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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又有人發現這種句式比較好造句,充分發揮在老師那裡學會的造句本領,造出不少句子來,什麼教育致富,家長出血;首長出行,警車開道;老闆發財,政府拆遷;幹部植樹,群眾挖坑。還有人造領導治病,秘書吃藥的。這句子看似不符合邏輯,現實生活裡卻非常普遍。比如某地搞單位領導作風評議,有些單位領導作風本來就有毛病有問題,加上接待作風評議小組成員時,煙酒和紅包不怎麼到位,被評為領導作風不合格單位,必須進行定期整改。整改整改,就是整材料,改數據。材料和數據都掌握在單位秘書手裡,秘書們熬上幾個通宵,材料和數據不就整過來改過來了?同時將煙酒檔次和紅包份量一起整改到位,單位領導作風也跟著完全整改成功,單位也成為作風合格單位。秘書們又是最善於歸納和總結經驗教訓的,最後得出八個字:領導治病,秘書吃藥。

  這麼想著,馮國富不覺笑起來。卻不好說出笑因,究竟周英傑請你過來,不是什麼歹意,你怎好說三道四?只是笑道:「我在楚寧工作過,卻不是楚寧人,更非名流,請我過來有何用處?」周英傑說:「您主要是我請來的。您只明天到會上露露面,其餘時間我陪您和陳姐四處轉轉。好久沒圍繞在老領導周圍了,機會難得嘛。」

  馮國富指指周英傑,笑道:「你是沒人圍繞在周圍就難受吧?」

  不覺又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是中午的包廂,跟外面大餐廳裡研究會的代表不搭界,只周英傑和田主席說是省裡來了幾個專家,出去敬了一輪酒。飯後田主席招呼會議代表去了,周英傑仍負責陪同馮國富夫婦。先在賓館後的林間繞了幾圈,周英傑邀請兩位去外面泡泡腳,消消乏。陳靜如怕到那些不乾不淨的地方行走,被佛祖知道,說要回房休息。馮國富不好扔下夫人單獨行動,三人仍回總統套間,坐在大客廳裡閒聊。

  聊了一會兒,周英傑提議來幾圈麻將。馮國富說要來就來幾盤撲克,周英傑只好讓服務員將撲克送過來。三人不成局,馮國富要去叫隔壁的申達成,周英傑說申達成已被縣政協的人帶走了,一個電話叫來縣政協負責會務的袁副主席,這才開了打。

  馮國富是不打意思的,叫做衛生撲克。市里領導沒意思,縣裡領導也不好意思。中國最發達的經濟恐怕就是牌桌上的經濟,像馮國富這麼沒有經濟頭腦,打牌與經濟完全脫鉤,怕是打著燈籠火把都沒地方可找了。只是害慘了袁副主席,弄得他哈欠不斷,像毒鬼來了癮般。周英傑沒打哈欠的工夫,他的手機隔不了幾分鐘就要響一次。陳靜如笑道:「領導的手機都比人家的要辛苦得多。」馮國富也笑道:「有人說中國的官員最辛苦,白天在北朝鮮幹社會主義事業,晚上在南朝鮮過資本主義生活。你想周部長的手機還有閑得下來的時候嗎?」周英傑說:「手機和鐐銬的功能一樣,只要上了身,你就不可能自在。」

  這撲克打了一個多小時,馮國富見周英傑兩位如此難受,不忍心起來,說:「到此為止吧,你們忙自己的去,我也想休息了。」袁副主席如釋重負,放下撲克,說有幾位專家在房間裡等他說事,起身走了。周英傑還要請二位搞別的活動,馮國富笑道:「你要請我們搞活動,你那寶貝手機也不答應。」

  話沒落音,周英傑的手機又響起來,他捂到耳邊嗯嗯幾聲,搖搖頭,對馮國富夫婦笑笑道:「這些人真難纏。」說是先去應付一下再回來,出了門。

  房裡一下子冷靜下來。陳靜如拿著貼身衣物去了衛生間,馮國富在地上立了一會兒,抓過遙控器,開了電視。調了幾個頻道,沒有感興趣的節目,又把電視關掉。在地上來回踱了幾圈,發現桌上有兩份報紙,翻了翻,沒什麼值得一看的,又扔下了,往大沙發上一仰,望著裝修典雅的吊頂,發起呆來。

