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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現在高志強來到了街上:他感到哀傷頹唐和無助。白秘書的影子還在他的腦袋裡盤旋著:他不願意讓她再擾亂自己的心緒,努力不去想她。他去想他來北京的真正目的。為了爭取這個市委書記的位置,他上竄下跳,東奔西忙,結果遭人算計,差點栽了進去,後幸有貴人相助,終於逃脫一劫,才得以再生。眼看著就要大功告成了。不想又逢變故,本指望到了北京後,能傍上關首長這棵大樹。偏偏大樹已倒,自己再一次被逼上絕境。思前想後,高志強絕望極了,真想一頭撲到車輪滾滾的街心,把自己結果掉,也就一了百了,再無憂心。

  一時也不知要到哪裡去。無意識地往前踉蹌著。冬天的風吹散了他的頭髮,也將他手中的瓦罐悄悄地蕩起來。高志強把瓦罐提高一點,對它咕嚕道。今天我和你一樣,找不到自己的歸宿了。高志強又想起晏副書記和牛副書記對自己的厚望,他倆熱切希望你通過這只瓦罐跟關首長搭上線,日後好飛黃騰達,平步青雲,可你到哪裡去找關首長?關首長哪,你死得真不是時候啊!如果你沒死。我也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了。關首長你真是害人不淺啊!

  這麼哀歎著,高志強就恨不得把手上的這只瓦罐扔到地上,摔個稀巴爛。或者一甩手。把它扔得遠遠的,讓它現在就見關首長去。高志強當然沒有這麼做,他站住了,將瓦罐瞄了半天,並且用手指在上面敲了幾下,敲出脆脆的當當聲。他一邊對著瓦罐說,我真的想就這麼把你給結果啦,又怕回去不好跟晏副書記交代,但總不能又把你提回去退給老爺子吧?你不煩我還煩呢!

  高志強跟瓦罐說了一會兒話,最後做出一個決定,反正到了北京,乾脆把瓦罐送到姓關的靈前,一來算是晏副書記對關首長的弔唁,二來回去也好在晏副書記面前有個說法,三來自己內心也好受一些,不然辛辛苦苦到北京跑一趟,什麼也沒幹成,也對不起自己。主意一定。高志強就打聽清楚了關首長靈堂的方向,揚手叫了一部的士。

  很快找到了關首長的靈堂:靈堂外站著兩位哨兵,但靈堂裡卻冷冷清清的,除了四周花花綠綠的花圈外,沒什麼人。高志強緩緩步人靈堂,先把瓦罐和書信擺到靈柩前,默默地望著水晶棺裡紅光滿面的關首長。心說,關首長啊,我終於見到您了。然後高志強跪下了。不管怎麼樣,既然來了,總得代表老爺子給他的老上級磕幾個響頭吧!

  磕第一個響頭的時候。高志強心裡說,姓關的呀,你怎麼不多活幾天呢?你怎麼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選擇我到了京城這麼一個特殊的時候去死?你這個時候死掉,我白白耽誤了幾天工夫不說,還墮落了一回,到底是你死不逢時還是我生無好運?

  磕第二個響頭的時候,高志強心裡說,姓關的呀,你說說我容易嗎?我一個七百多萬人口的市委常委主要負責人,放下千頭萬緒的事情不管不顧,卻越長江過黃河,跑到北京來跟你這具無動於衷的死屍相會。我這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位置?

  磕第三個響頭的時候。高志強心裡說,姓關的呀,你死了,這封晏老爺子和牛副書記絞盡腦汁炮製出來的信交給誰去?這個該死的抱緊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掉到地上打碎的瓦罐交給誰去?你死了,功成名就,蓋棺論定,無憾無恨,可我的仕途才剛剛起了個頭,今後的前程該怎麼辦?這一回我不能扶正做上正式的市委書記,下一個輪回得等五年七年,到時我年齡已大,後面的新貴窮追猛趕,自己還有多少指望?

  這麼不出聲地說著,高志強真是百感交集,不覺得悲從胸中來,恨從心頭生。他越往深處想越感悲涼,越覺哀傷,恨只恨人生在世,變數無常,實在是沒甚意思,於是鼻頭一酸,喉頭一梗,兩行不爭氣的淚水競悄悄流了下來。這淚水也怪,從此就止也止不住了,越流越歡,越流越起勁。緊接著喉嚨裡有悲聲禁不住倏然而出,開始還細如絲竹,接著就聲似流泉了。

  再後來,高志強乾脆放開了喉嚨和淚腺,讓自己哭他個痛快,反正這京都皇城也沒誰認得自己,就是偷扒搶掠也沒有什麼面子可失,痛哭失聲自然更不會失什麼面子,不像在臨紫地面上,一舉一動都要端著個架子。都要注意周圍的眼光,生怕影響了自己的光輝形象。

