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文選

               暴風雨中救蕭紅(外一章)

                                 張毓茂

    暴風雨中救蕭紅

    1931  年「九·一八」事變後,日本侵略者很快佔領了全東北。在國難當頭的
時候,蕭軍在北滿一個小縣城舒蘭聚合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抗日青年,準備拉起隊伍
抗擊日本強盜。但是,由於叛徒出賣,他們失敗了。蕭軍被迫和方靖遠逃亡到哈爾
濱,成了沒有職業的流浪漢。失敗,並沒有使倔強的蕭軍消沉頹唐。他又找到一群
新的戰友,開始以文藝為武器進行新的鬥爭。當時,「蕭軍」這個名字還沒有出世,
人們熟知的是流浪詩人「三郎」。開始,蕭軍向各報刊投稿,賣文糊口。後來得到
《國際協報》副刊主編裴馨園(筆名老斐)的賞識,應老斐的邀請,協助編輯副刊。
1932  年夏天,《國際協報》副刊收到一封女讀者的求救信。這個女讀者署名張乃
瑩,正被困在哈爾濱東興順旅館裡。和她同居的男人拋棄了她,不告而別,讓她一
個人承擔六百多元的食宿費。旅館老闆見她付不出這筆鉅款,要把她賣到妓院抵債。
這個張乃瑩就是日後馳名中國文壇的女作家蕭紅。

    蕭紅原是黑龍江省呼蘭縣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她幼年喪母,父親張廷舉是當地
有名的官僚紳士。不僅對佃戶奴僕很殘暴,對蕭紅也十分嚴厲。冷酷的環境使蕭紅
從小就富於抗爭精神。同時,也使她能夠同情理解下層人民的疾苦和辛酸。蕭紅在
哈爾濱讀中學時,受到「五四」以來新思潮的影響。她一邊醉心於繪畫,一邊如饑
似渴地閱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和大量西方文學作品。這一切,把她帶到一個嶄新
的精神境界。1931  年,專橫的父親逼著蕭紅嫁給一個舊軍官的兒子。蕭紅斷然拒
絕,和封建家庭決裂,逃出了父親的控制。但那時的黑暗社會,對蕭紅這樣孤立無
援的少女來說,不過是比封建家庭更大的一個牢籠罷了。蕭紅被騙,陷進災難的深
淵。她在絕望中向《國際協報》發出一封求救信。

    老斐收到信後非常同情這個不相識的女讀者,便派蕭軍到旅館探望。蕭軍按照
信上所示的地址找到了蕭紅。蕭紅那時已是一個憔悴的孕婦,臉色蒼白,神態疲憊,
穿了一件已經變灰了的藍長衫,赤著腳,拖了一雙變了形的女鞋。她那懷孕的體形,
顯示她即將臨產了。

    蕭紅對蕭軍的到來,非常驚喜。她沒有料到那封求救信會引起反響,更沒有料
到來看望她的人正是她所佩服的作家三郎。蕭紅讀過蕭軍以三郎筆名發表的詩歌和
小說。她原以為三郎一定是西裝革履、生活優裕的文藝家,沒有想到竟是一個頭髮
蓬亂、衣著襤褸的流浪漢。然而,這漢子有一種無畏的豪爽的英氣,蕭紅不由產生
信賴的親切的感覺。沒什麼客氣的套話,彼此很快毫無顧忌地傾談起來。

    蕭紅在那狐鬼滿路的茫茫人海裡,終於遇到一個知音,便打開心扉,把自己的
悲慘身世,不幸遭遇,難言的屈辱,痛苦的心情,對愛和美的渴望與追求,盡情地
傾述出來。蕭軍越聽越感動,不由得重新打量這個苦難的少女和房內的一切。在蕭
紅的床上,蕭軍發現了散落的紙片上畫著圖案式的花紋,雖是胡亂勾勒的,但線條
洗練流暢,顯示著勾勒者非凡的藝術才情。接著蕭軍又看到紙片上有幾節字跡秀麗
工整的短詩,那詩是:這邊樹葉綠了。

    那邊清溪唱著:……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

    今年我的命運,

    比青杏還酸!

