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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主席碰頭會沒有別的內容,就是研究如何儘快兌現麗達公司五十多萬元欠款的事。要說欠債還錢,自古而然,也沒什麼好研究的,完全不必興師動眾開這種主席會。當然馮國富剛才才聽人說及此事,對背後的情況並不清楚,不好說三道四。

  馮國富不好說什麼,其他副主席卻意見紛紛。這個說既然當初認定裝修工程不合格,這五十多萬元就不應該兌付。那個說當初門面裝修時,怎麼裝修,由誰裝修,裝修預算經費多少,從沒開過什麼主席會,現在要欠款的人逼上門來了,才想起叫我們來開主席會,這會有什麼好開的?還有的說堂堂四大家之一的政協,還拿不出五十多萬元還欠款?就是五百萬五千元,怕是劃張支票往銀行裡一遞就出來了。

  見主席們話帶譏鋒,話中有話,黃主席只好耐著性子解釋,說當初為了那十多個門面早裝修早受益,有些細節方面的問題也就沒來得及拿到會上研究,但大方案都是開會通過了的,會議記錄還放在機要室裡,有據可查。現在再說別的都沒用,還是想想法子如何籌款,儘快還掉這五十多萬元。今非昔比,人家有副省長作後臺,吳書記又親自發了話,想再這麼拖下去,怕是不那麼輕鬆。

  黃主席話沒落音,就有兩位副主席反駁道,副省長作後臺又怎麼的?副省長要管的是他的省政府,是全省的經濟建設,怎麼管到咱們市政協頭上來了?還有吳書記,他既然這麼關心政協欠款的事,那他給管經費的副市長張柏松打聲招呼,讓財政局撥五十萬元到政協戶頭上,這欠款不就還得乾乾淨淨?

  馮國富瞧瞧這兩位副主席,原來都是民主黨派的,而且年輕又大,下年換屆時肯定要下去的,不然哪敢在這種公開場合,拿副省長和吳書記說事?像其他副主席,在門面裝修和租金的事情上振振有詞,一旦涉及到具體的領導,都知趣地緘口不語了。原來並非郝老書記那種從重要位置上下來的老同志才脾氣大,機關裡的人只要稍稍上了些年紀的,沒幾個不是一肚子的火氣,多幾天不罵娘發牢騷,吃飯都不香。相反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很有涵養,一個個老於世故,見了同事笑嘻嘻的,說話像春天般的溫暖。在領導面前更是孫子一樣,領導站累了,恨不得拿腦袋做凳子,往領導屁股下面塞。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年紀大了,人到碼頭車到站,沒什麼可追求的,追求也追不著了,也就什麼話敢說,什麼火敢發,這叫人到無求性自傲。年輕人卻不能像老同志那樣任性,今後的路還長,要出息,要進步,得有人緣,得有領導扶上馬,再送一程。國情如此,單位也好,別的地方也一樣,還沒人見過誰梗著脖子說話,抬著腦袋走路,能上進和發達的。這就是為什麼現在連小學生都知道如何拍老師的馬屁,至於讀到中學,為當上班幹部或弄個好座位,慫恿家長或乾脆自己跑去給老師送煙送酒送人民幣,則更是司空見慣。

  碰頭會開了近兩個小時,最後又扯到那些門面租金上面。有的說門面租金每年到底收了多少,去向如何,從沒公開過帳目,大家眼前都是一抹黑。還有的說乾脆把門面賣掉算了,反正一年到頭沒拿到幾分福利。黃主席見碰頭會這麼開下去,不可能有什麼結果,只得宣佈散會,草草收場了事。

  晚上回到家裡,馮國富無話找話,說到政協門面裝修欠款的事,陳靜如笑道:「現在哪個單位沒有這樣的小資產?這些小資產出效益時,肥的是少數幾個人,只有出了問題,才是單位和大家的事。」馮國富說:「這種現象也確實普遍。照理這種小資產都是國家財產,像政協大樓,完全是國家的錢修建的,臨街門面應該由國家經營,哪能讓政協機關出租收錢?」陳靜如又笑道:「那十幾個門面算什麼?沒見權威部門的高樓大廈,那家不是除拿一兩層用作辦公外,其餘都出的出租,辦的辦招待所或什麼培訓中心娛樂中心?我不相信那些高樓大廈是部門職工自己掏錢修建的,可他們賺的錢,難道交給過國家一分一厘?還不是通通進了單位領導和職工袋子裡?這還是問題的表像。特權部門特權在手,幹什麼都稅費全免,國家稅收嚴重受損。又是一種與民奪利行為,弱民手中飯碗就這樣被強勢群體搶了去。現在失業人員那麼多,若將部門這些小資產全部收走,禁止公權人員經營,不知可以減少多少失業和無業人員的就業問題。」

  馮國富偏了頭看看陳靜如,說:「你還挺善於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嘛,幾時變得這麼獨具慧眼的?」陳靜如笑道:「這要什麼慧眼?這是事實。」也沒再跟馮國富閒話,跑到陽臺上,點上香火,念念有詞,朝拜起觀音來。原來元宵節那天,陳靜如跟她的佛友們去了一趟煙紫寺,弄回一尊觀音,供在陽臺牆壁上,定時上香拜佛。

