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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雖然審不出名堂,但第二天他們還是把小謝揪到臺上批鬥了一下午,然後把她鎖進地下室,準備第二天再開她的批鬥大會,直到她交出別的大毒草。小謝在地下室裡呆了兩個小時,發覺後窗的木格有些鬆動,就使勁搖下一根,逃了出來,先回屋換洗一新,然後趁夜隻身上了農場。

  小謝走進農場那間惟一的小屋時,海叔感到很驚喜,卻並沒察覺出別的什麼。小謝是有備而來的,這也是她最後的機會了,所以她用自己的千般柔情萬般愛意把海叔一點點融化開來,然後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他。小謝就這樣徹徹底底地做了一回女人,為此她已經十分滿足,什麼遺憾也沒有了,第二天回到城裡,就毫不猶豫跳進了紫江。

  海叔是第二個星期從農場回來後才知道小謝的死訊的,他一下子就懵了,只覺得天旋地轉,萬念俱灰。小謝已去,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海叔去了江邊碼頭,準備從小謝投身江水的地方跳下去。可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拿著菜刀跑到那位副主任家裡,要剁了他的腦殼。結果副主任的腦殼沒剁著,自己反挨了一頓揍,第二天被學校除了名。這一折騰海叔竟然放棄了去死的念頭,偏要活下去給那些人瞧瞧。他知道自己再呆在那個他曾經深深地愛過的地方,那是無法承受得了的,除名就除名,他也不在乎,從此以後再也沒去過師專,天天呆在家裡看地窖裡的書,看倦了就四處遊逛,偷偷給人看看命算算卦什麼的,還頗受歡迎。

  當然海叔去得最多的地方,還是各處的書店和圖書館。也許是習慣成了自然,海叔每次到書店或圖書館去,他的手心就癢癢,總要在衣服裡偷偷夾幾本書回來。久而久之,他家不僅地窖裡放滿了書,連床底下,閣樓上,無處不是書,整個一個書的世界。

  後來「文革」結束了,師專給海叔平了反,請他回學校去繼續當老師。海叔已經過慣了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願意踏上那塊讓他既痛恨又傷心的土地。他沒去當老師,在學校拿了一筆補發工資,就把地窖裡的書搬出來,在紫街開了一家書店。海叔是紫街乃至整個臨紫市最早開書店的人,又有那筆補發工資做底,攤子一下子就鋪開了。慢慢又開了幾家連鎖店,同時兼營點字畫古董,規模一天天擴大。再後來還購下街後的兩家已經倒閉的區街企業的廠房,弄了個四海印刷有限公司,承印各類書報雜誌,生意紅火得很。聽說最近四海印刷有限公司已經登記上市,購買四海股的股民踴躍得很哩。

  兩人說著海叔,不覺就到了紫街。但見街燈紅紅綠綠的,把街旁的商店、飯館、髮廊映襯得十分華麗。所不同的是這裡的街面是青一色的河卵石,街上沒有往來不斷的車輛,因此雖然華麗卻不喧鬧。高志強兩隻手插在衣兜裡,和畢雲天並肩走著。街外的紫江拂過濕潤的夜風,撩起高志強的短髮,讓他生出幾分愜意。

  很快來到前街一家木樓前。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木樓,看不出它與別處的木樓有什麼兩樣。但高志強清楚,這座木樓裡的主人不是一般的紫街人,他往街上啐~口,整個紫街甚至整個臨紫都會為之一抖。高志強這麼想著,就見畢雲天在樓前站了站,扯扯衣角,挺挺胸脯,才伸手在門上叩了三下。頓時門就開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站在門裡。畢雲天眼睛就亮了,輕輕喊了一聲:海叔!海叔笑了,說,是雲天,你回來啦?進屋進屋。畢雲天抓住海叔的雙手搖了搖,將高志強介紹給他。海叔握住高志強的手說,久仰久仰,怪不得下午後院公雞總是打鳴,原來是有貴人要來。

  進屋後,發現屋裡還有一個客人。高志強覺得有些面熟,海叔說,你倆認識這位小何吧?高志強印象不太深,但畢雲天一下子想起來了,他上次來海叔這裡時他也在座。後來畢雲天又在別的地方聽人說起過這位姓何的是臨紫的一個人物,畢雲天雖然對他還不太瞭解,但憑他與海叔的頻繁交往就說明了這一點。畢雲天於是點點頭說,認識認識,臨紫人有幾個不認識何總的?姓何的這時已經站了起來,上前握住畢雲天的手說,畢市長你這是嘲笑我不是?我什麼何總?我們是同齡人,你叫我的小名何衛國就是了。又回頭跟高志強也握了握,說了些多多關照之類的話。

