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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也許是都有心事,開始兩個人話不多,只顧低了頭,一杯又一杯地喝。很快一瓶酒就見了底,叢林又開了另一瓶。叢林的臉上已洇上一層酡色,眼睛裡似乎起了血絲。高志強知道這樣喝下去,叢林非醉不可,就要去拿她手上的杯子。叢林攔開高志強,醉眼迷離地望著他說,你別攔我,今晚我要喝個一醉方休。高志強說,你已經開始醉了。叢林說,我沒醉,我沒醉!喝下杯中酒。那酒還停在喉嚨裡,叢林嘴裡又說道,醉了又何妨?今朝有酒今朝醉。

  又喝了兩杯,高志強不敢喝了,說,叢林你不醉,可我已經醉了,再不能喝了。叢林不理高志強,又斟上一杯,舉到高志強前面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幹!高志強沒有端杯,望著叢林說,叢林你別折磨我了,這酒我喝得出滋味嗎?叢林忽然就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很響,笑得整個屋子都跟著一齊發抖。高志強不知叢林笑什麼,怔怔地望著她,好像不認識這個女人似的。

  叢林笑過,又一口幹了杯中物。她的臉更加紅了,紅得泛光,紅得就像一塊燒紅的鐵。她晃著頭,伸出同樣紅得發亮的指頭,點著高志強的鼻尖吼道,高志強你也有今天!高志強一驚,望著叢林那因為酒的作用而有些變形的面孔。不過儘管如此,叢林的臉依然還是那麼生動,而且平添了一份野性,讓人浮想聯翩。如果是以往,高志強也許會放棄了自己的小原則,將這副生動的面孔攬入自己懷抱。只是今晚他太沒心情了,只得任憑叢林胡鬧。

  叢林的手還指在高志強鼻子尖上,她繼續吼道,高志強你這是罪有應得!你太自以為是了,連我叢姑奶奶你都不放在眼裡,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很逗女人喜歡,是嗎?呸!官場上的男人我見得多了,有幾個不是淺薄之徒?有幾個眉眼之間不可笑地寫著小人得志的神氣?你只不過比他們更虛偽更沉得住氣一些而已,我早就看透了你!

  這麼吼過之後,叢林高揚著的手才慢慢垂下了,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她眼裡蓄滿了痛苦的淚水。她怔怔地望著窗外閃爍的光影,好一陣才回過頭來,看一眼高志強,然後盯住杯中泛著紅光的殘酒,許久沒有吱聲。高志強說,你罵夠了吧?叢林依然低著頭,半天才喃喃道,你是我今生遇到的最讓我難以釋懷的男人,也許這輩子再不會有男人會讓我這麼傾倒了。停了停,叢林又說,其實我跟江永年第一次去見你的時候,對你並沒有任何期望值,我知道官場上的男人雖也不乏優秀分子,但優秀的的確太少太少了,我想你也不可能例外。

  說到這裡,叢林又要去倒酒,高志強把酒瓶拿開了。叢林那擱在桌上的手指還張開著,保持著要去抓酒的姿態。她盯著高志強說,可是從你身上我發現了官場中男人少有的氣質,你自信內斂,曠達睿智,言談舉止都那麼隨意自然,不僅有領導者的風度,更給人一種兄長般的親和感。叢林說,開始的時候我也是有功利的,譚主任就要到齡了,我要通過你儘快上一個臺階,我想好了,我既然並不討厭你,還有些喜歡你,那我就委身於你吧,這樣於我可是一舉兩得的事,沒想到你竟然像柳下惠那樣坐懷不亂,拒絕了我,將我做女人的自尊心都傷透了,我是又恨又放不下你,真想捅你一刀,以解我心頭之氣。叢林說,我一直在琢磨,你怎麼跟別的男人不同?別的男人我只要拒絕得不是太堅決,人家立即就會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後來我才弄明白你心中另有所屬,你屬￿官場,屬￿那個先于我的女人。我暗暗對那個女人做了瞭解,我才知道你離不了她,這不僅僅因為她優秀有魅力,還因為你的仕途少不了她,我是沒法把你搶到我手上了,我嫉妒那個女人,我恨死了她,我心有不甘,我咽不下這口氣,可我想盡了辦法也戰勝不了那個女人,我只怪自己遲到了一步,怨自己沒這個福氣……

  這天晚上叢林說了很多很多,直到屋裡的蠟燭燃盡,那越來越微弱的光焰掙扎著彈跳了兩下,最後歸於寂滅,叢林才停止了訴說。兩人在黑暗裡深陷著,沒有哪個想起要去開一下燈。過去了一個世紀,高志強才望望對面叢林的影子,輕聲說,謝謝你,叢林。也許是激動和憂傷都已被剛才的吼叫和訴說沖淡,叢林變得理智而平靜了。她淡淡地說,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高志強猶豫了一下,便站了起來。他當然還記掛著江永年的事,他想再問問叢林,但還是沒問。他繞過桌子,在叢林身旁站了站,低下頭去,吻了吻她那被汗水透過而有些酸成的額頭,然後轉身走開。高志強快到門邊了,叢林才在他身後的黑暗裡悠悠說道,你放心好了,江永年不會有事的,我明天就上省城去,把你這事給你擺平。高志強就站住了,回頭望望黑暗中叢林那悄無聲息的影子,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高志強將信將疑,心裡說,莫非叢林還有什麼回天之術?恐怕叢林還沒到達省城,江永年便把什麼都說出來了。高志強無聲地自問道,此時江永年在哪裡呢?

  此時江永年已經到了二百多公里外一家省屬礦山招待所裡。昨天晚上江永年被帶上的士後,那兩人也沒說什麼,要江永年把手機和別的他們覺得不宜留在他身上的東西交出去,等辦完案後再還給他。出了城便被拉著下了的士,再上了另一輛車子。這是一部舊式北京吉普,車上加上江永年和司機總共四個人。沒有人說話,只有吉普車牛一樣叫著。江永年是有思想準備的,他也懶得問他們是誰,在車上打起瞌睡來,沒一會兒就起了鼾聲。也不知走了多久,估計有六七個小時吧,車子停了下來,半睡半醒的江永年被帶進了一個小屋。這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江永年覺得一雙眼皮沉重異常,不太適應早上那蒼白的天光。良久他才抬了頭,認真望瞭望身旁那個高個子年輕人,問他這是什麼地方?年輕人瞥他一眼,沒吱聲,轉身走了出去,順手鎖上了房門。

  江永年轉了轉有些生硬的脖子,發現這是一個十多平方米的磚木結構的舊屋子,有一個不大的窗戶,窗戶上卡著鐵條,窗外是一座大山。江永年對這個地方一點也不熟悉,但他看得出是一個什麼礦山。忽然一陣北風從沒裝玻璃的窗口吹進來,江永年不覺打了一個寒噤,才意識到天氣突然間變了,而他身上只穿著一件西裝,裡面僅著一件襯衣。江永年便在地上小跑起來,以增加身上的熱量。中午時分,有人開門進來了,前面是高個子年輕人,後面是中年漢子。進屋後,年輕人把一張籐椅塞到中年人屁股下面,他自己則坐到桌子後面,拿出筆,打開記錄本,準備記錄。中年人讓江永年也坐好,說有話要問他。江永年就聽話地坐到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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