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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雲天這趟醫院住得多少有些冷清。去年畢雲天扭傷了腳踝,曾在醫院裡住過兩天。那兩天他的病床前才叫熱鬧呢,送營養品的,送鮮花的,送現金的,絡繹不絕。連晚上已經熄了燈,還有人走進病房,偷偷往枕頭下塞裝了大額鈔票的信封。可現在不同了,國家打擊走私的力度越來越大,電視裡天天播放打擊走私的案例,不少官員因涉嫌走私案而紛紛落馬,所以在臨紫市人的眼裡,畢雲天這一次住進醫院,一時三刻要想出來,恐怕不是太容易,自然也就失去了到醫院裡來給他送營養品送鮮花和送信封的熱情。

  不過有一個人還是進了畢雲天的病房,他就是高志強。高志強當然沒有拿禮品或紅包,他是空著手來的。但這足以使畢雲天心存感激了。高志強告訴畢雲天,省紀委熊副書記昨天已帶著檢查組離開了臨紫。畢雲天說,我知道我只要一住進醫院,他們就會離開的。高志強說,常委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接著高志強把市委常委和省檢查組的見面會情況跟畢雲天通報了一下。

  見面會是在省檢查組住地紫江賓館小會議室召開的,文書記雷市長高志強和市紀委尹書記都在場。文書記請省紀委熊副書記先作指示,熊副書記讓文書記先講,文書記就說,各位在臨紫工作了二十多天,對我市各方面工作都帶來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對不起大家的是,臨紫條件太差,沒給大家創造優質的工作環境,我也老是被身邊的事務纏住,前幾天又和雷市長上省裡開了一個會,難得來關心大家一回,這是我們的失職,今天向大家做深刻檢討。接下來文書記就把頭天常委會上讓畢雲天停職反省的決定告訴了大家。

  雷遠鳴還在一旁插話說,這也是常委的一個態度,我們是非常尊重檢查組的意見的。文書記接過雷遠鳴的話說,是呀,我和老雷也很清楚,交警的錯誤除了畢雲天同志有責任外,主要責任還在我們兩個尤其是我的身上。停了停,又笑著說,如果還不能達到檢查組的要求,就只能讓我和老雷停職反省了。

  文書記說這話時口氣很輕鬆很隨意,但分量卻並不輕,檢查組的人是聽得出來的。熊副書記於是趕忙說,文書記言重了,其實我們也不願你們就這事處理市一級的領導,本想早點結束檢查,無奈臨紫這邊的舉報一直不斷,省裡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地往我們這裡壓,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諸位領導多多原諒。熊副書記還說,現在處理決定的初稿快出來了,正式成文前還會徵求市里的意見的,也就象徵性地罰點,好回去交差,至於已被檢察院拘留的人員,我們可管不了了,只能由他們按法律程序辦理。

  最後熊副書記強調說,不過根據群眾舉報,市里有關領導在這次走私車上戶過程中是得到過好處的,我們已責成市紀檢部門繼續追查,希望市委大力支持。文書記點頭道,這熊書記您放心好了,市委對反腐的認識是明確的,決心也是很大的,我們一定全力支持紀檢部門的工作。又回頭對市紀委尹書記說,老尹你有什麼困難講一聲,我們為你排除干擾,創造辦案條件。

  高志強說到這裡,畢雲天說,追查就追查吧,我還怕他們不查呢!不查清楚,人家還以為我畢雲天得了好多好處。高志強說,雲天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是什麼人。臨走前,高志強吩咐畢雲天道,你也不要死死地守在病房裡,這樣沒病也要憋出病來的,到外面走走嘛,生命在於運動。畢雲天說,高書記你放心,我會善待自己的。高志強說,應該是這樣。

  可高志強走後,畢雲天想起這次給走私車上戶的事是集體做的決定,背黑鍋的卻是他一個人,省裡的檢查組走了,市紀委還要繼續追查,心裡就有氣,於是伸手撈過枕邊的杯子狠狠往地上砸去,嚇得從門外經過的護士小姐,慌忙跑進來,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但過後畢雲天又有些後悔,這何必呢,自己沒問題,莫非還怕他們查出問題來?心想,好吧,就聽聽高志強的話,到外面去走走,在病房裡憋久了,真的有些不是滋味。

  出了醫院大門,抬眼望瞭望流動的人群,一時又不知往什麼方向走才好。平時出車入輦,只說聲去哪裡,司機就會很快把你送達,那是用不著你親自選擇道路的,現在要由自己決定何去何從了,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不過畢雲天立即意識到了,此時此刻的他本來就是毫無目的的,並沒有什麼地方要去。畢雲天自嘲地笑笑,信步朝前挪去。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個地方,竟是紫江旁邊的紫街。畢雲天覺得有點奇怪,我怎麼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裡?

