份戰友情了。

  從侯家村回來後,楊登科覺得將八千元留在手頭已經意義不大,立即找到鐘鼎文,還那三千元給他。開始鐘鼎文怎麼也不肯接收,楊登科竟然怒不可遏了,鼓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像是要和鐘鼎文幹架似的。鐘鼎文不知楊登科在哪裡吃了火藥,只好接了那錢。

  另外五千元,楊登科晚上給了聶小菊。其實聶小菊昨晚就意識到了事情的結局,因為一個晚上楊登科都沒說一句話,臉色陰沉得像一塊久未搓洗的抹布。這一刻望著手上的大信封,聶小菊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拿了錢送不出去的,說出來恐怕誰都會當作現代童話。但她不好說楊登科什麼,她知道他已經受了太大的委屈,不願再點他的痛處。

  楊登科大病了一場。

  夜裡聶小菊並沒察覺楊登科有什麼異常,第二天早上她安排楊聶吃過早餐,打發他背著書包出了門,自己也準備動身了,才發現並沒有睡懶覺習慣的楊登科還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聶小菊以為他還在生氣,不去驚動他,可要出門了,又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便走到床前,伸手在楊登科額上一摸,竟然燒得和燙鬥一樣。聶小菊急了,要送楊登科上醫院,他卻堅決不肯。聶小菊沒法,只得匆匆下樓,跑到學校醫務室,喊了校醫來給楊登科吊水。吊了兩天,也沒見好轉,體溫一直沒降下來。可楊登科還是倔著不肯上醫院,說死在家裡總比在外面做野鬼強。聶小菊無可奈何,只有背過臉去悄悄流淚。

  楊登科臥床不起,好幾天沒去上班,農業局竟然沒人發覺,好像局裡從來就沒有過楊登科這麼一個人似的。如果不是楊登科,而是換了一位重要領導龍體欠安,一兩天沒露面,局裡那就熱鬧了,那些要求進步的主任科長們還不吃了老鼠藥一樣,早就六神無主,無所適從,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那是打了地洞也非得把領導給翻出來不可的。人與人之間的區別就在這裡,誰叫你楊登科螞蟻一樣那麼不起眼呢?

  後來還是老郭幾天沒見楊登科的影子,覺得有些不對頭,打電話到九中,才在聶小菊的哭訴裡知道楊登科病得不輕。

  老郭特意跑到九中來看望了楊登科一回。老郭不愧是老郭,不用把脈,不用問病情,只在楊登科的臉上瞥了一眼,便知道了他的病因何在。

  老郭還特意把聶小菊和旁邊的校醫支開,和楊登科單獨呆了一會兒。他望望面黃肌瘦的楊登科,說:「你給康局長送錢的事,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說實話,是不是被他退了回來?」楊登科那半開半合的眼睛就張大了,說:「你是怎麼知道的?」老郭說:「我掐指頭掐的。」

  楊登科當然不相信老郭這麼能掐,他又沒學過陰陽五行。就是學過,也不可能掐得這麼準確。楊登科說:「是姓康的透露給了胡國幹,胡國幹說出來的吧?」老郭搖搖頭,說:「姓康的堂堂一局之長,不可能這麼沒水平,人家給他送錢的事也拿出來說。就是他說了,胡國幹也不會亂說的,嘴巴不緊點,能給領導開幾天車?」

  楊登科覺得老郭說的有道理,說:「以前怎麼從沒見你掐過指頭?」老郭笑道:「說掐指頭當然是假,但說推測卻是真的。想想看,如果康局長沒把錢退給你,你會一病不起嗎?」楊登科說:「你錯了。我沒給康局長送過錢,他又怎麼退錢給我?」

  話都說得這麼露了,楊登科還這麼藏著掖著的,老郭不免有些生氣,說:「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相信我,那我沒法了。」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楊登科急了,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拉住老郭,央求道:「老郭你別生氣,只要你給我做主,我什麼都說。」

  然後把給康局長送錢的前後經過,一古腦都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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