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九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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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先豹眨了眨眼,說:「你這個人啦,你跟你爸一樣臭硬,太要強了。革命靠自己是不錯,可是你也不看都什麼年頭了。什麼幹部政策改革?看看咱們大院裡的那些人,軍以上幹部的孩子誰受政策改革的影響了?要是聽我媽的,你現在至少是連級幹部了。」 叢坤茗說:「那樣磊落嗎?」 賀先豹幾乎嘲笑了,說:「是不磊落,可是磊落的人要歸不磊落的人的領導,這就磊落了嗎?」 叢坤茗及時轉換話題,問:「章阿姨現在怎麼樣?」 賀先豹悻悻地說:「還能怎麼樣,苟延殘喘罷了,就等著你這個乾女兒來送終了。小茗我跟你講,這回你不要含蓄了,老太太臨死前肯定要發話。知道某某某吧?他現在在總部工作,他過去一直是老爺子的手下,老爺子當師長,他是師裡的幹部科長,老爺子當軍長,他是軍裡的幹部處長,老爺子當大區司令,他是軍區的幹部部部長,老爺子到北京來,他也到北京來,老爺子的後事就是他張羅的。這回該替老太太辦後事了。他每個星期都要來兩三次。只要他過問了,你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賀先豹的工人階級妻子也幫腔說:「小茗我們都知道你和叢叔叔的為人,我們一家都欽佩,但是嫂子我得勸勸你,你得識時務。媽媽老惦記你,她是真心疼愛你,你給她一個機會幫你說句話,實際上是對她老人家的安慰。」 叢坤茗說:「章阿姨病成這個樣子,我怎麼能說得出口啊?」 賀先豹說:「我可告訴你小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你相機行事吧,逮上機會,我跟你大嫂也配合一下。」 叢坤茗說:「別了,要說我自己說。」 在一幢寬闊的高幹病房裡,她看見了那位對她終生疼愛的老人,她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她的章阿姨。章阿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縱隊的一枝花,在叢坤茗的記憶裡,章阿姨的皮膚永遠都像雪梨一樣白嫩,章阿姨的臉上永遠是光彩奪目春意盎然的,章阿姨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雅致得體,章阿姨的聲音一直都是那樣圓潤悅耳…… 可是,呈現在叢坤茗眼前的卻是一個雙眼深陷皮膚鬆弛蒼白得毫無血色而且行將就木的老媼,她連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叢坤茗走進病房的那一當口,她在熟睡,抑或是在昏迷。 在那一瞬間,叢坤茗抑止了一路上的淚水又洶湧而出,以至於泣不成聲,只得背過身去哽噎。 後來章阿姨終於蘇醒了,緩緩地抬起了眼皮,漸漸地看見了她,向她招了招手——實際上只是用手指在胸前彈動了兩下。叢坤茗靠了過去,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並把手伸了過去,讓章阿姨把它握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掌中,輕輕地、幾乎是靜止地摩挲。 叢坤茗的心裡頓時又滾過一陣淒涼。 這雙手,曾經是那樣的豐潤,章阿姨曾經是那樣精心地保養著它,然而,現在它終於乾涸了,乾涸得幾近龜裂,上面爬滿了蚯蚓般青紫參差交錯的血管。 章阿姨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叢坤茗聽清楚了。章阿姨說的是,「孩子,我總算還能再見你一面。」 叢坤茗突然從心底滾過悲哀——對於生命之脆弱和無奈的悲哀。哦天啦,這是怎麼啦,為什麼會這樣呢?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 只有一個答案——時間。 時間,一個多麼奇怪的東西,它讓我們在其中佔據一個小小的空間,讓我們生活一個階段,然後,又一點一點地把我們變大變老,一個人和一棵樹有什麼區別呢,所有的生命都只不過是從時間的橫斷面上剝落下來的一粒極小的微塵,從發芽開花到成長,哪怕最後長成參天大樹,也還是逃不過時間的巨掌。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渺小的,都是不堪一擊的,惟有時間永存。 是的,沒有什麼力量比時間更強大的了,也沒有什麼生命比時間更持久的了,時間就是遼闊無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裡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鮮花、綠樹、榮譽、愛情、歡樂、痛苦……時間用它無與倫比的巨掌輕輕地撫摸所有這一切,它在允許你生存並且為你提供生存空間的同時,也在不動聲色地風化你腐蝕你,在時間的海洋裡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貴再美麗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將香消玉殞,最終它們都落下一個同樣的結局,只剩下了一個共同的名字——歷史。 她的心裡突然有一種超脫的釋然。世俗的東西在這裡又算得了什麼呢? 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穩定,神智時而渾濁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就同叢坤茗聊天,什麼都問,爸爸好嗎,媽媽好嗎,你的工作情況怎麼樣?阿姨是不行嘍,你賀伯伯在那邊寂寞呢,不適應呢,老東西又在發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 說著說著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個面臨死亡的人的恐慌。 叢坤茗心裡於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人,什麼都不在乎。一個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靜,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這樣的心態走進死亡,應該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賴呢,不僅無濟於事,而且損壞了幾十年塑造的形象。 如此一來,自己的那點人間凡夫俗子的瑣碎小事就更不足掛齒了。 章阿姨有時侯也問,問小茗還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她辦。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隻透明的薄手套,罩著峰巒般起伏的蜿蜒山脈,在她的髮絲間輕輕地移動。章阿姨說,你伯伯和你阿姨官當得不小了,但是沒有造過孽,現在沒權沒勢了,但是有人。還是可以講上話的。 叢坤茗的心裡便有一陣躁動,有時侯真想跟章阿姨說了,說一說這些年的努力,說一說眼下的窘境,說一說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話即將出口的瞬間,又被堅決地鎮壓下去了——她不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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