  哭著哭著,高志強便有些不滿了,覺得自己的哭聲多少有些單調,連自己都感動不了。高志強聽當作家的朋友說,連自己都感動不了的作品不是好作品。那麼推而廣之,連自己都感動不了的哭聲也不是一流的哭聲。高志強忽然想起小時見過的鄉下人請道士給死人做道場,那道士大放悲聲時,是伴有平仄不同的哭辭的,雖然那辭誰也聽不懂。高志強於是對自己說,今天我既然已經哭開了。何不也哭點什麼辭句出來,把心中的鬱積和苦悶給徹底釋放出去?那麼什麼辭句最適合呢?高志強有些茫然,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辭句。

  但很快高志強就想起才在沙家浜賓館裡見過的自己書的那首《琵琶行》來,思量著何不就湯下面,拿來將就一下?主意已定,高志強就聲聲長聲聲短地哭起來: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獲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高志強的哭腔一開,剛才還冷冷清清的靈堂一下子就圍過來好些人。高志強哭、琵琶行》用的是南方的方言,北京人自然聽不太明白,但有辭有調的哭唱,加上高志強氣足韻長的嗓音,那是確有幾分生動和感人的。比他們聽慣了的京腔京韻的京劇亦毫不遜色。開始圍觀的人們還以為是關家人的至親,可關首長屬￿高夀,他的兒女們都沒欲望出來啼哭,親戚誰有這樣的雅興?那麼就是從什麼地方請來的哭喪專業戶了,只是高志強如此的投入和動情,又不太像是假情假義的哭喪專業戶所能做得到的。他們就感到大惑不解了,更覺新奇起來。但不管怎麼樣,他們算是大開了眼界,大飽了耳福,一時靈柩旁邊的人越來越多,用裡三層外三層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隨著哭聲和哭辭的步步推進,高志強那本來就積聚得又厚又沉又深的失意和憂傷,酸澀和苦楚,悲憤和淒涼,哀愁和絕望,仇怨和罪惡,全都湧上了心頭,像浪潮一樣將他往前推搡著。加上人一多,氣氛變得更加濃烈,高志強的勁頭就更足了,一聲比一聲亮麗,一聲比一聲悲愴,一聲比一聲悠長綿遠,哭得臉上的淚水不是淚水,鼻涕不是鼻涕,連胸前的領帶,連那昂貴的西服,也沾滿了光彩照人的淚水和鼻涕。

  《琵琶行》總共六百一十二言,高志強就這麼滔滔不絕痛痛快快地哭將下去,既有江河日下排山倒海之勢,又有驚天地泣鬼神之功。待他哭畢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琵琶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整個靈堂已變得鴉雀無聲,連灰塵掉到地下都仿佛能聽得到聲音。

  此時,有人從身後給高志強遞過一條嶄新的毛巾,同時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低聲勸道,先生節哀吧,家父戎馬一生,功成名就,如今享盡天年,也沒什麼值得遺憾的,只是先生您可別傷了玉體。

  高志強聞言,先接過毛巾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緩緩轉過頭來。就見一位漢子立在一旁。儘管身著孝服,面有戚色,卻依然掩不住那一身的英氣。聞其言。觀其色,高志強就知道這是誰了,但他還是問道,先生你是……那人說,我就是不孝子關余,先生到此多時,我這才知道,實在是失禮了,我倆一旁相敘吧?

  高志強心頭豁地一亮,他這才隱約意識到,他這一番歇斯底里的悲嚎其實並沒白費氣力。原來這個自稱關餘的人是老首長的大兒子,四十多歲不到五十的樣子,他在父親當年的老部下現在的某大首長手裡做了多年文字秘書,從科級處級一直升至師級和副軍,現在已是那位大首長辦公室主任,是大首長的左右手和貼心人。

  關首長的兒子關余把高志強帶進靈堂一側的休息室後,兩人稍稍說了幾句相互安慰的話,高志強便呈上信件和瓦罐,然後說,這是晏副書記特意托我捎給老首長的,不想我來遲一步,沒有完成重托。關餘是在軍營裡長大的,從小就認識晏副書記,聽說是他捎來的東西,趕忙雙手接住,同時關切地問道,多年沒見過晏司令員了,他可好?高志強說,好好,硬朗得很,比在位時身體和心情還要好些=關余說,晏司令員向來就有大將風度,我家老爺子最欣賞他這一點。說著,又看了看信,對高志強說,這事就交給我吧,老爺子生前常跟我說,晏司令員處處衝鋒在前,幾十年跟著他出生人死,卻從來沒有對組織提過什麼要求,他這可是第一次求老爺子,而且還是工作上的事,老爺子雖然已經無能為力了。但還有我,我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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