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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申達成看在眼裡,笑道:「馮主席跟小尼談得挺來的嘛。」馮國富掩飾道:「你說我幹什麼?我是見你那雙眼睛直溜溜的,老往人家身上粘,才多看了她兩眼。」申達成說:「您不覺得她像一個人麼?」

  原來申達成也有同感。馮國富問:「像誰?」申達成說:「您難道忘了波月庵裡的常悟禪師麼?這小尼是不是像她?」

  馮國富恍然而悟,點頭道:「我只覺得這小尼似曾相識,你這下提起常悟禪師,原來她是與禪師相像。尤其是那黛眉秀目和紅唇白齒,竟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似的。」申達成說:「這麼相像,兩人是不是姐妹倆?」馮國富說:「哪有姐妹都出家為尼的?無非是種巧合。」申達成說:「世上巧合的事不多著嗎?」

  正說著,小尼端菜進了屋。馮國富又瞧了小尼幾眼,恍如常悟禪師到了跟前,心下暗自感慨起來。佛說一切皆因緣起,那次在波月庵見識過常悟禪師,今天又在這裡見著一個與禪師相像的小尼,也算是緣吧?

  菜很快上齊了。都是馮國富喜歡的山野風味,諸如小竹筍,黑木耳,蘑芋冬莧和蕨菜之類,肚子裡裝多了油膩,吃來特別上口。還有一小碟苦菜,用花生油清炒出來的,苦味十足,卻苦得你心甘情願。馮國富記得小時鄉下缺糧,父母不時採摘這種苦菜回家,當飯煮吃,儘管難以下嚥,怎奈饑腸轆轆,也得梗著脖子往肚子裡吞。父親還一旁諄諄教誨,說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後離開家鄉,吃上皇糧,再沒嚼過這種苦菜,不想今日得遇,馮國富又驚喜,又感動,狼吞虎嚥起來。

  有好菜,若有好酒,那就更享受了。可這是佛菜館,哪裡來的酒?馮國富也就沒有吱聲。不想申達成像是窺破了馮國富心思,給小尼做個倒酒的動作。小尼出門不到兩分鐘,就提著一個瓷壺走了進來。馮國富說:「這地方也有酒喝?」小尼說:「佛家不酗酒,並不是說滴酒不能沾。這又是米酒,用山裡的米,山裡的水,山裡的柴,自己釀制的,度數不高,屬￿素酒,跟佛菜並不衝突,不像外面的高度酒,是專供酒桶醉鬼酗酒過癮的。」

  好個素酒!馮國富今天可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倒也大長見識。也就少了顧忌,端杯喝了幾杯。

  米酒因為度數低,來得緩和,容易上口。不覺得便面熱耳紅,微醺了,可謂不醉人而醉心。近看一旁倒酒的小尼,越發覺得她像常悟禪師,有時甚至讓人出生幻覺,小尼就是那位常悟禪師,常悟禪師就是眼前的小尼。

  當然幻覺只是幻覺,馮國富心下再明白不過,常悟禪師決不可能走出波月庵,到這個地方來做侍者。

  這麼思忖著,再度細細打量小尼,又發現她跟常悟禪師也就面相相像,神態卻不盡相同。想禪師,眉藏靜氣,目含恬淡,意定神閑,到底不似眼前小尼,一顰一笑之間,那份俗氣並沒完全脫去。馮國富甚至懷疑,小尼不過普通村姑,只是受聘這個佛菜館,假冒小尼,招徠生意而已。

  這個念頭一上心,馮國富便有些洩氣。小尼如果真是村姑一個,你竟然將她與常悟禪師作比,豈不玷污了常悟禪師?那麼怎麼證明小尼不是真尼,只是村姑呢?你又不可能去派出所看她戶口,或調查她的身世。也可問館裡的人,可誰會跟你說真話呢?

  馮國富想起那句削髮為尼的話來。暗想小尼若是真尼,法帽下面肯定沒有頭髮。可你總不能上去揭她的法帽吧?這樣不叫侵犯人權,也叫非禮,那是萬萬使不得的。

  如此動著心思的時候,馮國富的目光一直停在小尼好看的臉上。小尼都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又不好扔下酒壺走開,只得羞澀地低下頭,回避著馮國富的目光。

  小尼低首之際,馮國富忽見她秀眉裡隱藏著一粒小小的黑痣,只是並不起眼,若沒細看,還不容易發現。就是這粒小黑痣,讓馮國富生出一計來:他笑指著小尼臉上,說:「你眉上怎麼爬著一隻小螞蟻?」

