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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任


  再過一個多月,財政局馬局長就滿打滿算五十八歲了。

  這是一個重要的年齡標誌。機關裡有一種通俗的說法,叫做七不進八不留,這對於身為財政局一把手的馬局長來說,便意味著政治生涯的結束。用馬局長自己的話說,他已進入倒計時,馬上要交出屁股下的座椅了。

  為此,馬局長心頭多少有些失落。在位兩屆,整整十年,馬局長沒日沒夜地忙碌,全市財政收入從十年前的四個億,提高到十二個億,增加了兩倍,財政局本身也興建了辦公大樓,修了職工宿舍。這些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馬局長也因此為人矚目。可現在一下子要削職為民,有幹勁、有能力卻沒地方使用了,他能接受得了嗎?

  但馬局長是個明白人,他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使然,沒有什麼不光彩的。從另一個角度說,在這麼一個顯要位置待了這麼多年,沒有馬失前蹄,較之那些紛紛翻船的同僚,也算是功德圓滿了。五十七八是黨政要員的坎兒,都說:「五十七,五十八,不進牢門趴地下。」說的也不是沒一點兒道理,有些人就信奉「權力不用,過期作廢」的信條,在退位前總要大撈一把,結果東窗事發,硬是邁不過坎兒。

  想想自己已開始交班,就要穩穩當當跨過這個坎兒了,馬局長多少感到一絲安慰,略顯老態的臉上不覺露出幾許自得。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麻煩出來了。

  紀檢委把馬局長喊了去。

  上個星期,組織部長已跟馬局長打過招呼,近幾天要和他聊聊。馬局長知道聊聊的意思,無非是要他顧全大局,不折不扣退下去,把權力交給年輕人。他也就在心裡準備好了,等候部長的召喚。但馬局長萬萬沒想到,召喚他的是紀檢委書記。

  馬局長趕到紀檢委,余書記正在辦公室等候他。余書記是老常委了,當年確定馬局長為財政局長人選時,余書記是投了贊成票的。這說明余書記對馬局長還是有好感的,兩人之間沒啥疙瘩。因此馬局長落座後,余書記少了迂回,開門見山對馬局長說:「老馬,你得接受組織審查,你在心理上恐怕要有所準備。」

  馬局長知道紀檢委找他,無非因為兩件事:一是解決點辦公經費,二是有關違紀問題。在路上,馬局長就揣摩過了,他上個星期才給紀檢委撥了5萬元電腦購置費,此時找他伸手不大可能。剩下的就是第二點了。

  這幾年,這種事情也不是一次兩次遇上了。遠的不說,就說上半年周轉金的事,有些科室硬是不聽招呼,違反財政紀律,把周轉金借給個體老闆,借款人因詐騙案鋃鐺入獄,周轉金也就成了爛帳。有人將此事告到紀檢委,紀檢委先找到馬局長,馬局長當然得承擔領導責任。還有國債辦和分管國債的副局長集體私分國債利息的案子,儘管他自己分文未得,事前也沒誰給他透露過任何消息,但事情發生在他的局裡,想把責任推卸得乾乾淨淨,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這下聽了余書記要他本人接受審查的話,馬局長心裡還是有點承受不了。但馬局長還是鎮定了一下,他說:「余書記,你直截說,我到底有什麼問題?」

  余書記說:「有人舉報你受賄。」

  馬局長疑惑道:「受賄?」

  余書記點點頭。

  馬局長沉吟了一會兒,抬頭望著余書記說:「我希望組織上加緊調查,在我退下去之前把問題弄個清清楚楚。」

  幾年前,位於市郊的鉛筆廠曾是市財政局的財源建設聯繫點,財政局的馬局長到鉛筆廠去考察財源項目時,看過廠裡的帳簿。賬是一位姓方的老會計做的,字跡雋秀,帳目清楚,跟新頒佈的國際通用會計制度銜接得很好。馬局長對方會計印象不錯,他為企業有這樣的好會計而深感慰藉。

  不想幾年下來,方會計退休了,鉛筆廠也因管理不善和產品銷路滯澀,瀕於倒閉,工人只能下崗,連供銷科那位相當能幹的女科長唐桂娥都離廠做了撿破爛的營生。方會計那頂班進廠當了工人的兒子,也因廠裡境況不佳,每月120元的生活費都保證不了,家裡的日子日漸窘迫,眼看已經熬不下去,方會計無計可施,從儲蓄所取出2000元退休金,厚著臉皮去找馬局長。