  馮國富不由得想起在市委組織部副部長任上,每年都要到下面縣裡走幾趟,每次一到晚上這個時候,自己的住地就走馬燈似的,這個去了那個來,有時已是夜深人靜,自己都躺到了床上,還有人來敲門。不用說,來的人不是縣委常委,就是幾大家領導,以及各部門頭兒和老遠跑來的鄉鎮領導。來總是有充分藉口的,或彙報思想,或請示工作,或反映問題,或鳴冤叫屈,該上去的級別沒上去,該享受的待遇沒享受到,倒也與馮國富這個管官的官的工作性質密切相關。除了藉口,當然還有不菲的紅包和豐厚的禮品。如今做了政協副主席,情況卻大不同了,除周英傑和袁副主席陪著打了幾盤衛生撲克,鬼都不再上門。還是那句老話,君子不可一日無權,無權和有權,之間的區別就有這麼大。馮國富暗暗後悔了,不該答應周英傑的邀請,瘋瘋癲癲跑到楚寧來。

  胡思亂想了一陣,陳靜如從衛生間出來了,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上。見馮國富癡著,開他玩笑道:「是不是想楚甯的老情人了?我不肯來,你偏要我來,現在老情人想跑來看看你,有我在這裡礙眼,多不方便?」說著,找出包裡的電吹風,對著大鏡吹起頭髮來。

  馮國富覺得電吹風的聲音聒耳,從沙發上站起來,躲到了陽臺外面。楚寧賓館地勢較高,站在陽臺上,不大的縣城盡收眼底。望著遠遠近近若明若暗的燈火,馮國富不由想起曾在楚寧工作過的那些歲月。記憶中,那個時候的人還算厚道,提拔誰重用誰,主要看工作成績,如果哪個工作不好好幹,專走上層路線,旁人就有些不屑一顧。曾幾何時,大家的觀念都變了,誰能走夜路,會跑關係,那是很有面子的,旁人羡慕,自己也會於有意無意間,把後面的關係和背景抖出來,以顯示自己的能耐。相反誰如果只會老老實實幹工作,不懂密切聯繫領導,不會尋找靠山,肯定會被人瞧不起,說是不中卵用,不可委之以大任。現在的領導決定用一個人,只要一句話,就是那人有活動能力,跟上面關係鐵;不用一個人也只有一句話,那人太老實,打不開局面。官場中最最貶義的詞恐怕就是老實這麼兩個字了,哪個頭上若攤上老實兩個字,他的政治生涯基本上算是完了。

  馮國富意識到自己想得遠了,不出聲地批評自己道,你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都離開組織部門這麼久了,還老想著組織上的事。要知道周英傑是請你下來散心的,不是請你下來思考組織問題的,你還是放得開點,快快活活玩兩天。

  回到客廳裡,陳靜如早吹好頭髮,正在全神貫注看電視。瞥一眼電視屏幕,裡面正在介紹佛教勝地九華山,怪不得陳靜如這麼入迷。見馮國富坐到身邊,一起看起電視來,陳靜如說:「有機會得去九華山朝拜朝拜。」馮國富說:「九華山太遠,去一趟不容易,要去波月庵,倒是很方便的。」陳靜如回過頭說:「你給周英傑說說,明天我們就到波月庵去,怎麼樣?」馮國富說:「客隨主便,他會有安排的。」

  話沒落音,外面響起敲門聲。馮國富心想,剛才還感歎鬼不上門,這下敲門的人不是來了麼?但馮國富明白,敲門人絕不可能是縣裡領導和要求進步的部門頭兒。

  果然打開門,是申達成回來了。見他油頭粉面的樣子,馮國富知道是縣政協的人將他請到哪裡瀟灑了一回。下面人不敢得罪領導司機,怕他們在領導面前說三道四,老早就會安排專人負責司機活動,根據他們的愛好,該桑拿按摩的桑拿按摩,該足浴鹽浴的足浴鹽浴,該搓麻打牌的搓麻打牌,有時比領導還安排得周到。領導司機一聽說有下縣的機會,比領導本人還興奮,道理就在這裡了。

  申達成跟馮國富夫婦打過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間。剛好九華山的節目已經播完,陳靜如見時間不早了,關掉電視,跟馮國富進了大臥室。

  一夜無話。第二天上午楚河文化研究會正式成立,馮國富參加了會議,還在會議主持人田主席一再請求下,作了個簡短發言。下午集體參觀城外四十裡處的文化村,馮國富想去波月庵,周英傑說文化村很有特色,只得隨大流,一起坐車出城。說是文化村,其實就是一些青磚碧瓦的民居,看上去已很有些年代的樣子,中國南方的鄉下偶爾還能遇見。不用說做過整修,村民也已搬走,有縣文化局和文物局安排的專人看管。解說員介紹,這是明清民居,尹姓族人世居於此。當年的尹姓是個旺族,明朝出過朝廷命官。據說明末李自成殺進京城,煤山上一隻歪脖子樹結束了崇禎皇帝,同時也結束了一個朱明王朝,皇族後人紛紛外逃,有位皇子走投無路之際,闖進村裡,尹姓村民有感皇恩浩蕩,收留了皇子。可不久清軍便追殺過來,皇子倉皇出逃,被截斬於村中。

