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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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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日,來了一個已見富態的首長,被幾個醫護人員簇擁著走進了章阿姨的病房。當時叢坤茗正在給章阿姨揉胳膊,馬上便有一個護士接替上來。 進門的一瞬間,首長看見了叢坤茗,用疑問的眼光掃視了這個穿著兩個兜棉衣的漂亮女兵,目光很有力度。 叢坤茗見有大首長來,就知趣地離開了病房。 返身關門的時候,她發現首長還在注視她,她知道一個普通的士兵出現在章阿姨的病房裡是引人注目的,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賀先豹當時就在病房的會客室裡,賀先豹告訴叢坤茗說,這就是在總部工作的某某某了。賀先豹說:「你正在裡面陪老太太,出來幹什麼?不要老是出來,你就一直呆在老太太的身邊,某某某肯定要跟你說話,你就是不說,老太太也會把你的情況跟他介紹,那樣就水到渠成了,你也不會有低三下四的感覺。」 叢坤茗說:「先豹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章阿姨病成這樣,我還能算計自己的事嗎,那我不是徹底的沒心沒肺了?」 賀先豹大大咧咧地說:「看看,又犯傻了不是?這完全是兩回事。誰也不懷疑你對老太太的一片真感情,但這並不是說你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再說,這幾天你本身也都是一直在老太太的身邊嘛。你說你明天就要歸隊了,那你今天不去老太太身邊值班,跑到這裡偷懶啊?」 叢坤茗說,「你別搞激將法,現在阿姨面前有三個護士在那裡守著,我休息一會兒怎麼啦?」 賀先豹苦笑一下說:「徹底地沒救了。就是啊,平時怎麼不見三個護士一起來伺候?這時候卻都一下子擁過來了。每次某某某來,她們都有好幾個人一起來,沒事也找點事做,幹什麼?就是想留個印象。誰都知道某某某是分工管什麼的,誰都知道某某某說話的份量,誰都知道某某某是極重感情的首長。某某某每次都問老太太,這裡的醫生怎麼樣,這裡的護士怎麼樣?老太太每次都要幫她們說好話。我告訴你,她們中間有一個人想上某醫大,想從護士轉成醫生。有一個人想解決兩地分居問題,請老太太說句話,老太太真說了,現在她們的名字已經記在某某某秘書的小本子上了。你要是再清高,那就是自己對自己不負責任了。」 賀先豹這麼振振有詞地一說,就由不得叢坤茗不動心了。 賀先豹見她沉吟不語,又趁熱打鐵,說:「叫你去病房,又不是讓你給人磕頭,不彎腰不低頭,你猶豫什麼?這是機遇你懂嗎,如果一個人連送上門的機遇都抓不住,或者傻乎乎的根本就不去抓住那機遇,那她確實不行,活該她永遠望洋興嘆。」 叢坤茗仍然低頭不語。 可是,那一腔心事啊,那像岩漿一樣蟄伏在青春的生命裡的願望啊,終於,在心裡,開始緩緩地流動起來,同年輕的血一起流動,並且越流越快,越流越猛,終於形成了滔滔奔騰的勢頭。 是啊,自己不比別人差,自己是勤奮的是努力的,自己是出色的優秀的,無論是人格還是智慧,都可以毫不愧怍地說,自己是應該擁有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份的。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經出現了,那麼,還在苦苦地守著什麼呢?人生是這樣短暫,也許,先豹說得是有道理的,機遇,是機遇,抓住機遇也是一種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該了,那就只能永遠當一個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賀先豹什麼時候離開的,叢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聽見了病房裡的說話聲,她的心裡一陣撲撲亂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個機遇,簡直就是天賜良機,章阿姨今天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狀態,從說話的音量和節奏上看,叢坤茗甚至能夠判斷出床頭搖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著同某某某首長說話。 更讓人怦然心動的事緊接著出現了。 抬起頭來,她一眼就看見了會客室裡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夠給人帶來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從別茨山采來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著它們守候著它們,它們沉默了一個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著它們那緊緊裹著的小身軀還在暗暗地著急,因為明天、至多是後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們居然毫無開放的跡象。