  小尼不知是計,信以為真,忙伸了纖纖手指,去摸眉頭。自然不可能摸著什麼螞蟻。馮國富忍住笑,說:「往上些,再往上些,小螞蟻爬到額頭上去了。」小尼又往上摸去。馮國富說:「你的動作太斯文了點,螞蟻都已鑽進法帽裡去了。」

  小尼仍然沒意識到這是馮國富的險惡用心,三個指頭往法帽裡直插進去。法帽於是一動,往後偏了偏。

  急切問,一綹青絲自帽檐滑了下來。

  小尼這才意識到中了馮國富的圈套,不覺一陣窘迫,臉上刷地紅了。同時轉過身,將那綹青絲抹回去,再扶正法帽,慌慌出了小屋。

  離開佛菜館,天色已黑。申達成打著飽嗝,表揚領導道:「馮主席真有辦法,一個小計就識破了假尼姑的真相。」

  馮國富望著窗外迷蒙夜色,沒有吱聲。

  小尼窘迫的樣子還在眼前晃動著,讓馮國富心感惴惴。其實自小尼法帽裡的青絲滑出來的那一瞬間,馮國富就暗暗後悔了,自己不該如此惡劣。看上去,你的玩笑開得好像高明,事實恰好說明你粗鄙俗氣,沒有佛心。沒有佛心,你才會在乎小尼法帽裡有沒有頭髮,才會耍小聰明,搞惡作劇。若佛在我心,自然獨具佛眼,眼裡所見,一切皆佛,別的什麼都不復存在。如此說來,那綹從小尼法帽裡掉出來的青發,並不是長在小尼的頭上,藏於小尼的法帽,而是長在你的俗心,藏於你的俗眼。說白了,你識破了假尼的真相,暴露的則是你的俗心和俗眼。

  馮國富這麼自責著,小車已走完砂石小道,來到大馬路的人口處。也許是茶水和米酒喝多了,申達成忽感內急,將車靠邊停好,下去方便。馮國富也有這個意思,跟著下了車。

  快方便完,正要轉身,一陣夜風吹至,申達成站立不穩,往前栽去。下面就是一道高坎,當然不是搞百米衝刺的地方,馮國富忙伸手扶住申達成。其實申達成並沒醉,是自己踩陷腳下的虛土,身子失去了平衡。二十多年的老司機了,申達成還從沒因喝酒耽誤過開車,他知道自己能喝多少,該喝多少。

  斜靠在馮國富臂膀上的申達成正待抽身,不知怎麼突然想起馮國富自己開著車上下班那陣,政協不少幹部都坐過他的車,過後還會拿來開玩笑,說享受了軍級待遇,因為車是堂堂師級幹部開的。當時申達成不好見馮國富的面,也就從沒享受過這樣的軍級待遇。今天機會不是來了麼?何不也讓師級幹部給自己開回車,過一過軍級領導的癮?

  申達成也就沒醉裝醉,故意甩甩手,卻不怎麼用力,手上軟綿綿的樣子,像是使不出勁來似的。一邊搖頭晃腦道:「沒醉沒醉,我沒醉。」

  馮國富只知道酒鬼喝高了,越醉越說沒醉,哪料到申達成沒醉也會說沒醉?忙將他弄進小車後座放平,再轉身打開駕駛室,一頭鑽進去。好久沒摸方向盤了,還真有點技癢,今夜正好過一下癮。

  爬上一道小斜坡,迎面一輪皎月。城裡長年黃塵蔽天,偶然見著月亮,也生了鏽似的,模糊不清,已不太容易想得起天上還有這樣光鮮的月輪。馮國富幾分驚喜,油門上的腳不覺用了用力。

  從坡上下來,便是繞城而過的楚江。江面開闊,那輪皎月又到了水裡。風拂江面,月影粼粼,似有萬點玉屑灑落江面。馮國富生出幻覺,好像曾在哪裡見過這麼個情景。那麼是在現實世界裡呢,還是在夢幻中,抑或在某一首唐詩裡?

  馮國富不得而知。

  楚江轉了個彎,前面是一個三岔路口。馮國富減了車速,準備橫過路口。就在他開始往左打方向盤的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一條小狗,突地躥了過來。馮國富嚇了一跳,要避開小狗,趕忙去踩刹車。也是鬼使神差,車速不但沒有減慢,相反轟鳴著,蹦得更快了。眼看就要壓著輪下的小狗了,驚慌失措的馮國富只得往右猛打方向盤。小車於是咆嘯著,風馳電掣般,往路邊的楚江直飆下去……

  就在馮國富嚇得兩眼發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車子砰地一下,重重撞在江邊的梧桐樹上,同時突突兩聲,熄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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