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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夏玫玫,你要明白,無價之寶是沒有的,但無價之人是有的。」

  「那我就把實話告訴你——超過十萬人民幣,我買的就不是蔡德罕的小玩藝了。」

  「那你買的是什麼?」

  「我買的是你。」

  「我也把實話告訴你,韓陌阡一貧如洗,但韓陌阡萬金難買。」

  夏玫玫愣住了,怔了一陣子,恍有所悟:老阡還是那個老阡。這個世界上,哪怕太陽變涼了,青山變老了,星星變綠了,森林變白了,老阡也不會改變。惟有在老阡這樣的人的面前,金錢才黯然失色。

  「撼山易,撼韓陌阡難?」

  「應該這樣說,撼不動的是韓陌阡的信仰和人格,這信仰和人格裡面,也包括有你夏玫玫的一部分。」

  「堅決不賣?」

  「堅決不賣。」

  「那麼你們留下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呢?」

  「一、可以把它捐贈給軍事博物館或兵器研究部門;二是可以銷毀;三是可以贈送給你一部分,如果你不是以盈利為目的而僅僅是把它作為玩具的話。」

  「可這些東西是蔡德罕的財富啊。你這樣越疽代庖是不是太不民主了?」

  「蔡德罕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隊編成內的一名職工,他有國家發給他的薪水。他的時間也是軍隊給他的,他創造的財富可以視為公物。」

  「老阡……你還是我的好老阡。我想見見你……」夏玫玫動情地喊了一聲,熱淚潸然而下。

  「生意不做啦?」

  「在你面前,我還能當個生意人嗎?一切都是次要的。」

  「你本來就不是個生意人。我仍然把你看作是夏玫玫。」

  四

  夜風從遙遠的天穹一角啟動,掠過朔陽關的上空,在古老的城牆上回旋,吹奏出洞簫般的低鳴。

  在距汝定城一百二十公里的G市華夏賓館十二層一間豪華客房的陽臺上,韓陌阡和夏玫玫相對坐在各自的籐椅上,舉行了歷史性的會晤。

  四十三歲的夏玫玫依然保持著前舞蹈演員的身段,丰姿綽約。而五十歲的韓陌阡卻是滿臉滄桑了,把雙眼皮都長到下面去了。

  「老阡,你……老了。」

  「你指的是我的頭髮和我的臉吧?當然了,我已經是半百的人了。可是我沒有感覺到我很老。我的心很年輕。當個連長指導員我都能幹得下來。」

  「啊,是啊,工作著總是美麗的,這是我們一起讀過的一本書吧?」

  「你能記住過去,我很感動。現在人們好像不太顧得上懷舊了……回去看過蕭副司令嗎?」

  「當然。老爺子現在童顏鶴髮,氣色好極了。」

  「心底無私天地寬啊。我前不久到W市開會,到家裡陪老人家喝了一次酒,老人現在已經完全諒解你了。」

  「其實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我們兩代人之間只是生活觀念不同,意識形態沒有太大的區別。那時候罵我罵得凶啊,簡直勢不兩立。視我為洪水猛獸,居然罵我是叛國投敵,你看這是什麼話?我出國只是想尋求一條獨立發展的道路,這與叛國投敵風馬牛不相及嘛。在他眼裡,好像只有老老實實地當兵,才是徹頭徹尾的革命者。某某某某年,長江流域發大水,我匯了兩萬美元給災區,你要知道,那時候我在美國是多麼艱難啊,那兩萬美元至少有一半是給別人幫工掙來的。我給別人當過家庭陪讀,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讀報紙,給資本家擦過玻璃,在大街上賣過報紙。最艱難的時候,我都想逃回來,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挺住了,當國內有難的時候,我還是把血汗錢拿出來了,骨子裡我還是一個習慣於扶老攜幼扶貧幫弱的好人。就是那一次,老爺子給了我一句暖話,說,好!掙資本主義的錢,幫社會主義的忙。」

  韓陌阡輕輕一笑,「精彩。」

  「老阡你說,我們兩個——我說的是我和你之間最大的不同你知道是什麼嗎?」

  「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或者說你是一個闊佬而我一文不名。」

  「恐怕還不止這些。其實我們之間還有一個重要的區別,那就是,你什麼都在乎,而我什麼都不在乎。」

  韓陌阡笑了:「好像應該這樣說,你以不在乎的方式在乎,而我以在乎的方式不在乎。」

  「此話怎講?」

  「你看,你不僅同我們一樣需要油鹽醬醋,還要掙錢,而且還要掙大錢,要享受高消費的生活,這說明你很看重自己的生命和生命的過程。而我,在乎一切,卻隨時準備拋棄一切——在社會需要的時候。」

  「我也是這樣啊,難道我就做不到拋棄一切嗎?」

  「我完全相信你能夠做到。但我們還是不一樣。你也會隨時拋棄一切,只不過,那是在你自己需要的時候。」

  夏玫玫靜靜地注釋著韓陌阡,無聲地笑了。「老阡,我還是得承認,你總是對的。這個社會不能缺少你這樣的人。我曾經是一個自由派舞蹈演員,而你永遠都是以社會責任為己任的話劇演員。」

  「我不是在表演,我所有的表情都是真實的,都是受到我內在力量的驅使。不過,有一點你說對了,生活中我是有臺本的,但是我自己也在不斷地修改我的臺本。我追求一種磊落的人生,不管我是不是做到了,但我追求。我在每一個崗位上,都強迫自己努力學習,適應我自己的職責,提高職業修養。這就是你看見的,我從一個營級參謀到團級副主任,到師裡的副政委,直到現在,我成了一個兩鬢染霜的少將。」

  韓陌阡這天晚上穿的是軍裝,左右肩膀上各有一顆耀眼的金星。但夏玫玫注意到了,韓陌阡竟仍然穿著士兵襯衣。

  夏玫玫抑揄地說:「紮將軍領帶,穿士兵襯衣,好像有點不倫不類吧?」

  韓陌阡摸摸脖子,狡黠地一笑,說:「我感覺很舒服嘛。」

  「老阡,你為什麼這樣穿?就是要顯示你的與眾不同?」

  「二十年前我曾幻想自己是個巴頓,有刻意標新立異的意思。但現在不是了,現在是習慣,是舒服。這東西是全棉的,沒有放射物質。我要是管服裝的,我就要給軍官們接著發這種衣服。軍裝裡面最重要的,就是貼身的內衣。這是最直接的軍裝。」

  夏玫玫爾雅一笑說:「你要是美國總統,那我還得繼續穿八一大褲衩是不是?」

  「我不是美國總統,也可以建議你繼續穿八一大褲衩。如果接受這個建議,我可以讓人給你送幾條來,我這個少將多少也還是可以腐敗一下的。」

  「老阡,我們兩個真是說不清楚。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發現我沒有愛上你是對的,你沒有愛上我也是對的。但是,我們又的確是最好的朋友。」

  「我同意這種說法。」

  「我是追求徹底打開自己,呈『大』字型開放自己的生命。而你是收斂自己,竭力在一個既定的規範裡一寸一寸地向前逼近。這既拉開了我們的人格距離,同時又縮短了我們的心靈空間。」

  「你的藝術是開放自己,而我的藝術就是履行我的職責。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殊途同歸。」

  「某種意義指的是哪方面的意義?」

  「屬￿玄學範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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