  方會計知道自己跟馬局長僅一面之交,按理是找不上人家的,但他一個企業的退休會計,沒有任何靠山,真不知找誰好,只能去馬局長那裡碰碰運氣。不想馬局長不折不扣,滿口答應幫忙,說有消息再告訴他。方會計當時感激不盡,只差沒給馬局長磕頭了。方會計在衣兜裡掏了半天,掏出那二十張百元鈔票,往馬局長手裡塞。馬局長哪裡肯接,虎著臉說:「你要是放下錢,你兒子的事就不要找我!」

  方會計沒辦法,只好把錢又放回自己的口袋。馬局長送方會計出門時,深有感觸地對方會計說:「方會計呀,你可是我見過的帳目記得最好的會計。我們在財政部門工作的人,看到會計的賬記得好,心裡就高興。」

  聞言,方會計心裡就暖和如春。可一走出馬局長的家,想起馬局長既然不肯收錢,這事恐怕是沒戲的,方會計立即就泄了氣。細想也是的,你跟人家沒啥瓜葛,人家在這退休前的短短幾個月裡,忙自己和親戚朋友的事都忙不過來,還顧得了你嗎?

  事情也就是這樣不可思議,沒有任何的可能性,也不敢抱什麼希望的事偏偏又能成。

  就在方會計把馬局長的承諾快要忘掉了的時候,馬局長把方會計喊了去。方會計心跳如鼓,趕到財政局,見局長室裡辦事的人很多,他就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外,不好意思去打攪馬局長工作。直到辦事的人陸續走了,方會計才敢進門,細著聲喊了聲「馬局長」。馬局長請方會計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然後說道:「方會計,算你兒子有運氣,勞動局下屬的勞動服務公司正好有一個崗位,勞動局已把你兒子的檔案從廠裡調了過去,明天就讓他去報到上班。」

  方會計先是一愣,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就老淚縱橫了。他只激動地說了句:「馬局長,您真是我兒子的再生父母……」喉嚨便咕嚕著哽住了。

  現在方會計的兒子已經是勞動服務公司的正式職工,這當然是一個比鉛筆廠要強許多的單位。一高興,方會計因膽囊炎而戒了三年的酒又忍不住開了戒。他要老伴炒了幹牛肉和鹵豆腐,把兒子、兒媳和孫女一齊喊到桌上,打開戒酒前曾儲下的老牌昭陵大麯,跟兒子對飲起來,任老伴在一旁不停地嘮叨:「少喝點兒,少喝點兒,看你是酒要緊,還是老命要緊。」他也不理不睬。

  酒過三巡,兒子把杯子往桌上放穩,對方會計說:「爹,我這工作沒有馬局長,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你知道嗎?等著占我位子的人至少有一打,其中包括勞動局副局長的小舅子,要不是馬局長給勞動局解決了15萬元的維修費,我無論如何也是進不了公司的。」

  方會計也放下了杯子,說:「是呀,你這一輩子可以忘記你的爹媽,也不能忘記馬局長啊!」

  兒子說:「這當然,可我們不能光嘴上說得好呀。」

  方會計說:「我也是老琢磨,如今人們辦一件調動工作的大事,尤其是從企業調進好單位,不花個幾萬,是想都不敢想的,而我們得了人家的大恩大惠,卻不表示點意思,心裡總覺得有愧啊!」

  兒子說:「給他錢他不肯收,那又該怎麼表示呢?」

  方會計說:「你讓我再想想辦法吧。」

  說著,方會計一仰脖,把杯子裡的酒倒進了喉嚨。方會計覺得肚裡熱乎了許多,腦袋瓜子也跟著活絡起來。他很興奮地對兒子說:「屋裡不是還有一瓶老牌昭陵大麯嗎?你給我拿出來。」

  兒子說:「你還要喝?」

  方會計說:「你別管,照辦就是。」

  兒子把昭陵大麯拿了出來。方會計接過來,打開紙盒,往裡面覷覷,又蓋上。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的一對眼睛閃著一絲得意和狡黠。

  馬局長認為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余書記找過他後,他照常上自己的班,力求把該處理的事處理妥善,好無牽無掛地退位。但情緒多少會受點影響。下班後,他把等著送他回家的司機打發走,自己一人在辦公室待了一會兒,才走出辦公樓。他想繞道從河邊那條偏僻的石子路步行回家,藉以清理一下自己淩亂的思緒。

  馬局長弄不清是誰興起的波浪。事實上他不想也沒有必要弄清。不過他心裡明白,肯定是局裡人告的狀。明擺著,在位十年,做的善事不少,但惡事也會有幾件。去年落實機關三定(定編、定崗、定人)方案時,他就把幾位佔據著重要位子,工作上不去但群眾的反映就上去了的科長挪開了,惹得他們牢騷滿腹,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幾刀。只是他穩穩地待在局長的位子上,那些心裡恨他的人懼他三分,輕易不敢動作,現在馬上要退了,拔毛的鳳凰不如雞,人家的膽子還不大起來?