    ……

    蕭軍被震動了!他感到無比的驚異!問道:「這是你畫的和你寫的嗎?」這個
不幸的作者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點點頭。蕭軍這時的激動,簡直難以言說,直到
半個世紀後,蕭軍回憶起當時的心情,還是那樣刻骨銘心。蕭軍說:「這時候,我
似乎感到世界在變了,季節在變了,人在變了,當時我認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變
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我認識過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
人!她初步給我的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見了,全消泯了……

    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顆晶明的、美麗的、可愛的、閃光的靈魂!……我馬上暗
暗決定和向自己宣了誓:我必須不惜一切犧牲和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
魂!「

    然而,要真的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又談何容易。性如烈火的蕭軍雖然多次到
旅館去警告老闆,決不許他出賣蕭紅去抵債,但是老闆卻軟中帶硬地威脅說:「我
們開店的,全靠各方主顧關照,住客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只要把店錢給了,我們
立即歡送這位張小姐……」明明看透了蕭軍貧窮,拿不出這筆鉅款,故意對他嘲弄
和訛詐。蕭軍每次從旅館探望蕭紅回來,都焦急地一籌莫展,像一頭籠中的猛獸,
在斗室中踱來踱去……。

    時機,終於到來了。

    1932  年秋天,松花江堤決口,洪水奔流,哈爾濱大片地區成了汪洋澤國。蕭
紅所在的東興順旅館,一片混亂,人們各自逃生。在暴風雨的黑夜裡,蕭軍終於把
蕭紅救出來。

    蕭軍與蕭紅在患難中結為夫妻。從此以後,蕭紅有了堅強的伴侶。蕭軍送給妻
子的禮品,不是什麼珠寶首飾,而是比珠寶更珍貴的三首定情詩:

    浪兒無國亦無家,只是江頭暫寄槎;

    結得鴛鴦眠便好,何關夢裡路天涯。

    浪拋紅豆結相思,結得相思恨已遲;

    一樣秋花經苦雨,朝來猶傍並頭枝。

    涼月西風漠漠天,寸心如霧亦如煙;

    夜闌露點欄幹濕,一是雙雙俏倚肩。

    就這樣,動亂時代的兩個苦難兒女,兩個英勇的兒女,互相攙扶,相濡以沫,
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上,開始了艱辛的跋涉。

    在魯迅先生身邊

    蕭軍是在故鄉淪陷後過著苦難的流亡生活時,得到魯迅的關懷和提攜,把他和
蕭紅引上了文壇,幫助他們出版《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為這兩部小說寫了
著名的序言。蕭軍不單把魯迅先生作為文學上的導師,更把先生奉為做人的楷模。
當時上海環境很複雜險惡,蕭軍、蕭紅剛到上海,人地生疏。魯迅對他們的關懷,
真是無微不至。不單在文學創作上精心培育,就是在生活上,也處處指點。比如蕭
軍非常想念家鄉。他在哈爾濱時學過幾天俄語,看到上海霞飛路有許多俄國人,這
條路又很像哈爾濱的中央大街。思鄉之情使蕭軍經常在這條街上徘徊,遇到隨便哪
個俄國人往往說幾句「半吊子」俄國話。這件事被魯迅得知後,立即對蕭軍發出警
告。因為那些俄國人幾乎全是白俄。他們當中不少人是以告密為生,說俄語會被他
們懷疑為從蘇聯留學回來的革命者。還有一次,蕭軍、蕭紅和胡風在魯迅家裡談話,
深夜出來時電車已經沒有了,他們便步行回家,不知怎麼一來,蕭紅同胡風賽起跑
來,蕭軍在後邊鼓掌助興。更深夜靜,長街無人,只有這三個青年人大喊大笑地走
著跑著鬧著。第二天魯迅知道了這件事,嚴肅地批評了他們:如果讓巡捕碰上盤問
起來,豈不自投羅網!

