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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火車站在城外十五公里處,二十分鐘就趕到了。路上馮國富要給熊站長打電話,讓他打招呼放車子進站台。申達成說:「這點小事先別麻煩車站領導,我有辦法。」果然車子在機動車輛通道口停下後,申達成找出綠殼委員視察證,下去給穿著制服的守門人瞧瞧,順便發了支好煙,對方二話不說就開了電動門。

  申達成返身回到車上,按按喇叭,朝窗外的守門人揮揮手,算是感謝,緩緩將車開進通道。馮國富說:「我那本視察證也在包裡,卻不知還有這個作用,從沒拿出來過。」申達成說:「平時送客人,我都是掏的視察證。火車站是楚南的窗口嘛,政協每年都會組織委員來視察一兩回,他們敢不買帳麼?」馮國富笑道:「政協恐怕也就這點特權。也好,讓小楊也享受回政協委員待遇。」楊琴笑笑,趕忙道謝。

  去廣州的車屬￿始發,早就停在站台下面了。找到楊琴那節臥鋪車廂,將桑塔納停穩,正要搬行李,不想一位同樣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走過來,掏出發票本,要收停車費。申達成說:「我也不是頭一回來這裡送客人了,從沒見要收什麼停車費,今天怎麼改規矩了?」掏出視察證,往那工作人員面前遞。

  這回視察證不再管用,工作人員撕了張發票,說:「交錢吧,五元整。」申達成說:「你給我看清楚了,這是楚南市政協委員視察證。」工作人員說:「我這人沒文化,不認識什麼是視察證,只人民幣還勉強認得。」

  申達成氣得彈了起來,高揚著視察證,吼道:「我今天就是到你車站來視察的,把你們的領導叫過來,我要視察你們的工作情況!」

  頓時就圍過來好幾個車站工作人員。馮國富覺得沒必要為五元錢費神,一邊勸解申達成,一邊去身上掏錢。楊琴見狀。早拿出五元錢,要去換發票,被申達成攔開,說:「今天別說五元錢,五分錢都不得出。」

  馮國富怕影響楊琴上車,強行將申達成拉到車後,叫他打開尾箱,先把行李搬到外面。楊琴趁機交了停車費,過來提行李。

  將楊琴送上車,安放好行李,兩人道過別,下了火車。申達成的火氣還沒消,到得小車上,又大聲罵開了:「這些土匪!欺我政協手上沒握著刀把子。我不相信公檢法司和權力部門的車來這裡,他們也敢收停車費。」罵著,打響馬達,倒好車,往通道口方向開去。可開出不到三米,又一踩油門,停了車。馮國富不知何故,說:「你這又要幹什麼?」

  申達成也不吭聲,鑽出車門,重新爬上火車,來到楊琴身邊,遞上五元錢,說:「那張發票呢,給我吧。」楊琴說:「申師傅您也太客氣了,我出停車費是應該的。」申達成說:「你出停車費應該,可車站收這停車費不應該。求你還是把票給我吧。」楊琴沒法,只好乖乖交出發票,收下五元錢。

  出了通道口,申達成並沒將車開走,卻找個地方泊住,返身對馮國富說道:「馮主席,麻煩您告訴我,熊站長的手機號碼是多少。」馮國富說:」為五元錢,犯得著嗎?」申達成說:「五元錢算什麼?但佛爭一爐香,人爭一口氣,今天這口氣,我實在是咽不下去。」馮國富說:「我看這口氣也只有那麼大。」申達成說:「你不給就不給,我直接上他辦公室去。」也不等馮國富找號碼,下車往車站辦公的地方跑了去。

  馮國富搖搖頭,只得由著他。

  申達成還真在站長室堵著了熊站長。熊站長只覺得申達成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了。申達成只好自報家門道:「熊站長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政協的小申,每年都要陪政協委員到貴站來看望你老人家幾回。」

  「原來是申師長,想起來了。」熊站長握住申達成,說「今天又視察來了?我怎麼沒接到通知?」申達成說:「哪有那麼多視察?今天陪馮主席來送一位客人,順便上來看看你。」熊站長說:「哪個馮主席?是不是原來組織部的馮部長?」申達成說:「算你沒說錯。」熊站長說:「過去跟他有些往來,他去政協後,沒怎麼打交道了。他在哪裡?我去請他,晚上一起坐坐。」申達成說:「他不會上來的。我要上來,他還不讓呢。」熊站長說:「那怎麼行,到了我的地皮上,不請他,豈不是我失禮了?」

  申達成這才掏出身上的發票,說:「你收下這張發票,就算你盡禮了。」

  熊站長自然認得自己站裡的發票,問申達成是從哪里弄來的。申達成說:「當然不是我地上揀的,拿了來占你的小便宜。」說了剛才的遭遇。熊站長說:「你早給我打個電話,不就什麼事都沒了?」申達成說:「誰知道你們車站也搞起亂收費來了?」熊站長說:「怪我管理不善。你轉告馮主席,我向他道歉。」收下發票,遞給申達成五元錢。

  回到車上時,申達成已是滿臉喜色,像是戰功赫赫凱旋的將軍。馮國富知道他換回了那五元錢,說:「你也太小題大作了。」申達成說:「我承認,五元錢確實不是大錢,別說我還出得起,出不起,政協還報銷得起哩。可錢是小錢,我車上的領導也是小領導麼!正兒八經的堂堂四大家領導,到車站裡來送個客人,也要出停車費,領導還要不要這個面子?領導面子無小事,我這完全是在維護領導面子嘛。」