  這麼胡思亂想著,馬局長心頭就免不了有些煩躁。連腳下的步子都沒那麼穩健了,一隻腳踩空,差點掉進水坑裡。好在很快就轉出了石子路,到了自家宿舍樓前的斜坡下。馬局長歎口氣,遠遠地望一眼自家的陽臺,一貓腰,往坡上爬去。

  上完坡,就是一堵圍牆,繞著圍牆走兩分鐘,就到了大門邊。馬局長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投到牆外的垃圾堆上。那裡有一個衣衫破舊的婦女,手裡拿著一根不長的竹棍,正在垃圾裡撥弄著。收穫總是少不了的,婦女不時要在垃圾裡摸索到一兩件物品,塞進身旁的蛇皮袋裡。每每這時,馬局長就看見婦女的眸子流露出閃亮的光彩來。馬局長心上就生出一份感慨,他想,別看她是在拾破爛,卻自由自在,樂在其中,沒有煩惱和苦悶,又不乏收穫的喜悅。

  進屋之後,馬夫人已做好晚飯。可馬局長沒有食欲,低頭進了房裡。他腦殼裡依然留著拾破爛的女人的影子。他受到了啟發,於是打開抽屜,翻找了一陣,像撿破爛的婦女一樣,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這是一疊參差不齊的發票。這幾年他家集中花了一些錢。為了減輕妻子的勞動強度,他替她換了全自動洗衣機,儘管妻子總怨這種洗衣機洗不乾淨東西。孫子要看動畫片,彩電由二十一寸換成了三十四寸。兒媳、兒子喜歡哼幾句流行歌曲,他又購了卡拉OK機。家家戶戶搞裝修,爭豪鬥富,他也鋪了木地板,吊了二級頂。好在這些他都留下了發票,幾十年的耳濡目染,讓他懂得了防患於未然的道理。

  但馬局長又想起一件事,就是那年投資公司設在廣東的分公司給他的1萬元紅包,他曾通過郵局匯了回去的,可一時竟找不到匯票的存單了。

  馬局長一急,額頭上就滲出了汗珠。

  這時候門鈴很震耳地響了起來。是誰呢?馬局長感到迷惑,有些思量不透。馬局長陡然想起,這段以來,這門鈴鳴響的頻率已是越來越低。

  從前似乎不是這樣,從前不管他在不在家,門鈴總是響得格外勤快。按門鈴的人,自然有來談工作的,但大部分是來求他給辦事,手中自然少不了有輕有重。馬局長當然不能拒人於千里之外,他的原則是內外有別,適可而止。事情辦不了的,關係不熟的,無論禮金還是禮品,一概不收。辦了事而又知根知底的,比如本局交往融洽的職工和縣市區財政部門提的煙酒水果之類,他會酌情收一些。不收一些是瞧不起人,沒有人情味,人家在背後不但不會說你清正廉潔,還會說你婊子婆充正派,收大禮收慣了,看不上人家的小禮。馬局長不想讓人難堪,從而得罪人。但有一條小原則必須堅持,那就是票子,無論多少,堅決不收。因此,在現在這種風氣之下,馬局長認為自己的分寸還是把握得恰到好處的。

  好在臨近退休的這兩個月,再沒誰上門了,馬局長雖然也感到冷落,但有一個好處,就是清靜了許多。那麼今晚會是誰呢?不會是送禮人了吧?如果不是送禮人,又是什麼人呢?

  馬局長心裡忽然忐忑了一下。莫非是專案組登記財產來了?難道他們的動作這麼快?

