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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蔡德罕好生詫異,他一個師首長,跟我一個志願兵談什麼工作?而且看樣子還要談一夜,這是真正的天方夜譚了。

  那天晚上韓副政委的確有點反常,當年的嚴厲和自信似乎被削減了不少,不僅不像過去那樣聲色俱厲慷慨陳詞,而且顯得心事重重的。一向反對酗酒的人,居然讓柳瀲做了兩個小菜,逼著蔡德罕陪他喝二兩。一邊喝酒還一邊沒頭沒腦地嘟囔:「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之類。

  蔡德罕對那些文縐縐的東西一知半解,但韓副政委心裡不痛快他是看得明明白白。

  那一夜,蔡德罕就陪著韓副政委住在他的工作室裡,但韓副主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跟他說了一個女人的故事,說那個女人原來一直愛一個男人,但是那個男人不怎麼愛那個女人,後來那個女人跟別人結婚了,又離婚了,以後轉業了,跟別人到外國去了,為了生存,連自己熱愛的藝術都放棄了。日子過得很艱難,人民解放軍的一名營級幹部,墮落到給別人當保姆擦玻璃的地步。

  韓副政委問蔡德罕,「你說那個男人他有沒有責任?」

  蔡德罕琢磨「那個男人」很有可能是韓副政委。蔡德罕說,那有什麼責任?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

  韓副政委莫名其妙地發起火來,說:「怎麼沒有責任?就算不是愛人,也是革命同志,再說,再說……我其實是很……很喜歡她的……」

  韓副政委完全醉了,把真話都說出來了。

  以後蔡德罕才從師部聽到議論,韓副政委那段時間心情不好,還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韓副政委同時還是師裡的紀委書記,那段時間查處一個團裡的後勤處長的經濟問題,查來查去,把師裡的一個主要領導牽涉進去了。按韓副政委的秉性,他當然是不會顧忌的,繼續深入查下去,電話不接,求情不理,壓力不怕,後來竟然連集團軍都有首長出來說話,說是人民內部矛盾,內部消化一下就行了,就不要往法律上靠了,搞得沸沸揚揚的,同志之間無法一起工作。

  這下蔡德罕就明白韓副政委為什麼把他的小家當做據點了。韓副政委把個紀委書記當到了沒有朋友的地步,在同一階層中很孤立,當然也很孤獨。

  韓陌阡當真一度陷入了巨大的茫然——這是怎麼回事,這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同志關係要考慮,原則就可以不講了嗎?

  蔡德罕從心眼裡敬佩韓副政委,他比韓副政委多個心眼,他甚至對韓副政委的人身安全感到擔憂。有一個下雨天,韓副政委又到養雞場來了,什麼也沒有說,就是吃了一頓飯,喝了二兩酒,一盤五香花生米、兩條黃瓜,再來個辣椒炒雞蛋,就打發了。

  蔡德罕那天卻說了許多,居然斗膽開導起七中隊人見人怕的韓副主任,不識相地說了一堆諸如「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之類的話,說得韓陌阡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柳瀲在一邊連連遞眼色,這老兄死活不予理睬。

  韓副政委聽得不耐煩了,把桌子一拍說:「難怪你蔡德罕畢不了業,看看你這個思想基礎吧,整個是明哲保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像你那樣我還算什麼副政委?天上掉個樹葉子都能砸死人,我要是前怕狼後怕虎,那我早就脫這身軍裝了。個人安危算得了什麼?想想祝教員吧,就算我韓陌阡是嘴上君子,祝教員可是用老命教育你們的啊,喪失立場的事,別人能做,我韓陌阡做不到!」

  至此以後,蔡德罕再也不敢「開導」韓副政委了,他發牢騷你聽著,他要喝酒你給他拍兩條黃瓜,但是一條要記住,不要惹他生氣。韓陌阡是蔡德罕眼看著就一天一天地老了去,四十出頭的年紀,倒有了五十往上的形象,上面更寬了,下巴更窄了,倘若不是一米七八的個頭撐著,倒是越來越像革命導師列寧了。