早晨她還在想,如果在她臨走之前這些花還不開放,那她將把它們帶走,她不能把一束不會開放的花(何況又是蘊含著祝福和願望的花呢)帶出這套病房,她不能讓章阿姨看見一個不會說話的祝福。而在現在,在這個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們竟然善解人意地盛開了,它們開得是這樣的及時,這樣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陽,鮮豔奪目。 叢坤茗的眼裡突然湧上一層濕熱,五瓣丁香啊五瓣丁香,你是從那九天飄逸而來的天使嗎,你是幸運之神派來助我一臂之力的嗎?在這個時候,再合適不過了,章阿姨的精神氣好了,甚至能夠聽到輕微的笑聲了。這個吉祥的天使啊,這個時候你出現在老人的面前,又會帶去多少喜悅和讚歎啊! 天意啊——真是天意。 終於,叢坤茗捧起了——幾乎是抱起了插滿了五瓣丁香的花瓶,向病房走去。 一步,兩步……只要再上前一步,輕輕地擰動那柄黃銅把手,那麼,她和她的五瓣丁香就會輕盈地出現在章阿姨的視野裡,當然,還會出現在那位位高權重又極重感情的某某某首長的視野。然後,情緒正好的章阿姨就會介紹這是她的乾女兒,可能還會介紹她的父親,介紹兩家幾十年相濡以沫的交情,某某某首長會問起她的工作情況,再然後……她的心跳在驟然間加快,她已經感覺到臉上的燙熱了。她想她的臉一定紅了,紅得鮮鮮亮亮的,就像這最大限度綻放的五瓣丁香。 好了,現在,她的手已經觸摸到那個冰涼的金屬體了。她輕輕地動了它一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它居然不像以往那樣潤滑了,它居然發出了聲音——儘管那聲音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可是,在她聽來,卻不啻是一聲巨大的轟鳴,她被這聲轟鳴驚呆了,或者說她是被自己內心深處傳出來的聲音驚呆了。 她鬆開了黃銅把手,木木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她感到她已經跨過了一段漫長的旅途,她在這段漫長的旅途裡艱難地跋涉了至少有半個世紀。她太累了,她的心和雙腿已經衰竭了,她再也走不動了,萬里長征只剩下了最後的一步,可是,可是……她實在是走不動了。 她終於沒有再去擰那充滿了誘惑的閃閃發光的黃銅把手,儘管在此之前她已經數不清她曾經擰過它多少次了。那時候她連想也不用想,伸手就把它擰開了,那樣輕鬆,那樣自如。 可是,現在,她卻感到了它的晦澀和嚴峻。 是的,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花開了,祝福的花,吉祥的花,它們盛開了,它們的確是應該在章阿姨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候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是她曾經想像過和期盼的場面,這些花是從千里之外帶來的啊,它們已經悄悄地沉默了一百多個小時了,它們和她一樣在等待這個開放的時刻…… 沒有人會發現什麼異常,沒有人知道她的心裡是怎樣的境界,不會出現一點點不自然的痕跡……可是,她還是堅決地立定了。 是的,別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別人不會看出她的念頭,而她是知道的,她知道異常恰好出現在她的心裡,此刻,她的心裡不僅有這束純潔的鮮花,還有別的什麼。還有比她心裡的不自然更不自然的東西了嗎?還有比自己心裡的異常更不正常的東西了嗎?還有比內心裝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讓人艱辛的了嗎?就在十分鐘之前,在某某某首長沒有出現的時候,這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都是乾乾淨淨真真實實的。可是,在十分鐘之後,在某某某首長已經出現了之後,不是問題也是問題了。不行,她做不到。她過去做不到,現在做不到,將來還是做不到。她不能玷污她從N-017一株一株覓來的這些清白的小花,她不能將她美好的願望和虔誠的祝福攙雜進別的什麼東西之後再獻給章阿姨。 叢坤茗在病房外面的會客室裡坐了一會兒,望著那束充分開放的五瓣丁香,心裡越發虛起來。還有那扇一推即開的門——鴨蛋青色的木制小門,在這一瞬間也成了一隻窺視的眼睛,儘管在此之前她已經走了無數遭無數遍,都是神色坦然問心無愧的,可是今天它卻似乎成了旁門左道,成了一條檢驗靈魂的鴻溝。 她不知道賀先豹到哪裡去了,要是這時候他在這裡,一定會再次慫恿她督促她,她想,說不定她會抵禦不住那慫恿和蠱惑的。 她終於站起身子,悄悄地走出會客室並乘上了電梯,離開了住院大樓,在樓下的花園裡長久地躑躅徘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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