  這麼想著,馬局長就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準備去開門,卻見夫人已從廚房出來,不慌不忙朝門邊走過去。馬局長立刻又釋然了,他想起那句老話,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更何況現在剛斷黑,沒到半夜,馬局長又想。

  從局長樓前的牆下經過的方會計,一眼就認出了還在垃圾上不停地撥弄的婦女,就是他們鉛筆廠供銷科那位女科長唐桂娥。

  方會計在垃圾旁遲疑了片刻,以為唐桂娥沒發現他,準備避了她走開,不料唐桂娥卻在後面喊了聲「方會計」。方會計只好刹住步子,回頭,故作驚訝地說:「哎呀,原來是你!看我這不中用的眼睛,從你身旁經過都沒看出來。」

  唐桂娥朝方會計面前挪了一步,望瞭望他手中用食品袋提著的昭陵大麯,臉上露著怪異的笑,說道:「方會計莫非到樓上去送禮?」

  說著唐桂娥的下巴朝局長樓方向抬了一下。

  方會計覺得臉上有些微燒,提著昭陵大麯的手下意識地往身後藏去,似乎要躲過唐桂娥銳利的目光。如今請客送禮並不是什麼稀奇事,是犯不著縮手縮腳的,但方會計這方面的經歷畢竟不太豐富,不免有些拘束,結結巴巴地對唐桂娥否定道:「哪裡,我買了酒,待會兒自己回去喝。」

  唐桂娥就笑了,說:「你別瞞我了,你兒子進勞動服務公司的事,廠裡誰不知道是財政局馬局長幫的大忙?馬局長前幾年到廠裡去了幾次,他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他,我剛才還見他從大門裡走了進去。」

  方會計一時語塞。這唐桂娥也是,好像電影裡國民黨的女特務。

  唐桂娥又說:「說實在的,人家幫了你這麼大忙,你去感謝一下是完全應該的。只是你就拿一瓶過了時的已沒人願意喝的昭陵大麯,價錢又便宜,實在也出不了手。」

  方會計不想跟唐桂娥嘮叨這事,有意把話支開,說:「你做這事,收入還行吧?」

  見方會計提及自己的本行,唐桂娥自然就來了興致。她用手中的竹棍下意識地在地上撥了幾下,說:「沒收入,我家那幾口人怎麼過?」

  接著又閃著目光做了個環顧左右狀,把聲音壓低了幾分:「你不要出去說,這裡的垃圾真的出寶哩,我天天都要來轉一兩圈。你知道嗎?這幾棟樓住的不是財政局的局長、副局長,至少也是科長、副科長之類,天天有人有車來拜菩薩,他們吃不了、用不了,或是不值錢的東西看不上眼,就往這個地方倒。」

  方會計說:「那你一個月下來,能賺多少?」

  唐桂娥說:「總比廠裡上班強兩三倍。」

  方會計就往唐桂娥破舊的衣服上瞟了一眼,說:「那你怎麼還穿成這樣?」

  唐桂娥臉上閃過一絲狡黠,她說:「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你穿得富富態態,誰願意把破爛往你身邊扔呀。」

  方會計覺得唐桂娥說得也有道理。但他不想沒完沒了地跟她嘮叨下去,就瞟一眼逐漸暗淡下來的夜空,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你也該走了。」

  不過臨轉身前,方會計不無幽默地跟唐桂娥開了個小玩笑,說:「我的喜好你恐怕還記得,我就愛幾滴酒,戒了三年,如今又熬不住開了戒。如果你在這裡拾到沒人喝的酒,就賣給我,我出市場的原價。」

  唐桂娥也開心,她說:「那好說,我只要半價。」

  馬夫人去開門的時候,馬局長的目光一直盯著門邊。馬局長的心裡多少有些不踏實。

  幸好進來的是方會計,馬局長松了一口氣。

  先發現方會計手上提著昭陵大麯的是馬夫人。也許她平時接的都是一些貴煙名酒,對方會計手上這瓶莫說機關裡的局長、科長,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已經不感興趣的昭陵大麯不太看得上眼,她那只手伸了伸,又下意識縮了回去。

  方會計那張老臉立刻就小了許多。

  倒是馬局長顯得極高興,走過來,一手接過酒,一手握住方會計的手,樂呵呵地說:「你來就來,帶什麼東西嘛。」

  方會計不好意思地說:「一瓶低價酒,不成敬意。」

  馬局長將昭陵大麯放手上掂了掂,似乎是要掂出它的分量。心想,別看這酒不值多少錢,可它代表的是一份真心真意,與以往那些貴煙名酒,恐怕不僅僅是價格上的不同。所以馬局長一邊將方會計往沙發上讓,一邊不無感慨地說道:「這酒好,又是三年前出產的老牌貨,貨真價實,不像那些電視裡天天打廣告的名酒,冒牌貨多。」