  有一次韓副政委又來了,就著涼拌黃瓜和辣椒炒雞蛋喝了足有三兩酒,自己把自己喝得臉紅脖子粗,倒在蔡德罕為他長期安置的床上,居然不斷地拍床板暴怒:「什麼叫內舉不避親?一派胡言!地球離了誰都照轉不誤,你的兒子就是有把地球踩個窟窿的本事,我也不要。老子當官,兒子就不許當官,這應該成為法律!蔡德罕你說是不是?」

  蔡德罕趕緊說是是是。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韓副政委在說什麼。

  韓副政委又拍著床板高叫:「要開殺戒!小不平可以以酒消之,大腐敗必須以劍除之。什麼叫阻力重重?全是遁辭,看一個幹部他穿什麼用什麼家裡擺著什麼就知道他是不是腐敗分子,給我一個團,我在大街上一天給你抓兩千個來,有二十個抓錯了你斃了我。蔡德罕你信不信?」

  蔡德罕趕緊說信信信。其實他心裡在想,韓副政委真是太書生氣了,這麼大個領導不應該這樣看問題的,這樣看問題是要吃虧的。

  韓副政委這段時間情緒已經到了極點,副政委他當得輕鬆,可是紀委書記這個職務卻搞得他時常火冒三丈,甚至於酒後失態。當然,他只在蔡德罕的家裡喝酒,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他都是滴酒不沾的。

  蔡德罕的本職工作還是養雞。

  養雞這份工作不是尖端科技,蔡德罕無師自通,當然也買了不少飼養書籍。按照他的思路,七中隊的學員,就是養個雞,也得養出七中隊的水平。

  有一天,韓副政委又來了,扔給蔡德罕一個塑料袋子,裡面裝了一些書本之類,對蔡德罕說:「你這個養雞場也算是個小型企業了,管理得不錯,有實際經驗。但老是養雞,也的確委屈你了。讀點書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建議你報考某某企業管理函授學院。」

  蔡德罕開玩笑說:「我考上了,能給我一個大點的企業管管嗎?」

  韓陌阡眼一瞪說:「學還沒考上,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某年某月某日,炮兵某部進山打靶,某團團長譚文韜專程到N-017給祝教員掃墓,完了之後又到養雞場來看望蔡德罕和柳瀲。

  歲月悠悠,若白駒過隙。一別七八年,大家的變化都很大,柳瀲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嘻笑怒駡的小姑娘,朔陽關一年一度的春華秋實在臉上留下了成熟,也刻下了歲月的滄桑,倒是很有點農婦風度了,一見面,眼淚就不知不覺地沁了出來,抹著眼角對譚文韜說:「老了老了,再有幾年不見,大街上遇見了恐怕都認不出來了。」

  譚文韜說:「是沒有過去年輕了,但比過去更漂亮了。女大十八變嘛。」

  柳瀲撲哧一笑說:「到底是當官的,就是會說話。還變什麼變啊,都三十出頭的人了。蔡德罕你得學學人家譚團長,說假話都說得人心裡高興。「

  蔡德罕憨憨地笑,說:「我是一直在學習他啊,他是咱們七中隊的旗手嘛。」

  蔡德罕沒有炫耀養雞的豐功偉績,倒是讓譚文韜見識了他這幾年另外的一份傑作。蔡德罕和柳瀲的小家安在原三區隊的營房裡,將近八十平米的房子,被隔成了六間,有睡覺的房間,有吃飯的房間,還有一個巨大的工作室,裡面居然擺放著三十多門火炮模型,琳琅滿目,應接不暇,有中國最古老的火撚發射的「大將軍炮」,有戚繼光時代的「火機神營」的車載獨管炮,也有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自行火炮,整整一個三十多平米的房間,桌下地上全是精工制做的火炮模型,而且全是按比例縮小的,形象逼真,尺寸精確,就連內徑也都絕不馬虎,有的甚至連膛線歷歷在目,看得譚文韜心潮澎湃。

  譚文韜看了半晌,沉重地說:「可惜了可惜了,老蔡,一步之差啊。」

  蔡德罕笑笑說:「我原先也替自己冤枉得慌,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可是現在,不瞞你席團長說,我心安理得了。」

  譚文韜問:「你是怎麼想起來搞這些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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