  見陳靜如如此虔誠,馮國富有時也開開她的玩笑,說:「你這麼離不開菩薩,乾脆削髮為尼,找個庵子住進去,那些地方菩薩多,想拜哪個就拜哪個。」陳靜如說:「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反正兒子已長大成人,又有了工作,你也沒像過去那麼忙碌,可自己照顧自己,我再沒什麼可牽掛的了。」馮國富說:「不過我有個小小要求,得選個近點的庵子,我要去看你,也方便些。」陳靜如說:「既然出了家,就得斬斷塵緣,誰還要你去看?」馮國富歎道:「那我也只有出家做和尚去。」陳靜如笑道:「你莫不是也想學郝老書記?」

  馮國富沒聽明白,說:「學郝老書記?學他什麼?」陳靜如說:「你沒聽說過郝老書記的事?年前他曾跑進紫煙寺,在裡面住了一個多星期,求乾川住持給他剃度,說是要虔心修行,早日成佛。只是郝老書記身份不太一般,乾川住持不敢答應他,忙報告給市里。市里於是派人上山,好說歹說,才把他老人家動員下山。」

  馮國富有些吃驚,不太相信實有其事,說:「你不是哪裡聽來的故事吧?」陳靜如說:「什麼故事!我在紫煙寺裡,聽乾川住持親口說的。佛家不打誑語,難道乾川住持還說謊不成?」馮國富說:「我倒不是懷疑乾川住持說謊,是覺得郝老書記心有不平,脾氣上來了,連吳書記的車子舉了拐棍就敲,也不像個有佛性的人,怎麼會突然想起出家呢?」

  隱靜如沉默片刻,說:「佛說人皆為佛,不管什麼人,都是有佛性的,只不過開慧和覺悟遲早不同而已。」馮國富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只是我想,既然人皆為佛,那又何必非得出家,天天自己供奉自己?」

  說得陳靜如笑起來,說:「你就喜歡鑽牛角尖。」馮國富道:「佛說人皆為佛,是佛家的大胸懷,離現實實在太遙遠了。你想觀音都只自稱為菩薩,不說自己是佛,世上又有幾個人有資格說自己是佛?」陳靜如說:「觀音叫菩薩是有原因的。她要普度眾生,希望世上人人都能成佛,許願說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人沒成佛,她就不做佛,只做菩薩。」馮國富笑道:「這麼說來,觀音要成佛,看來就難了。」

  說到觀音,馮國富問陳靜如:「你原來也就供供佛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想起要供觀音的?是不是觀音的願力更大?」陳靜如說:「也有這個因素吧?主要還是那次去醫院看楊書記時,下的決心。」馮國富說:「醫院又不是佛寺,你如何聯想到觀音那裡去了?」陳靜如說:「當時見楊書記那痛苦不堪的樣子,我感到非常沉重,心想觀音願力無邊,楊書記家裡如果供著觀音,他也許就不會病得那麼嚴重了。」

  陳靜如這話背後的意思,馮國富自然聽得出來。她是由楊家山聯想到馮國富,才朝拜觀音,為丈夫企求平安。馮國富心生感激,一邊又想,雖說菩薩神通廣大,可也不是萬能的,人的命運並不見得就掌握在菩薩手上。比如說楊家山,其實他的病因明擺在那裡,豈是拜拜觀音就避免得了的?

  馮國富只是這麼想想,並沒說什麼,只說:「不知楊書記病情有好轉沒有,這兩天得抽空去看看他。」陳靜如說:「前兩天我碰到人大一位熟人,問起楊書記,說能坐起來了,但還下不了地,說不出話。」馮國富說:「能揀回條老命就算不錯了,看來他前世還積了些陰功。」陳靜如笑道:「你也相信起報應和輪回來了?」

  政協會議結束的第三天下午,馮國富坐著小曹的車,特意去了趟醫院。兩人來到楊家山病房門口,只見楊夫人和兒子楊進仕都在,女兒楊琴也到了場。三個人在護士的指導下,已將楊家山從床上攙起來,正嘗試著扶他下地。通過一番努力,楊家山終於挨著床沿,抖抖顫顫立了起來。

  馮國富真為楊家山高興,情不自禁鼓起掌來。幾個人這才發現有人站在門口,忙把馮國富讓到病人面前。楊家山面目清臒,形容枯槁,身量明顯比健康時瘦小了許多。嘴巴有些歪扭,還流著涎水。眼裡卻放著光亮,也許是能夠下地了,又見到了馮國富的原故。

  馮國富叫了聲楊書記,一邊伸出雙手。楊家山想抬起自己的手來,雙臂卻微微顫動著,不怎麼聽使喚,還是在護士的幫助下,才稍稍抬高了點。馮國富彎下腰去,將他的手緊緊握住,真誠地說:「這麼快,楊書記就恢復到這個樣子,真是菩薩保佑呀!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您是有福之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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