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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第二十四章

  一

  他們都走了。他們終於都走了。

  他們帶著夢寐以求的任職命令,帶著勝利者的亢奮,帶著大展身手的激情,帶著一肚子建功立業輝煌的夢想,當然,也還有的帶著沉重的、無法改變的遺憾,帶著無可奈何的酸楚,甚至還帶著無法平息的悔恨。優秀的或比較優秀的,淘出來的金子或淘下來的沙子,儀錶堂堂的或短小精幹的,自命不凡的或自慚形穢的,天降大任的或亂撞運氣的,男的,女的,高的,矮的——總之,他們都走了,他們的軀體連同他們的靈魂一道離開了N-017,離開了貫山,離開了凝結著我們青春生命的七中隊。

  只有我,蔡德罕,一個穿了二十年軍裝的老兵,一個前七中隊的名列後茅的學員,一個前七中隊炊事班烹調手藝一流的的伙夫,中國人民解放軍一類編制序列裡的一名前三級專業軍士,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類編制序列裡的一名職工,一名編制之外的所謂的留守農場正班級場長,不顯山不露水地留在了這裡。我沒有你們那種鯤鵬展翅的豪情,也沒有你們那種虎落平原的悵惘,該得到的得到了,該失去的失去了,當命運的最後判決揭曉之後,我心靜如水,靈魂平穩坦蕩。我接受了命運對我的安排,哪怕這種安排是不負責任的,不講道理的,甚至是荒誕可笑的。這是我惟一的選擇,也是我惟一正確的選擇。

  現在,除了年年更換的幾個士兵,七中隊那一批人裡,留在這裡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像一棵莫名其妙的老樹,孤獨地立在這道曾經是我們大家共同擁有的山巒裡,紮根並且守望。我當然心裡明白,你們當中一定有人已經把我忘記了,沒有人會重視一個失敗者(在你們的心目中可能還是個弱者)。這我可以理解,畢竟又過去了十幾年,大家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爭先恐後(我知道從我們七中隊出去的人總是要站在潮頭的風口浪尖上的)。所有的人都沒有閑著,不管是已經當了師長處長團長書記縣長的,還是回家種田販賣小本生意的,層次儘管不同,但統統都在忙碌地活著,有地位的和沒有地位的同樣按部就班地忙碌。

  我也是這樣。儘管論起地位我可能是我們那六十三個人中間最差的或者是比較差的,我辛苦但我也很幸福。我是一個比較容易滿足的人,當然是相對而言的滿足。正是由於有了容易滿足的德行,才導致了我今天在這裡檢閱你們。

  W軍區撤銷了,朔陽關以南這片軍事禁區除了個別單位尚在服役,多數地盤都已「化干戈為玉帛」了。你們走向天南海北,當官的當官,發財的發財,走運的走運,倒黴的倒黴,幸福的幸福,受罪的受罪。只有我,十幾年來如一日,當一個兵,當一個盡職盡責有一份任務盡一份力的老兵,當一個教練別人並幾乎聽從任何人指揮的三級專業軍士,當一個全民所有制的職工,管理著四個士兵和六百多隻肉雞。

  哈哈,各位領導,各位同學,各位先生,你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前基準中隊一位測地業務尖子現在竟然是一個養雞場的場長,當然是軍辦的養雞場的場長。本場產品供應內部,對外概不提供。你們別以為我是個企業家,是個下海的暴發戶,不,我還沒有那麼運氣和晦氣,我還沒有庸俗到為蠅頭小利而上竄下跳的地步。養雞是副業,留守看護這片營房才是本前三級專業軍士和軍隊職工的正當職責。

  何況,我們敬愛的祝教員還在這裡呢。

  你們可以把我淡忘,可是我怎麼能忘記你們呢?要知道,在最後的角逐中,總分成績第三十四名是蔡德罕啊?況且,那是蔡德罕有生以來敗得最窩囊的一次,在不決定命運的數次考核中,蔡德罕從來就沒有下過前二十五名,偏偏是在緊要關頭馬失前題,落了個第三十四。這就是老天故意跟咱過不去了,為什麼就不能是第三十三呢,既然不讓咱過那個坎坎,你讓咱考個第四十名第五十名咱也敗得舒坦,可是你卻給了咱第三十四名的名分,就在那個坎坎的邊緣,別人都越過去了,輪到咱大門就關死了。

  畢業考試獲得綜合成績第三十三名的是三區隊的路黃河。

  十八年之後,路黃河是某某省軍區某某某軍分區的副司令員,這個在十七年前以一點二分的優勢當仁不讓地從蔡德罕的頭上跨過,欣喜若狂地成為孫山的人,雖然當時只定級為行政二十三級的排長,但此後牢記當年的僥倖,發憤圖強,工作極盡刻苦,方方面面關係慎之又慎,前進的道路上暢通無阻,以至於在十八年之後其進步幅度跨越了七中隊多數學員,成為僅次於某某某師師長譚文韜和某某師政治委員闞珍奇的第三位師級軍官,大校軍銜,而某部師參謀長淩雲河和某部營房處長魏文建等人才是上校軍銜。

  蔡德罕跟任何人相比都能心平氣和,惟有跟路黃河一比,才深切地體味到「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不是瞎說。

