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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稿子很快看完,司馬克忙恭維道:「政府水平到底是政府水平,文章就是扎實,無論謀篇佈局,還是遣詞造句,無論觀點提煉,還是材料取捨,都非常合理到位。要是我們報社的記者,就是打死他們,怕也憋不出這麼有檔次的好文章來。」

  誰的肩膀上都架著一個腦袋,這腦袋用來做什麼的?就是用來戴帽子的。一般帽子戴著沒意思,最好是兩種帽子,一種官帽,一種高帽。戴上官帽,神氣活現,戴上高帽,樂不可支。司馬克記者出身,跟人交道多,知道國人天性,才掏出高帽扣到尚寶成腦袋上。高帽在頂,尚寶成能不心花怒放?恨不得過去摟住司馬克,親他一口,感謝他慷慨賜帽。嘴上說:「司總編高看我了,文章方面,我又哪敢比你們大記者?」

  任何人對自己的姓名都是敏感的,自己本姓司馬,該是司馬總編,生生被尚寶成將姓氏砍去一截,成了司總編,司馬克自然有些不自在。好在尚寶成沒叫他馬克總編,算是客氣的了。司馬克也不好說什麼,一笑了之。喬不群忙出面掩飾,一邊也學司馬克樣,給尚寶成戴起高帽來:「我估計這篇稿子,司馬總編還是看得上眼的。也只有尚處長筆頭硬,又熟悉政府業務,才寫得出這樣的宏文。本來綜合處就是生產文章的,可謂政府裡面的作協,尚處長沒兩下子,領導也不會讓他去做這個作協主席了。」

  聽喬不群當著你這個外人面表揚自己屬下,司馬克覺得有些意味。倒是尚寶成受用得很,感激喬不群捨得給予作協主席高帽,不再計較他明日昨日不分,唾手捶手不辨,說:「喬主任也幫著司總編挖苦起我來了,我要做得了作協主席,還待在政府做打工仔?」喬不群笑道:「這話就假了。政府綜合處處長是領導的近臣,以後要有大用的,作協是個群眾組織,作協主席虛職一個,沒入編制的,你會去做作協主席,誰相信?」司馬克說:「尚處長真要去做作協主席,跟領導要求要求,可以帶編調動嘛。」

  這天是來送稿的,不是來研究尚寶成去不去做作協主席的,說笑幾句,喬不群對司馬克說:「司馬總編表過態,稿子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也可以告辭了。」司馬克說:「坐坐再走嘛。我還有個問題,想討教討教。」喬不群說:「別說討教,只說指教。」司馬克說:「我敢指教政府領導?我是問這篇大作是不是甫市長親自審的稿?」尚寶成忙說:「甫市長肯定審過,他沒審,我們哪敢往你這裡送?」

  司馬克說:「我估計甫市長也是審過的,政府部門辦事講究程序。報社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領導審定的稿子,都是原文照發。萬一對稿子有什麼不同意見,比如文字不太符合新聞體,非改不可,我們也會徵求領導本人或撰稿人意見。」喬不群知道司馬克想說什麼,說:「司馬總編有話就直說吧,別尿壺掉進井裡,吞吞吐吐的。」

  「我家尿壺都是放在床下,絕對不可能掉到井裡去。」司馬克笑笑,說,「也是跟你們商量商量,至於最後怎麼定稿,還是你們說了算。你們的稿子不比別處的稿子,代表的是政府聲音,兒戲不得。」

  喬不群都有些不耐煩了,說:「司馬總編你有什麼難開口的?我們又沒帶錄音機,怕錄你的口供?」司馬克這才說道:「我的口供你們愛錄就錄。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剛才說了,主要是稿子裡有幾處不太符合新聞體的地方,你們看是不是可稍作修改?」

  聽司馬克一再提及新聞體,喬不群甚覺有趣,說:「我知道新聞體不是公文體,公文要做新聞發表,自然得符合新聞體,就像你們的新聞稿要寫進咱們的文件或報告之類的公文裡,也得符合公文體一樣。你說具體點,哪些地方不符合你們的新聞體。」

  司馬克這才以商量的口氣說道:「比如這昨日黃花一詞,我猜可能就是你們的公文體,我們一般會用明日黃花,覺得這更符合新聞體一些。還有捶手可得,我們平時也用得比較少,會考慮按新聞體習慣,用作唾手可得。」這個司馬克看來並不糊塗,沒白做主編,還接觸過明日黃花和唾手可得之類詞匯。也是他有些腦筋,怕你們政府領導難堪,曉得用新聞體來遮你們的面子。喬不群忍住笑,說:「你們的新聞體是什麼體,我搞不太明白,不過憑直覺,明日黃花好像有些不太準確。哪有昨天都快垮掉的企業,明日還是黃花的?連大名鼎鼎的蘇東坡同志也犯困,說什麼相逢不用忙歸去,明日黃花蝶也愁。唾手可得更是滑稽,又不是跟人幹架,往手裡吐唾沫幹什麼?還是尚處長與時俱進,用捶手可得,符合政府工作實際。」

  聽喬不群這麼說,司馬克就知這是尚寶成自作聰明,跟喬不群唱反調唱的。又不好駁尚寶成的面子,人家大小是政府裡面的處長,司馬克只好委婉道:「昨日黃花和捶手可得也有人這麼用,包括經常在臺上做報告的領導。只是我們報紙平時用慣了明日黃花和唾手可得,覺得這樣通俗,容易被讀者接受。其實都沒錯,都是可以的,如我一再強調的,不過是公文體和新聞體的不同而已。我看是不是這樣,我們有個編委會,重要稿子可拿到編委會上研究,乾脆交給編委們集體決定吧?」

  尚寶成不是傻子,聽兩人你一句新聞體,我一句公文體,說得煞有介事,意識到自己弄巧成拙,臉上有些擱不住了。怪只怪當時昏了頭,以為是喬不群犯糊塗,自己一時得意忘形,想當然起來。偏偏詞典也不知弄哪去了,不然也不會鬧笑話了。只好厚著臉對司馬克說道:「別集體決定了,稿子到了報社,就按新聞體辦吧,該改的改過來就是。」喬不群心裡好笑,卻一本正經道:「尚處長說得有道理,司馬總編你們要處理的稿子那麼多,別把寶貴時間浪費在咱們的拙稿上,集體決定還是免掉,就按你們的新聞體定稿算了。」司馬克望望兩位,說:「行吧,你們這麼體諒我,我就擅作主張,不開編委會了。」

  告別司馬克,兩人回到政府,尚寶成忙找來詞典一查,才發現確只有明日黃花和唾手可得,根本沒有昨日黃花和捶手可得之說。這才想起喬不群雖然大學不是學的中文,究竟研究生畢業,又在政府研究室寫過那麼多年大材料,還真不是吃素的。從此在喬不群面前變得乖巧起來,有稿子要送他審閱,也顯得謙虛多了,再不敢做什麼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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