  馬局長這幾句話,讓方會計聽著非常舒服,心想,當領導的就是當領導的,說的話就是有水平。

  馬局長將方會計讓到座位上後,回頭把酒遞給馬夫人,說:「把酒給我收好,我以後開瓶慢慢品嘗。」

  馬夫人只得有些勉強地把酒接了過去。她有些弄不明白,過去人家送禮上門時,他從沒這麼高興過,而且那都是比這昭陵大麯要貴重得多的東西。莫不是現在開始門前冷落了,一瓶不值幾個錢的酒,也逗得他這麼樂不可支?

  馬夫人這麼想著,覺得有些滑稽。但她還是把昭陵大麯收下了,而且給方會計端上了一杯茶。

  方會計雙手接過馬夫人的杯子,認認真真地飲了一口。馬局長在一旁問道:「你兒子在公司還好吧?」

  方會計趕忙放下杯子,抹一下嘴巴,很感激地點點頭,然後欠著身子,說:「好好好,這可是馬局長您的大恩大德啊!」

  馬局長說:「怎麼能這麼說呢?」

  方會計說:「據說為調我兒子,您還給勞動局撥了經費?」

  馬局長說:「那是年初預算就打入盤子的,只不過撥款的時間和你兒子辦手續的時間碰巧到了一處,旁邊人就把兩碼本來不相干的事扯到了一起。」

  馬局長的話雖這麼說,但事實上撥款和調人還是有聯繫的。當時馬局長的動機很簡單:一是因為自己在位的時日不多了,能替人辦件事就要辦成,也算是積德;二是因為馬局長總忘不了方會計記的那筆好賬,這樣的好會計求上門了,作為一個財政局長也有責任為他辦點實事。所以馬局長狠狠心把勞動局的維修經費卡了兩個月,直到勞動局辦妥了方會計兒子的手續,才在撥款單上簽了字。

  現在看來,這恐怕是馬局長在位時的最後一件善事,別的事情已經力不從心了。

  沒待多久,方會計就起身準備告辭。馬局長也不留客,將方會計送到門邊。

  馬局長說:「再過一個月我就有時間了,你常來走動,我再好好陪陪你。」

  然後,馬局長看著方會計從樓道上矮下去。就在方會計到了轉角處,回頭招手要馬局長進屋的那一刻,馬局長借著樓道上不太明亮的燈光,望見了方會計那昏花的老眼裡,正閃動著渾濁的淚光。

  馬局長心頭不由得一熱。

  很順利地送掉了那瓶昭陵大麯,方會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還了一個人情。雖然這算不了什麼,無法表達方會計內心對馬局長那份真真切切的感激之情,但至少方會計心裡要好受一些了。

  他卻沒想到馬局長受到了紀檢委的審查,而且是因為受賄的事。方會計聽說此事後暗吃一驚,不覺就後悔起來。他想這下可好,他的那一份好意,說不定要給馬局長帶來多餘的麻煩,變成壞事。

  又過去一些時日,方會計聽兒子說,專案組已到馬局長家登記了一次,好在馬局長家的財產大部分保存了發票,否則馬局長就有口難辯了。但儘管如此,馬局長家還是有4000元的財物沒有來歷。加上那年投資公司的廣東分公司炒地皮時送給馬局長的1萬元紅包,馬局長早已超過檢察院內定的5000元以上就要立案起訴的坎兒。

  但天公有眼,馬局長終於還是花了兩個晚上的工夫,戴著老花鏡,一會兒翹著屁股爬到壁櫃上,一會兒把頭栽進抽屜裡,一會兒又神經質地翻開床上的墊單棉絮,上下求索,東尋西找,最後硬是在一本記事本的塑料殼裡,找到了那張蓋著郵戳的郵匯存單。

  那一會兒,硬漢子馬局長又興奮又委屈,連老淚都滲出了眼角。他感慨頓生,心想這小紙片看上去那麼不起眼,可它卻維繫著自己一輩子的清濁,維繫著自己的聲譽和晚節。

  他拿著這張小紙片,在胸前捂了好半天,然後把它裝進貼身的口袋,深夜跑進市委大院,敲開了紀委余書記的家門。

  這樣,馬局長的受賄額才降回到坎兒下的4000元。

  碰巧這幾天方會計的兒子被單位安排到省城出差去了,所以一時沒有人向方會計轉達關於馬局長的消息。又不好跑到財政局去打聽,他只能幹著急。

  方會計最擔心的還是自己送給馬局長的那瓶昭陵大麯,如果被紀檢委的人發覺了破綻,豈不要給馬局長雪上加霜?方會計抬手在自己的腦袋瓜子上狠狠地捶了一拳。他想,怪只怪自己糊塗,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把那瓶該死的昭陵大麯送到馬局長家裡。如果因為這害了馬局長,那于心何安呢?

