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肖仁福 > 待遇 | 上頁 下頁


  來到樓下,見車沒到,馮國富一看手錶,還不到七點半,離兩人遵守了多年的時間還差一刻多鐘。馮國富搖搖頭,無聲地自嘲起來:你也太性急了點,好像有人會搶走你政協副主席交椅似的。

  原來是人的位置不同了,心態跟著發生了變化。過去身為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小曹是手下職工,他開車接送你上下班,是他的工作,稍有怠慢,那是他工作失職。現在他已經不是你手下人,彼此不再存在工作關係,他開車接送你,主要是金部長有吩咐,同時也是看在過去的情份上,你哪裡還好意思擺領導架子?

  坐個車子,還得別人施捨,並動用過去的感情,確實已是權威掃地。

  馮國富真想轉身上樓,像過去那樣,聽到小曹鳴響喇叭再下來。轉而又自我批評道,這又何苦呢?你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死要面子,是不是也太虛偽了?

  好在小曹的車很快開了過來。

  馮國富提醒自己,不要操之過急,等小曹下了車,走向樓道口,再喊住他,讓他開了車門,你上車也不遲。可又有些擔心,如果小曹不下車到樓道口去迎接你呢?或者說迎住你,不給你提包,或給你提了包,卻不給你開車門呢?那你不是自討其辱麼?你已不是常務副部長,小曹還能開車來接你,夠給你面子了,你有什麼理由像過去那樣要求小曹?

  馮國富這麼想著,小曹的車已掉好頭。可車還沒完全停穩,馮國富就心存感激,幾步奔過去,自己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趕到政協,時間尚早,院子裡還沒幾個人。只有劉秘書長先到了,見馮國富坐的還是組織部的車,過意不去,忙走上前來,說:「政協條件太差,馮主席都是政協領導了,還讓您坐組織部的車。」

  「組織部的車和政協的車都是車嘛。」馮國富跟劉秘書長握握手,又低頭對車裡的小曹說:「組織部那邊如果有事,你只管過去,我要出門,再打你電話。」

  小曹說:「組織部那邊不會給我派工的,我就在這裡待命。」

  「司機班裡還有副多餘的桌椅,就算是小曹的了,以後小曹就在那裡休息,或跟你的哥們下棋打牌吹牛皮。」劉秘書長說著,剛好行政科長也上班來了,便把小曹交給了他。這才陪馮國富上了三樓,打開東頭一間早就準備好的辦公室,將他請進去。

  辦公室設施挺不錯,老闆桌椅,紅木沙發,漆得光可鑒人的櫸木地板,裝修得豪華氣派的牆壁,電腦和傳真機等現代化辦公設備也一應俱全,比組織部那邊強多了。馮國富經常到單位去考察幹部,發現沒什麼實權的部門,格外講究門面,職工福利可以不給,辦公場所卻總是弄得富麗堂皇,倒是大權在握的單位,注意力不在門面上,辦公條件能湊合就行。這有點像長相平平的女人,由於缺乏自信,熱衷塗脂抹粉,天生麗質的女人相反可以不施粉黛,甚至素面朝天。這也許是人之常情吧,死要面子的人往往沒什麼裡子,有裡子的人則底氣十足,並不在乎面子。

  劉秘書長卻還要說:「條件有限,還請馮主席多多包涵。」馮國富說:「這樣的條件還有限,那還到哪裡去無限?」劉秘書長說:「馮主席真幽默。政協沒啥實權,要個錢不容易,哪像市委那邊的部門,想用錢,發句話就是。」

  馮國富不怎麼瞭解劉秘書長,不便多說什麼,只是笑笑。

  劉秘書長卻興猶未了,繼續說道:「馮主席一定聽過這個說法吧?市委要錢一句話,政府要錢自己拿,人大要錢就立法,政協要錢跑爛胯。」

  馮國富忍不住笑了,拍拍桌上電腦,說:「這不是錢是什麼?」劉秘書長說:「這都是有錢的委員們贊助的,包括地板和牆壁,也是做建築包頭的委員免費給咱們搞的裝修。」馮國富說:「有錢的委員做堅強後盾,咱們也就用不著跑爛胯了嘛。」