    蕭軍固然對魯迅先生心悅誠服,是魯迅先生十分器重的學生。然而,作為後輩,
有時也和先生鬧鬧小彆扭。有一次在魯迅家裡閒談,看見桌子上有一具小孩釣魚的
人型玩具。這是一位日本友人送給魯迅兒子海嬰的。人型手裡擎著一根釣魚竿,由
一條細線系了一條小魚。一摁關鍵,釣竿揚起,小魚就被釣起來。蕭軍當時雖已近
30  歲的人了,卻滿身孩子氣。為了試試釣竿到底有多大彈力,就用粗大的手指不
停地摁起來,終於「哢」的一下釣竿斷了。魯迅先生望了蕭軍一眼,蕭軍直覺到先
生「瞪」他,便感到自尊心受傷害了,從此就不到先生家裡去了。蕭紅卻照樣歡歡
喜喜地前去。魯迅先生很快察覺了,問蕭紅:「那一位(指蕭軍)怎麼好幾天沒有
來?」

    「他說你瞪他了,他不來了。」蕭紅像孩子爭寵似地「揭發」了蕭軍,並為此
非常得意。魯迅先生溫和寬厚地笑了,說:「告訴他,還是來吧!我沒『瞪』他,
我看人就是那個樣子……還是來吧!」

    蕭紅回來轉達了先生的話,蕭軍正想去先生那裡苦於找不到臺階,一聽這話,
第二天趕忙跑到先生那裡。開始他還有點不自然,但魯迅壓根就不提蕭軍慪氣的事,
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漸漸地蕭軍又恢復常態,同魯迅先生高談闊論起來。

    蕭軍晚年回憶當日在魯迅先生身邊的往事時,無限感慨地說:「我那時年輕,
個性和舉動都相當粗魯,也有點狂妄。魯迅先生胸懷博大。他不但容忍我們,還理
解我們,花費心血培育我們。我們當時對先生的一番苦心理解不深,今日思之,追
悔莫及!」

    1936  年10  月19  日晨魯迅逝世。蕭軍悲痛欲絕。他發狂般趕到魯迅寓所,
顧不得屋內還有哪些人,在魯迅床前雙膝跪倒,兩手撫摸著先生那瘦得如柴的雙腿,
放聲痛哭起來。蕭軍的悲慟,給守在魯迅靈床旁的小海嬰,留下永恆的記憶,他在
成年後,回憶當時情景說:「七八點鐘以後,前來弔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
動作仍然很輕,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我聽到樓梯咚咚,一陣猛響,外邊有一個
人,搶起快步,跨進門來,我來不及猜想,人隨聲到,只見一個大漢,直奔父親床
前,沒有猶疑,沒有停歇,沒有俗套和應酬,撲倒床前,跪倒在地,像一頭獅子一
樣,石破天驚地號啕大哭。他撲向父親胸前的時候,一頭紮下去,好久沒抬起,頭
上的帽子,沿著父親的身體急速滾動,一直滾到床邊,這些,他都顧不上,只是從
肺腑深處,旁若無人地發出了悲痛的呼號,傾訴了他對父親的愛戴之情。我從充滿
淚水的眼簾之中望去,看出是蕭軍,這位重于友誼的關東大漢,前不幾天,還在和
父親談笑盤桓,替我們分擔憂愁呢!而今也只有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對父親的感情
了。我不記得這種情景持續了多久,也不記得是誰扶他起來,勸住了他的哭泣。只
是這最後訣別的一幕,在自己腦海中凝結,形成了一幅難忘的畫面。時光雖然像流
水一般逝去,但始終洗不掉這一幕難忘的悲痛場面。」對於蕭軍本人,這一幕也是
銘刻難忘。四十年後,1976  年10  月19  日,在魯迅先生逝世四十周年紀念的時
候,蕭軍寫下了這樣兩首七律:

    一

    四十年前此日情,床頭哭拜憶形容:

    嶙嶙瘦骨餘一束,凜凜鬚眉死若生!

    百戰文場悲荷戟,棲遲虎穴怒彎弓。

    傳薪衛道庸何易?喋血狼山步步蹤!

    二

    無求無懼寸心忝,歲月迢遙四十年。

    鏤骨恩情一若昔,臨淵思訓體猶寒!

    齧金有口隨銷鑠,折戟沉沙戰未闌。

    待得黃泉拜見日,敢將赤膽奉尊前。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蕭軍對魯迅先生的懷念之情並沒有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淡
化。

    (百年潮9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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