  當然,蔡德罕有蔡德罕的幸福。至少,蔡德罕有他認為是真正的愛情的愛情。

  當初,在N-017接受熬煉的時候,蔡德罕對愛情這兩個字連想都不敢想,他連個家都沒有,連當個排長的願望都風雨飄搖,給他朵鮮花他也顧不上灌溉,給他個愛情他也沒有地方存放。那個時候,出風頭的是淩雲河和譚文韜他們,跟他們在一起,他除了竭盡全力保持自己的尊嚴,哪裡還敢有非分之想啊?愛情這東西對他來說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別說採摘,看起來都朦朧。在大隊部的女兵中,譚文韜和淩雲河都很受青睞,就算把大隊部二十多個女兵每人撕成兩半全都分給七中隊,也沒有他的份,他那時候想——在老婆這個問題上,他仍然有可能再次成為七中隊最後的一名——一個連孫山都沒有當上的人,哪裡還有臉結婚呢?而事實卻恰好相反,他差不多是那些人當中第一批結婚的。他有充足的結婚時間和精力。

  除了率先結婚和生孩子,這個十幾年來隱身于深山的土老冒,還有其他一些非常的舉動,也是七中隊那些幸運的或不幸運的人們難以望其項背的,譬如說他能夠利用一台車床製作各種造型精美的兵器模型,在養雞之餘用這些模型佈局謀陣,過一把炮兵團長師長的癮頭。再譬如說他在90年代中期就開始使用了計算機,並且掌握了P-OX技術,如醉如癡從事于一項運載工具的設計——當然,這種設計是沒有任何功利的,惟一的依據是他樂意,他可以在計算機面前重新操練自己失去的輝煌,從而彌補養雞生涯帶來的空虛。

  二

  宣佈完七中隊部分學員定級和任職命令的當天,蔡德罕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BGC醫院看望柳瀲。那時候,柳瀲的傷勢基本上痊癒,但是落下殘廢也基本上定型了。

  才二十二歲啊,豆蔻年華的姑娘落下個殘廢,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柳瀲一片茫然,夜裡常被惡夢驚醒,醒來枕邊一片淚痕。那些日子,柳瀲的腦子裡曾經醞釀過許多計劃,其中一個最可行的計劃便是積攢了幾十片安定。就在還要繼續積攢的時候,蔡德罕去了。

  蔡德罕除了扛去一大包水果,還抱了一抱從貫山上採摘的野花,醫院裡的醫生護士都忍不住竊笑——他們還沒有見識過用糧袋扛著幾十公斤水果去看望傷員的,也沒有見識過抱著一籮筐野花去看望傷員的——他們哪裡知道,這是蔡德罕有生以來第一次一次性地花這麼多錢,整整用去了他四個月的津貼。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種最能表達他心意的方式,他只能按照傳統人情的思維方式,用他的勞動,用他的血汗錢來盡可能地安慰自己。

  這個滿臉憔悴、渾身汗漬的老兵壓根兒不在乎醫生護士們的取笑,就那麼一本正經而又旁若無人地闖進了柳瀲的病房,把肩上扛的、懷裡抱的往地上一放,就站在一旁看柳瀲,看著看著就流淚了,一句話說不出來,滿腹的愧疚、酸楚,當然也還有委屈,全都集中在淚腺上,滔滔不絕、洶湧不可遏止。

  病房裡的人都被這條漢子的舉動驚呆了,就連柳瀲也被這無語的雷霆弄得手足無措。大家這才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探視。

  醫生和護士們不再竊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同室的病友們,能夠行動的,也都無聲無息地離開,給這個漢子和他的傷員留一個安靜的空間。

  蔡德罕依舊一言不發,任滔滔熱淚一瀉千里。

  後來,柳瀲欠起身子,蒼白的臉上泛出紅潮,招呼蔡德罕說:「你這是何必呢,你這麼大一個男人,哭得驚天動地的,別人都被你嚇住了。」蔡德罕這才揮了一把淚臉,顫顫巍巍地說了聲:「柳瀲,我……我害了你……你不值得啊……」

  柳瀲說:「我傷了之後,自己都沒有為自己這麼哭過,就憑你這麼動心動肺地哭這一場,我也值得了。蔡德罕啊,你別哭了,我的腿還在啊。別哭了別哭了,我們說說話吧。」

  那天,蔡德罕在柳瀲的病房裡站了一個多小時,說起了自己的結果,說:「你看,你為我摔那一跤真不值得,我要是再出息一點……這個世界上,我最對不起的,一個是我的老部隊,一個是七中隊,再有一個就是你了。」

  柳瀲說:「怎麼能怪你呢,也是我一時不小心。說不定還是我害了你,說不定就是因為我受傷了,讓你分心了,才走的神,不然的話,也許你就不會出現那個誤差了。」

  蔡德罕無法形容自己當時聽了這話心裡的感受,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就是從那個時候,他發現這個在N-017大院裡一直不起眼、不被人注意的女兵,竟然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是那種善良的純潔的美麗。這個自小就失去了父愛母愛的人,這個一直是在貧困和饑餓中掙扎的人,這個一直以艱苦卓絕的堅強維持了自己自尊的人,在這燦爛無比的美麗面前,在柳瀲的病床前,隆重地屈下了雙腿,「柳瀲……蒼天有眼,……他該保佑你啊……」

  柳瀲說:「別擔心我,我會好起來的,就是失去了一條腿,我還有另一條腿,我們都還年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蔡德罕走後,柳瀲把她積攢的所有的安定片都扔進了垃圾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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