  紫街是畢雲天的出生地。紫街因傍著紫江而得名。紫江來自西南方向高高的紫山。開始紫江是一條涓涓細流,名日紫溪,經過紫山縣城時已成了一條紫河,待它七彎八拐,到了臨紫市就成了浩浩蕩蕩的紫江。

  臨紫市是一座古城,舊屬吳地,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據臨紫市地方史志辦的人說,開初的臨紫其實就是一個碼頭,周圍六縣九鎮的木材都要在這裡集中,然後由木材商雇人紮了木排順紫江放往長江。碼頭上的生意一旺,就有了一條紫街,醫藥百貨,餐飲典當,煙花歌舞都興隆起來。紫街於是像蠶吃桑葉一樣,慢慢向深處向遠處蠶食開去,最後成為遠近有名的府地。

  不過再怎麼變化,紫街的雛形似乎還保留著。一眼看過去,那溜青的石板路,斑駁的木樓,高揚的當幡,脫了漆掉了筆劃的門楣上的招牌,無不讓人想起這紫街最初的模樣來。還有從簷下從老槐樹的暗影裡走過的紫街人,你見了他們那靜如止水的眼神和不慌不忙的飄逸的身影,還以為他們仍然生活在褪了色的舊時代,與世隔絕,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這天畢雲天被一種神奇的力量牽引著一直走到街底才停下來。他眼前是一道斑駁的宅門。他就在宅門外站著,久久不願離去。那道宅門裡曾經住過一個女人,畢雲天沒法將這個女人從腦子裡拂去。畢雲天心裡明白,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到了這個地方,原來就是為了趕赴記憶裡這個女人的約。

  紫街雖然年深月久,人事變遷不斷,但有兩姓人卻一直居住在這裡。哪兩姓?一日畢,二日梅。畢雲天記憶中的女人就是梅家女。這個梅家女長著一雙迷人的桃花眼,那桃花眼有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這個女人名叫梅麗臣,比畢雲天小五六歲。梅麗臣從她上小學的第一天開始,就跟這個叫做畢雲天的男孩聯繫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薄霧如紗的清晨,梅麗臣挎著花書包才邁出屋門,就望見一個男孩騎著一部舊自行車從街外飆了過來。梅麗臣認識他,他是前街畢家的小子,每天都要騎車從這裡經過,到街外的向陽小學去上學。他的車騎得特別快,但每次騎到她家屋門口時,只要她站在門邊,他就會把車速放慢,朝她笑笑。她就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覺得他騎著車從街上飛快地飆過的派頭很足。她就想,如果哪一天能坐在他的車後,跟他一起去上學,那一定是一件特別美妙的事情。

  梅麗臣終於可以上學了。她像以往一樣站在門口朝畢雲天笑著。畢雲天也像以往一樣放慢了車速。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的車慢著慢著就停了下來。他看到了她屁股後面的花書包。他說,你上學了?她偏著頭說,是呀。他說,你敢坐我的車麼?她說,敢。他就笑了,一彎腰把她抱上了車子的後座。然後畢雲天一邊上車,一邊回頭叮囑道,坐穩囉。梅麗臣嗯一聲,抓住了座位下的鐵環,而且把頭靠在了畢雲天的背上。梅麗臣聽見身下的輪子吱吱地響著,就覺得畢雲天的後背是那樣的寬厚,那樣的柔軟。梅麗臣便美美地微合了雙眼。立即她就看見那白色的薄霧變成了彩色的絲綢,夢幻般飄揚起來。

  她在畢雲天的背上一靠就靠過了六個年頭。這時梅麗臣小學畢業了,畢雲天也從向陽小學隔壁的中學畢業,剛好碰上高考恢復,他不聲不響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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