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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才下車,好幾個人從屋裡沖出來,點頭躬腰,把他們迎往樓上會議室。大家坐穩,點上剛發的煙,喝一口剛上的茶水,穀雨生把沈天涯介紹給在座諸位,然後指著正對面的光頭說:「那是賴書記。」賴書記點點頭,說:「大家叫我癩子,至於有沒有癩子,我把頭髮剃光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了。」眾皆莞爾。穀雨生又指著賴書記旁邊的粉面男子,說:「那是麻鎮長。」麻鎮長也笑道:「大家『叫我麻子,我有沒有麻子,明眼人也是看得出來的。」

  沈天涯覺得這個昌明鎮真有意思,掌權的不是癩子就是麻子,也開玩笑道:「小時候我就聽說有句這樣的話,叫做十個麻子九個怪,九個怪麻不如一個癩,昌明鎮能人執政,還愁事業無成?」

  大家又開心地咧開了嘴巴。穀雨生說:「賴書記麻鎮長的知名度已經很高了,其他幾位也介紹一下,都管些什麼,也讓我們見識見識嘛。」賴書記說:「現在鎮上七站八所的,業務分工越來越細,人員調進調出,連我這個書記有時也不太弄得清楚,還是各位自報家門吧,也是給你們一個在上級領導面前露露臉的機會。」

  沈天涯見這個賴書記說話隨便,估計跟穀雨生的關係還算可以,不然還不是官腔_套一套的?沈天涯就多瞧了這個賴書記兩眼。賴書記正抬了手敲敲身邊的年輕人的腦袋,說:「你是管什麼的,快跟領導彙報。」

  年輕人就坐直了腰身,撓撓腦殼,說:「我不管路不管橋,只管徵購打白條。」賴書記說:「看來你是糧油收購員。」

  又指指年輕人旁邊一位瘦子,瘦子說:「我不管土不管田,只管撕票拿現錢。」賴書記說:「你大概是稅收專管員。」

  接下來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說:「我不管爹不管娘,只管長髮大乳房。」賴書記說:「知道了,你是婦女主任。」

  再下來是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他說:「我不管B不管卵,只管抓人要罰款。」賴書記說:「你是派出所長了,派出所的人一出口,反正不是B就是卵的。」

  最後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說:「我剛好跟所長相反,不管天不管地,專管男女生殖器。」說得大家都笑。賴書記說:「你是什麼工作,那就更不用說了。」

  沈天涯覺得這種自我介紹方式挺獨特的,他還是頭一回碰到。他知道這是大家找樂子的辦法。如今的鄉鎮工作越來越難做了,上面今天一項硬任務明天一個新指標,不是找老百姓要錢的就是要糧的。地方窮,老百姓出不了,幹部完不成任務要撤職降職,叫做什麼一票否決。要完成任務只有來硬的惡的,一旦情緒對立起來,傷人死人的事在所難免。農民自然就會上訪告狀,大罵鄉鎮幹部是土匪強盜,鄉鎮幹部的形象也越來越惡劣,人見人恨。特別是鄉鎮政府人滿為患,大的鄉鎮動輒兩三百多人,小的也是數十上百,開支巨大,而上級財政撥款又極有限,惟一的辦法還不是在農民身上打主意?鄉鎮幹部不想做惡人都難,簡直成了人見人躲的土匪。鄉鎮幹部在下面呆著,家不成家,業不成業,惟一的盼頭就是進城。可一個縣的鄉鎮幹部少的一兩千人,多的三四千人,沒有過硬關係,或手頭沒有幾個錢去燒香進貢,進城又談何容易?大家只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鄉鎮裡混著,混得生活沒一點生氣和滋味,卻還得繼續混下去,只能用這種方式自我取樂,聊以度日。

  沈天涯對這些鄉鎮幹部生出同情來,覺得做人實在太難。想想自己呆在市財政局,不用到農民手中去要錢拿糧,沒有人罵你是土匪強盜,手中掌握著老百姓上邀的稅款,給單位撥點錢,人家喊你爹叫你爺,給縣裡鄉里解決點小資金,人家把你當成救世主,你被檢察院抓了,老百姓成群結隊跑到檢察院去靜坐,把你保出來。如果是這些鄉鎮幹部被人抓了,他們不往關著你的屋子裡扔磚頭才怪呢。這麼想著,沈天涯不禁感慨萬千了。

  自我介紹完畢,賴書記開始彙報鎮上工作。賴書記的彙報不像沈天涯過去聽過的基層幹部的彙報,只說政績,好像天底下就只自己功勞最大。賴書記彙報得最多的是鄉鎮的困難和農業生產的低效益,說山上有的是樹木,但林業部門搞限額砍伐,砍伐證不容易弄,弄了證木材也不起價,辦證砍樹運樹的成本太高。守著滿山滿嶺的樹木變不出錢,沒日沒夜守著那幾畝冷水田搗鼓,出產的穀子賣的錢還不夠補貼化肥農藥和交農業稅,這樣下去遲早要搗鼓得褲子都沒得穿的。

  說到沒褲子穿,大家又開心起來,插話道:「沒穿褲子好哇,不是說要想富,快脫褲麼,沒穿褲子就可以進一步放開搞活,吸引外商來投資了。」賴書記在桌上拍了兩下,止住大家的玩笑,繼續說道,他們也看到了鎮上的潛力,昌明沒別的,有的是青山秀水,密林茂草,發展畜牧業是很有優勢的,但畜牧業需要前期投入,拿錢買羊買牛,生產的產品要有加工的地方和銷路,這是要縣裡出大決策的。

  穀雨生聽到這裡,點頭頻頻,問賴書記對縣裡有什麼意見。賴書記說:「我敢對縣裡有意見麼?每年縣裡主要領導都要到下面來跑好幾趟,我們意見提了一大籮,等於放屁。」穀雨生說:「今天你再放一個屁試試。」

  賴書記也就不再客氣,說出了爭取上級投資,為農民養牛養羊創造有利條件,同時發揮昌原牧場設備技術優勢,農民生產出來的牛奶羊皮什麼的,就近配送給牧場加工增值的想法。穀雨生一拍大腿,說:「姓賴的你這個屁放得好,我們今天到昌明鎮來就是等你放這個屁的,到時我先在你昌明鎮試點,爭取闖出一條血路來。」

  說得在坐諸位都鼓起掌來。

  正說得興起,外面起了哄鬧聲,吵得會議室沒法說話了。穀雨生問賴書記是怎麼回事,賴書記說:「肯定又是收稅的事,這段時間縣裡給鎮上追加了農業稅增收任務,我們把任務分解到各位幹部頭上,大家正著到村裡去落實新增指標,跟農民時有衝突,。已經有好幾起農民鬧上鎮裡來了。」

  穀雨生就站了起來,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我們出去看看。」

  下面坪裡站著五六十號人,地上擺著一副擔架,上面躺著一位衣衫襤褸奄奄一息的老人。原來是上午鎮幹部到下面村裡分攤新增農業稅指標時,村民不但不肯接受任務,還說今年遭了蝗災,年初定的老稅都沒法完成,再加任務,這日子沒法過了。鎮幹部好說歹說說服不了大家,雙方發生爭執,推搡中把擔架上這位年過七十的老伯撞翻在地,老伯當時就爬不起來了。村民們這下找到了藉口,把老伯抬到鎮上來,是死是活要鎮裡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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