  這麼好的辦公條件,在裡面呆著自然舒服。可辦公條件再好,沒什麼公可辦,也不是滋味。想想呆在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位置上,辦公條件比這裡差得多,卻時時有人找,天天有人求,坐著被人纏,站著被人堵,走著被人追,一張張熱臉直往你的冷屁股上帖,好像沒有你,地球就會停止轉動,或至少會轉得沒那麼平穩。此時坐在這寬敞闊氣的副主席辦公室裡,卻誰也記不起你來,鬼都不肯上門,仿佛年老色衰的棄婦,當年五陵年少爭纏頭,如今門前冷落鞍馬稀。

  最難受的還是每天快下班這段時間。此時馮國富總是習慣性地站起身,緩緩朝門口走去。就要去拉門把了,又垂下手臂,一副似有所失的樣子。好像還有什麼事沒做,有些不太放得下。想了一陣,卻想不出到底是什麼事。

  掉回頭去,一眼瞥見桌上的電話,才意識到是它一直沒有動靜,而此刻它是最不應該保持沉默的。那些請吃請喝請玩的催促電話該打進來的,都會在這個時候打進來。還有腰裡的手機,以前一到臨近下班,就似籠子裡的蟈蟈,叫得最歡,如今竟也那麼沉得住氣,毫無響動。馮國富心生疑慮,是不是忘了開機,或是政協這個地段信號不夠。掏出手機一瞧,不用說是開著機的,而且視屏上有顯示,信號和電力都足得很。

  直到這時,馮國富才晃然覺悟過來,自己已不是過去的馮部長,而是現在的馮主席,你的電話和手機再不可能那麼熱鬧了。他搖搖頭,無聲地自責道,馮國富啊馮國富,你的屁股已經換位,怎麼腦袋還老換不過來呢?

  其實馮國富大可不必責怪自己,誰都一樣,屁股換位容易,腦袋換位難。尤其是剛從權力核心部位退出來,總得有個適應過程。

  慢慢馮國富就想得開些了。寂寞讓他思考和自省,讓他對權力進行重新審視。忽想起沈從文先生說過的話,要相信智慧,不要相信權力。當年初聞此言,馮國富還在心裡暗自冷笑,覺得這是文人的酸葡萄哲學,如今想來,是自己淺薄了。智慧是自己的,權力卻是別人賦予的。有予就有奪,別人的東西,給你就給你,拿走就拿走,這是人家的自由,你無話可說。可歎的是過去自己只想著如何去擁有權力,如何將小權變成大權,幾乎沒去想過權力也有失去的那一天。

  那麼明白權力也會失去,是不是也算智慧呢?馮國富暗想,原來擁有權力需要聰明,而放棄或失去權力更需要智慧。

  時間可以改變許多東西,慢慢馮國富便適應了這種孤寂。他不再整天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偶爾會到各委室去竄竄崗,和大家說說話。見他進得門來,大家都起身跟他打招呼,請坐端水,客客氣氣的。馮國富體會得出,這種客氣是真誠的,卻不夠份量,並沒有期待中的下級對上級的仰視和敬畏。

  還有人大大咧咧跟他開起了玩笑:「我們還沒來得及去拜訪領導哩,想不到領導密切聯繫群眾來了。」

  本來是句平常話,馮國富卻暗自一驚,心想現在時興密切聯繫領導,誰還會密切聯繫群眾?不覺悲哀起來,自己下到委室裡來,原本就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你幾時見過下級部門沒去找上級領導,上級領導相反先來找下級部門的?你自己先低視了自己,別人當然不會仰視和敬畏你。

  這大概就是群眾密切聯繫領導和領導密切聯繫群眾之間的區別,群眾密切聯繫領導,群眾在低處,領導密切聯繫群眾,領導的姿態也就會低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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