  方會計等不及兒子從省城回來,忐忑著一顆心,去了趟馬局長的家。

  馬局長家裡異常平靜,看不出有什麼變故。馬局長依然那般熱情,拉方會計坐到沙發上,又讓馬夫人遞上熱茶。寒暄了幾句,方會計試探著問起專案組的情況,馬局長也不見外,跟他大略說了一下,和方會計的兒子瞭解的情況沒有太多出入。

  這時馬夫人在旁邊插話,說:「那些人真是王八蛋,他們不僅僅登記財產,把家裡的煙酒,凡是可以拆開來的都拆了,說是看裡面夾沒夾著鈔票和存摺。最可氣是把缸子裡的一條魚也破了,他們說有一次搜查一位貪官,就曾在魚肚裡破出行賄人用薄膜卷好,塞在裡面的鈔票。」

  聽到這裡,方會計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沒有聽主人提及自己送的那瓶昭陵大麯,不知專案組的人拿它做文章沒有。方會計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想,那瓶昭陵大麯很有可能已落入專案組手裡,為馬局長幫了倒忙,只不過馬局長怕方會計難為情,不願說出來。

  轉而方會計又想,也有可能專案組到馬局長家裡登記財產前,馬局長就處理了,如果是這樣,自己這不是杞人憂天嗎?而且人家幫自己的是大忙,自己送的是小禮,卻還要放在嘴上說出來,好意思嗎?

  方會計終於沒問及那瓶昭陵大麯。他往牆上的石英鐘望了一眼,發現時間不早了,就起身離開了馬局長家。

  只是從此以後,方會計的心就懸在了那裡。

  直到一個靜悄悄的傍晚,方會計在巷口碰上唐桂娥。是唐桂娥先發現的方會計。她站在一面宣傳欄下,連喊了兩聲方會計。

  方會計低著頭,腦殼裡一直晃著那瓶昭陵大麯,猛然聽見有人喊他,就停住腳步,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見是唐桂娥,便走了過去。唐桂娥這天穿得乾淨、整齊,沒有半點兒拾破爛人的痕跡。

  方會計尷尬地說道:「今天你穿得這麼好,我都認不出來了。」

  唐桂娥的眸子裡閃著絢麗的光彩,臉上有幾絲得意,說:「女兒考上中專了,剛到教委取錄取通知回來。」(那時的中專國家包分配,唐桂娥才得意起來。)

  方會計說:「恭喜你!到時去喝你的酒。」

  唐桂娥臉上更加燦爛了。

  也許是方會計提到了酒,她「哎」了一聲,說:「我家離這兒不遠,你等一會兒,我回去給你拿一樣東西。」

  也不容分說,唐桂娥扭著腰肢,身影一斜,即刻消失在宣傳欄一旁的巷口。

  方會計擺了擺腦殼,心裡說,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唐桂娥的步子都像安了彈簧似的。

  不到五分鐘,唐桂娥就重新出現在巷口,而且幾步到了方會計面前。她一隻手藏在身後,一隻手攤開了,伸向方會計。

  方會計不明白唐桂娥要耍什麼花樣,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桂娥說:「拿錢來。」

  方會計說:「拿什麼錢?」

  唐桂娥說:「我們可是有約在先,莫非你忘了?」

  又說,「你拿不拿錢?不拿就拉倒。」

  方會計只得摸索著要去拿錢。

  唐桂娥卻把方會計的手擋了回去,說:「跟你開個玩笑,誰要你的臭錢!」

  說著,唐桂娥就把藏在身後的那只手拿了出來。

  方會計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他有點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是那瓶方會計耿耿于懷的昭陵大麯,那瓶只有方會計三年前戒酒的時候才出產這種包裝的廉價的老牌昭陵大麯。

  方會計撇下唐桂娥,把昭陵大麯往腋下一掖,像剛偷了東西的小偷一樣,朝四周瞟了瞟,弓著背匆匆朝家中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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