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為了孤獨,也不是為了寂寞,只是常常喜歡一個人在夜裡走走,更是落著
一點雨的夜。
人在行走的中間,可以想著各種各類的事情,有的時候如果對什麼發生了興味,
就停止在那裡,待看夠了再走。
每次經過白渡橋的時候,我就要這樣研究著:
「這水是向哪個方向流啊?」
若同朋友們坐電車,我也常常要問他:
「你,先不許看,說給我,這蘇州河的水是向哪一面流?」
他們也常常是答不出,雖然他們全是生活在上海很久了的人。
「也許是向西吧?」
「也許?……」我高興了,覺得自己這試驗很成功。
「這和普通的中國河流一樣,也是向東的啊!」
起始我也總是疑惑這條水也許是流向西的。察看著飄流在水上的木片和碎葉…
…證明了這水是流向東。可是到第二次經過的時候,我又懷疑了這斷定:
──也許在江水漲潮的時候,它要流向西……?
在漲潮時,水面上要碰巧沒有木片和碎葉等,只好看著那往來的船隻:進行艱
難的一面,當然就是逆水了。從確定了這河底流向,我也就不再研究它。但,我還
是常常喜歡在那裡走走。
也是個落著雨的夜!不很大,濛濛散散近乎霧似的;我也是和平常差不多,撿
著自己所愛走的街走;撿著自己所愛停留的地方就停留。除開這條河以外,就是沿
著外灘那條江堤走。
那江水的氣味──更是落過雨的夜間──腥臭得是那樣地濃烈!
掮夜班的碼頭夫們尖銳的喊叫,又是那樣沒有韻節地傷著人的心!我也還是愛
著那地方。當然我也可以撿著有街樹的宜於散步,比方像霞飛路那樣地方走,不過
我一走到那樣有詩味的路,就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孤獨!那江水的臭味和碼頭夫們
底吆喝聲,卻使我增添著人生的憎和愛!
只要一看到那每所巍峨得山嶽似的建築物,生了斑鏽的銅鑄像,更是那個伸展
著翅膀的和平的女神,我也常是這樣研究:──這要多少個黃色藥包呢?才能一個
不剩,轟炸得粉粉碎碎……。
這念頭象嬰兒似的,總是在我的心裡生長著。如果我有了兒孫,這也許會要遺
傳給我的兒孫,要想拔除也是沒有用!
我對那伸著小翅膀的女神,並不存著什麼憎和愛。那不過相同鑄槍鑄炮用的一
堆銅或鐵!那些磚和瓦也是無辜的,還是應該炸碎享受這些和借用這些名義的臭蟲
們!
「和平的女神」建立在中國是不應該的,更是那個地方,它的意義很模糊:究
竟還是要誰和平呢?是侵略者,還是被侵略者?──我研究著。
如果在二白渡橋上停下來,倚著欄幹,看一看那從路燈上投在地上的燈影,像
一隻剪貼的蝴蝶似的;在雨中,燈底光亮也溫柔得很可愛!我研究著,什麼時候寫
小說,可以把這段夜景插進去呢?要把這整個的景物,用怎樣節省的語句,才能使
讀著的人,嗅到這氣味──這氣味也是腥臭得很濃烈!日間,可以看得見那水已經
變得墨水似的發了黑;為了過渡發酵,上面飄浮的泡沫,白得相同很好看的菜花了。
──看到這景物──我研究著。
我在上海常常看到有這樣水的地方,並且還住滿了像離開這水就生活不下去似
的居民──徐家匯就是一例──我想,凡是居住這類地方的人民,他們底鼻器官一
定和我們這些上等人參構造上不相同,他們不懂得臭!並且衛生常識也不充分,還
盡在那水裡洗濯東西。他們大約是太愚蠢了,不曉得遵從官家衛生運動的綱領!至
于「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對於他們當然更不懂了──我研究著。
橋腳蹲著的那個赤著腳的瘦孩子,他並不看我,只是反復地,像是在數著,又
不像,從這個手裡把銅元掉轉到那只手裡,又掉轉回來……我卻看清了,無論怎樣
掉轉那還是三個銅元。
他又像個機警的鳥雀似的,轉著自己的頭──一輛準備過橋的人力車被他發見
了,快得相同一顆流星似的,飄飛著身上的布片奔走去,幫同車夫,取著很巧妙的
姿勢,肩膀一順而後把身子一扭手去,如果坐車的人有分寸地,搖一搖頭,於是他
就回到了原蹲過的地方。──返回來的行走不像一顆流星了,只像一條慵懶的蟲了
──再數著銅元;再轉著鳥雀似的頭……。
──
一些衣帽和化妝品的店鋪全是為女人們開的嗎?為什麼預備女人們用的東西總
是那樣地多!飲食店裡的男人又是這樣地多!
我研究的結果:女人大半好穿好裝修,而男人們則好吃。
不錯,這全是為每人所喜歡而預備的;同樣那發著臭味的蘇州河,那橋腳,那
碼頭……一定也是為那些鼻器官構造特殊,不懂衛生常識的居民;赤腳的孩子;喜
歡在夜裡走跳板的碼頭夫們預備的。那每所高聳的建築物;「和平的女神」,也一
定是為那些能享受這些的「主人」;愛和平的「主人」而預備的。
至於這落著有點詩味的雨底夜,大約也就是為喜歡這樣夜的人們──像我──
而預備的了。──就像證明了蘇州河的水是流向東以後一樣,我也就不再研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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