  說著話,各自落了座。海嬸給高志強和畢雲天一人沏上一杯龍井,又給海叔和何衛國的杯裡續了水。高志強喝一口熱茶,贊道,海叔家裡的茶真是好喝啊。何衛國說,我就是貪海叔家的茶水,過不了幾天就要來一趟。海叔說,你們喜歡喝,就讓嬸子多給你們泡幾杯,喝個飽。高志強說,好茶一口為茗,兩口為品,三口為飲,多喝就是灌牛,海叔不要笑我是牛嘛!海叔大笑道,到海叔家裡來做回牛也沒礙事。

  喝了一會兒茶,何衛國就起身告辭。海叔也不強留,送他出了門。海叔回屋後,畢雲天說,海叔您對這個何衛國還挺客氣的嘛!海叔說,何衛國是個不錯的角色,這幾年房產生意不景氣,他卻穩操勝券,越做越大,確實要點能耐。高志強說,有些人智商高,有些人情商高,這個何衛國一定是財商很高。說得海叔和畢雲天都笑了。三人就這個何衛國又聊了幾句,畢雲天望著海叔說道,海叔也不讓我們去您的書房瞧瞧,是怕我和高書記偷您的寶貝吧?海叔說,當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過書房裡也沒什麼值得你們偷的,你們想去就去吧,裡面說話還清靜些。

  走進海叔書房,高志強眼睛就陡增了許多光芒。那光芒是被壁上的字畫映照出來的。高志強由衷地說,海叔您這兒是個寶庫啊!畢雲天也說,海叔最好的字畫原來還不在鋪子裡,是在這個書房裡。海叔說,你們對字畫感興趣,我一人送一幅。畢雲天說,海叔有這麼大方?說著,畢雲天悠悠走到窗邊,將那幅名日《臥雪圖》的畫仔細看了一會兒,問道,這幅畫是最近掛出來的吧?上次我到您書房來還沒有。海叔就笑了,得意地說,你說對了,為了這幅畫我可沒少費力氣。

  畢雲天說,您就把這《臥雪圖》送給我吧。海叔說,行呀,你知道這是誰的畫嗎?畢雲天又仔細在畫上瞄了瞄,上面並無署名,只得搖了搖頭,老實說不知。海叔就對高志強說,早聽說高書記是個讀書人,你肯定清楚。高志強說,這幾年投身宦海,天天與俗事打交道,已是俗人一個,還敢在海叔面前說畫麼?海叔說,怎麼不敢?你說就是。又移移高志強屁股後面的椅子,說,你坐你坐,坐下再說。

  高志強就在書桌旁的座位上坐了,說,我對畫沒有研究,從前也沒見過這畫,但我看這有點摩詰畫的古風。海叔說,何以見得?高志強說,據說摩詰畫畫是不問四時的,經常將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他的雪中芭蕉可是廣為流傳的佳話,我沒事翻閒書的時候就看到過這樣的典故。

  海叔來興致了,大聲說,高書記你好樣的,我原以為像你這樣的高官就知道天天做報告發指示,想不到你還讀過不少書。高志強忙說,海叔別誇我,我是才疏學淺,才到您這裡來沾點文氣。海叔說,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只知道當官而不願讀書的傢伙,你頭上的官帽誰給的?比你更大的官給的,那麼他既然可以給你,他不高興了也就可以收回去,你想你不養成讀書的愛好,一旦你的官做不成了,你不會讀書你幹什麼去?

  平時只聽說學而優則仕,書讀好了,才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本事,還沒聽說讀書是為了當官不成好有事可做。高志強這麼思忖著的時候,海叔又說道,這幅《臥雪圖》當然不可能是摩詰本人的畫,他的《臥雪圖》早已遺失,這是晚清一位國畫大家惜摩詰畫失傳,特仿其畫意作的,所以他連名都沒署上,偏偏又碰上了我這個偏愛摩詰的詩又喜歡這位大家的畫的傢伙,我就軟磨硬泡從一位收藏家朋友那裡買下來,掛在書房裡,一天看上兩眼,同行中人見了這幅畫,無不稱善,欲出大價買走,我都不肯出手。

  三人由茶而畫,再由畫而詩,討論了半天也沒能打住。不知不覺已經夜深了。高志強和畢雲天便站起身來,準備告辭。海叔打了一個哈欠,懶懶地說,好吧,你們回吧,我也倦了,不留你們了。又對高志強說,高書記不嫌簡陋,以後還請常來。高志強說,一定一定。說著,邁出門坎,只見寂靜的紫街比來時寬闊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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