  出五元停車費,卻沒了面子,也誇張了點。不過馮國富不想多說什麼,說也白說。單位司機差不多都這麼有氣派,跟領導跑多了,便覺得自己也成了領導,能牛的牛,不能牛的,創造條件也要牛。

  申達成大概覺得給領導爭夠了面子,情緒便格外高漲,情不自禁哼唱起來:

  是你的紅唇粘住我的一切

  是你的體貼讓我再次熱烈

  是你的萬種柔情融化冰雪

  是你的甜言蜜語改變季節

  哼著哼著,聲音便小起來,車速也漸漸放慢了。申達成看到前方一塊寫著「悟真佛菜館由此進」的招牌,不由得想起那只讓自己小賺了一把的銅淨瓶來。領導喜歡佛經,要感謝領導,這不是個難逢的好機會麼?這麼想著,車子已到招牌下面,申達成踩著刹車,回頭對馮國富說:「這個佛菜館新開張沒多久,還比較正宗,不知領導來過沒有。今天趁著高興,我請領導上去品嘗品嘗。」

  馮國富也早聽說這個佛菜館有些特色,只是還沒見識過。卻不知申達成到底請的什麼客,說:「今天你幫忙送我的客人,我還沒來得及請你的客呢,你倒請起我來了,總得有個什麼說法吧?」

  聽話聽音,申達成明白馮國富已經動心,將車子駛入大路旁的砂石小道。嘴上笑道:」還得從那只銅淨瓶說起。那是在鄉下寺廟裡隨便拾回來的,我以為陳姐會喜歡,才找個藉口給她送了去。不想慘遭退貨,我為此傷心了好幾天,心想反正留著也沒意思,乾脆送到了文物市場,結果還賺了一筆。楚南人有個說法,叫見者有份。那只銅淨瓶馮主席也是見過的,我將您見過的東西換了錢,不用這錢請您回客,我心何安?」

  好一個見者有份,也不知這是哪來的邏輯。不過馮國富只笑笑,沒說什麼。

  翻過一個不大的山坳,一水自青色石山間譁然而出,有木樓依山傍水而立。樓頭挑著一幡黃旗,上書「悟真佛菜館」五字。樓前早停了幾輛小車,看來已有人捷足先登。

  見又有車來,樓裡迎出一位胖大僧人,一手拈珠,一手豎掌,念聲阿彌陀佛,將兩人請下車來。申達成一按遙控器,落了車門鎖,兩人幾步來到門口。門下立著兩位著法帽尼服的漂亮小姑娘,免不了又豎掌念佛。門上一對佛聯,言簡意長:

  挑水砍柴無非妙道

  穿衣吃飯不是癡禪

  馮國富覺得有些意味。原來佛家和俗人一樣,也要挑水砍柴,穿衣吃飯。只是佛眼看來,挑水砍柴也好,穿衣吃飯也罷,裡面都蘊有佛理禪心,這又有別於俗眼了。

  馮國富正默想著,一位小尼說聲請,蓮步翩翩,走在了前頭。兩人緊隨其後,繞牖穿廊,來到臨水的小屋前。屋裡已候著一位小尼,見來了客人,又是低眉順眼,念佛說請。馮國富望望門上「福田軒」三字,抬腿邁進小屋。小尼忙上前倒茶點菜。申達成顯然不是頭回光顧了,也不看菜譜,隨口說了幾道菜名,說另有好菜,端上來就是。

  小尼拿著菜單走後,申達成說:「給陳姐打個電話吧?把她也接過來。」馮國富說:「今天一早她就上了紫煙寺,恐怕還沒下山呢。」申達成說:「也許已經回家。陳姐的手機怎麼撥?」馮國富說:「她不肯配手機。」申達成只好撥了馮國富家裡電話。嘟音響了好一陣,也沒人接,申達成只得把手機合上。

  杯中茶葉已經泡開。聞得茶香馥鬱,馮國富端杯於手,淺茗一口。頓覺清潤爽口,齒舌留香,似有淡淡的山氣水韻縈繞不去,比平時常喝的碧螺春和鐵觀音之類,別是一番風味。正要問送完菜單回來的小尼,到底是什麼茶,只見申達成的眼睛老打瞟,不住地往小尼身上瞅著。馮國富也忘了問茶,注意起小尼來。

  原來眼前的小尼年齡並不大,估計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眉如彎月,目含秋水,唇紅齒白,長相還真不俗。

  馮國富忽生似曾相識之感,只是一時又想不起到底在哪裡見過。又不好打聽,只得就茶論茶。小尼說這茶就是附近山上采來的野生秋茶,也沒怎麼加工,主要是吃個新鮮和原味。馮國富點頭稱善,連喝了兩杯。

  也許是客人目光溫和,說話親切,小尼啟動著紅唇白齒,主動說起佛菜館的好處來。她說:「要說咱們的佛菜館也平常,無非講究四個字。」馮國富備感好奇,說:「你倒說說是哪四個字?」小尼說:「就是素野真樸。素不用說,佛家不近葷。野是說菜的來源多為野生,沒有任何污染。既是野生,味道自然本真。樸就是簡樸,砍回山上的柴生火,挑來河裡的水煮飯炒菜,地道的田園風味。」

  說得馮國富頻頻頷首,笑道:「怪不得門口要寫上挑水砍柴無非妙道,穿衣吃飯不是癡禪。」小尼也笑道:「客人真有悟性,一下子就悟出了兩句佛聯的真意。」馮國富說:「你這不是叫悟真佛菜館嗎?沒悟性,怎麼悟真?」

  看看有一陣子了,小尼出去催菜。馮國富的目光在後面追著小尼,直到她轉出屋角,還不肯收回來。

  馮國富還是沒想起在哪裡見過這個小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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