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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常雙群這回總算徹底明白了。第四工程隊給他的價碼是十萬元,那麼馬程度在中間拿了多少呢,恐怕也不會少於這個數,他當然不會像他自己表白得那樣一分不拿,一分不拿你打死他他也不會千里迢迢地跑來當說客。當然,計劃是很周密的了,他常副縣長也用不著同第四工程隊直接發生聯繫,有馬程度在中間,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即使是出了問題,他常副縣長也沒有拿第四工程隊一分錢。至於說馬程度贊助他孩子十萬元學費,當然是在絕對秘密的前提下進行的,即使保不住密,他也可以見風使舵一推了之。

  可是,老馬你想錯了,共產黨的幹部也不全是見錢眼開的人。我常雙群要是連這點正氣都沒有,我能從一個工人轉成國家幹部嗎?我能夠以一個陪選人的身份以絕對優勢當選為副縣長嗎?老馬不識途,你來跟我常雙群玩這一手,真是瞎了你的馬眼。但是,常雙群表面上仍然是不顯山不露水的。

  常雙群說:「老馬你別嚇我,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你大侄子離考大學還有幾年,再說能不能考上大學還是兩講,就算蒼天有眼考上了,他也用不著這麼多錢。」

  馬程度睜著一雙肥厚的眼皮,並且揉著碩大的酒糟鼻子,看猴似的看著常雙群:「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蒜?錢這東西多了它扎手嗎?考不上大學咱可以買上。我問你一句,你當個副縣長就不想把前面那個『副』字去掉?」

  常雙群說:「想啊,當然想,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

  馬程度說:「那不就得了。沒有錢你怎麼去掉那個『副』字?」

  常雙群說:「讓我到上面去打點?我做不出來。」

  馬程度說:「有什麼做不出來的,還彎不下腰低不下頭?我跟你講,這年頭,沒有錢是辦不成事的。你給人家送錢的時候不要想著是卑躬屈膝,你心裡就想著一條就行了,你就想著,老子這是去喂驢的,我把驢喂肥了,喂聽話了,我是要騎它的。這麼多年了,我每次給那些貪官污吏送錢的時候心裡都是這樣想的,我一點屈辱感都沒有。媽的,要是十幾年前老子有這麼多錢,在七中隊學習的時候,我也不會那麼急火攻心了,醫生可以買通,教員可以買通,連司令政委我都可以買通你信不信?」

  常雙群不動聲色地看著馬程度,臉上在微笑,心裡在冷笑。

  馬程度以為常雙群為之動心了,越發起勁了,說,「老常你確實迂腐,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在這些當官的,那個不是紅著眼睛在撈,撈一把是一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等你不在臺上了,想撈也為時已晚,只有看別人升官發財歎自己運蹇命苦的份了。別的不說,我給你講一個人,魏文建你還記得吧?那可是咱們優秀的同學,政工幹部當得好好的,他幹嘛要改行呢?不就是沖著這東西嗎?他現在在軍裡當營房處長,我包了一個團的營房維修,一年就是上千萬,公家不吃虧,個人也不吃虧。你以為他是看在同學的面子上幫忙?嘿嘿,咱們不是外人,我跟你講實話,我給他送去這個數。」

  馬程度伸出右手,連續翻動兩次。

  天啦,十萬!

  馬程度說:「老常你現在是副縣長了,可你也別以為我就是一個泥瓦匠包工頭,我不光是我們縣的政協常委、副鎮長,還是解放軍的中校,我的恒泰公司掛的是軍隊企業的牌子,看看我的證件,某某部隊幹休所勞動服務公司中校總經理。」

  馬程度一邊說,一邊果然得意地亮出了一個紅皮軍官證件。

  常雙群起先沒看清楚,又伸出腦袋湊到近處去看,這一看,就看出了一腦門子熱血。他的眼睛是辨別不出顏色了,但是,這次他卻千真萬確地看清了那血一樣鮮豔的紅色。在柔和的燈光下,那片火一樣燃燒的朱紅色啊,刺疼了常雙群的眼睛。當年,他是那樣虔誠,那樣漚心嚦血,那樣盡心盡力地燃燒著青春的生命,他都沒有拿到這個證件。它是多麼神聖,又是多麼莊嚴,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及,人民解放軍的軍官啊,多麼輝煌的字眼!怎麼……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啦?連馬程度這樣銅臭熏天的人也配擁有這樣的證件嗎?我們的軍隊是怎麼啦?

  常雙群竭力控制了憤怒,仍然不動聲色,說:「那好,我就跟你講實話吧,你講的事我記住了。但是,老馬你給我的價也太低了。我好歹是一個副縣長啊,既然管了幾年城建,行情我還是知道的嘛。」

  馬程度愣了愣,突然笑了:「好你個常縣長,藏而不露啊。高,實在的高!你說吧,多少,這個數行不行?」

  馬程度又舉起了巴掌,這回翻了三下。

  常雙群微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馬程度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盯著常雙群,像盯著一個司空見慣的吸血鬼。又把巴掌晃了四下。

  常雙群穩如泰山,皮笑肉不笑,繼續搖頭。

  馬程度倒吸一口冷氣:「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時勢造英雄,咱黑這狗日的更黑。」

  馬程度又翻了一下巴掌,咬牙切齒地說:「二十五,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弄不出來,你拿了恐怕也燙手。」

  常雙群終於收斂了冷笑,終於站起了身子,終於怒不可遏了,一口氣沒有忍住,拍案而起:「老馬你狗日的為富不仁,你把我常雙群看成了什麼人?你居然把我軍的一個營房處長拉下了水,這不是毀我長城又是什麼?你以為我也是老魏?也是你要喂的驢?你想錯了。我不是驢,我是堂堂的共產黨領導下的政府副縣長,我是個窮光蛋,我什麼都不比你多,我就是比你多一身正氣多一分骨氣,別說二十五萬,我告訴你老馬,我常雙群萬金難買。你聽說過沒有?當年某某前線有這麼一幅楹聯——老山路上即便鋪滿黃金龜兒才去,為了人民縱是刀山火海老子不怕。你的那點破錢算得了什麼?你的那條路我要是走,百兒八十萬我都有了,可是我不能走,也不想走。看在同學一年半的面子上,本副縣長給你三點警告,一是立即同魏文建清帳,魏文建如果有一天翻船,你就是罪魁禍首。二是立即同我的第四工程隊斷絕經濟往來,三天之後我派審計人員進駐第四工程隊,如果發現有你的勾當在裡面,你將接到本縣法院的傳票。第三,明天一早離開本縣,如果在明天中午你沒有離開縣城,本縣的公安機關就有可能以盜竊嫌疑犯的名義拘留你。」

  說完,拂袖而去,剩下個馬程度目瞪口呆面色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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