  解說員一邊說著,一邊帶著大家往村裡走去。先經過奔馬巷,那是皇子上馬奔逃的地方。再上落馬橋,皇子就是在這個地方被清軍砍去馬腿,落于馬下的。然後來到橋頭的六角亭上。當時皇子落馬後,拔腿繼續逃跑,被清軍追至這個亭子裡,抓住頭髮,一刀吹去腦袋,亭子也就叫做斬龍亭。亭下是個陡坡,皇子被斬時,頭在清軍手裡,身子卻順著陡坡滾將下去,一直滾到坡下的河裡,沉入水底。於是這個陡坡便叫做滾龍坡,坡下的小河叫做潛龍河。

  在解說員的帶領下,一夥人又興致勃勃看了尹氏宗祠,參觀了幾處進士和舉人故居。眾人饒有興致的樣子,覺得這大概就是這個文化村的文化了。一直緊隨馮國富左右的周英傑問道:「這多少還有些文化價值吧?」馮國富附和道:「文化價值確實挺大的,值得一看。」周英傑說:「今後我們要大力進行這方面的發掘和研究,打響楚甯的文化品牌。」馮國富說:「你本來就是搞文史出身的,這方面你最有發言權。」

  晚上在村裡觀看儺戲,這可就更加文化了。楚南人自古喜歡儺戲,而楚寧地處僻遠,保存得更加完整。馮國富小時候看過老家楚鄉縣鄉下的儺戲,參加工作後也時有接觸,對這個地方戲略有瞭解。儺戲是一種儺祭祈福禳災活動,是從遠古儺祭活動脫胎出來的,經歷過從儺儀到儺歌到儺舞再到儺戲,從娛神到娛人的漫長過程,可是古代戲劇的活化石,也是楚巫文化的集大成者。

  在喧天的鑼鼓聲中,戴著各種儺神面具的人物紛紛出場。周英傑一旁介紹說,那些儺面多由木雕或竹雕彩繪而成,頭上有鳥的叫陰師娘娘,有三色玉皇箍的叫陰師公公,戴著紅頂圓帽的則是門宗,還有專事誣告蠻狀的歪嘴,青面獠牙的龍王,雙目圓睜的小鬼,上竄下跳的獨腳怪物山魈。

  這天晚上演出的儺戲叫《桃源洞》。據周英傑說,這個劇目全本三十多折,包括酬還儺願的幾十堂法事內容,得三天三晚才能演完。今晚上演的是草台壓縮本,說老君門徒楊子雲學法終南山,見番花和山魈作亂,往桃源洞搬請六娘前來和神,桃源洞主寶山娘娘為試子雲道法,命夜叉鳳凰潲水及和尚四神設關盤詰,子雲道法非凡,連闖四關,直達桃源,從而請走六娘,終於和住番花和山魈。

  看完儺戲,一夥人出村上車。回城路上,周英傑又向客人大肆宣傳起儺戲和楚巫文化的博大精深來。還借題發揮,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們要通過大力宏揚咱們的楚甯文化,讓世界認識楚甯,讓楚寧走向世界,從而創造咱們的無煙經濟,儘快將楚甯的經濟建設和各項事業搞上去。」

  大家非常贊同周英傑的觀點,說楚甯有周部長這樣具有遠見卓識的領導人,還愁楚甯的建設和事業搞不上去?馮國富知道縣裡把各位請來,吃香的,喝辣的,縣裡領導這麼雄心勃勃,不讚揚幾句,也實在過意不去。一邊不免感慨,官場真是個鍛煉人的好地方,過去周英傑處事小心,說話低調,可謂謙虛謹慎,不驕不躁,不想下縣不到一年,便變得心高氣盛,口惹懸河,動不動就要走向世界了。

  回到賓館,已近夤夜,大家也累了,準備休息。跟馮國富分手時,周英傑說:「根據會議安排,還有兩處文化村要請各位參觀,明天我再來陪老領導。」馮國富說:「明天還是去波月庵吧。」周英傑說:「那兩處文化村也挺有特色的。」馮國富說:「今天已經大開眼界了。靜如是沖著波月庵來的,也得照顧照顧她的情緒。」周英傑想想說:「那也行吧,我把縣佛教協會董主席找來作業務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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