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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四

  是這個地方了,這裡就叫「二拐子」。

  祝敬亞依稀記得,剛到軍官訓練團工作的時候,是聽說過,二拐子這地方是個蛇窩。祝敬亞判定,這個季節蛇蟲一般是不出窩的,要不是受到了騷擾,就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譬如急需食物之類。即使出動,行動也很懶殆,走不遠,也不會離窩太遠。

  可是,找了好大一會兒,還是不見蛛絲馬跡。

  感覺是有點老眼昏花了,摘下眼鏡,用衣襟擦了擦,弓下腰,再用棍子撥拉草棵,渾濁的老眼像細密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眼前的每一片草叢。這裡不會有了,這是一塊青色的石頭,這是一截樹枝,這是……這紫紅的東西是個什麼玩意兒……

  祝敬亞看不清楚,便彎下腰蹲到地上去摸,這一摸就摸出個天大的麻煩來……那又紅又紫的東西突然蠕動起來,先是懶洋洋的,大約是回過神來,弄明白了是有另外一種動物在打它的主意,就高度警覺起來了。

  祝敬亞還沒明白過來,便聽見唰地一聲呼哨,面前有一道閃電急遽地掠過——這回他看清除了,看得真真切切——他差點兒沒有喊出聲來,就是它,就是他歷經千辛萬苦滿懷希望要找的它。

  祝敬亞連想也沒想,就舞動手中的木棍,撲了上去。

  可是,這個一肚子炮兵韜略的炮兵理論教員太低估他的對手了——它有三副頭腦,儘管那裡面不具備高級的靈長動物的智慧,它還有六隻眼睛——天哪,那六隻年輕的、機警的、為了捍衛自己的生命而煥發出戰鬥光芒的眼睛絕不是祝敬亞那雙老眼所能夠比擬的——它就在他前方不到五米遠的地方,它高高地昂起了它稀有的頭顱,六隻眼睛猶如六隻明亮的槍口,在威懾它的敵人退卻的同時,也在誘惑著它的敵人前進——是的,只要他不去進犯它,它就會將這對峙堅持到最後,它也摸不清對手的底細,此時它還不敢斷定,戰爭一旦爆發,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從它的本意上講,它不希望戰爭升級,眼前的這個敵人雖然笨手笨腳,但它知道,這個龐然大物的名字叫做人,人這種動物它見得多了,儘管它常常受到他們的騷擾甚至進犯,儘管在它和它的同類的一生當中都要逃避他們的傷害,儘管在所有的敵人當中人這種動物對它的危害最為嚴重,但是,只要他們不主動發起攻擊,它還是希望能夠與之和平共處。

  然而,戰爭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緊急時刻了,他——動手了。他在這一瞬間由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變成了它最兇惡的敵人。它明顯地看出了對手的下巴在哆嗦,它甚至聽見了他心裡滾動著的隆隆的戰鬥欲望。

  同時,它也驚喜地看出了他的膽怯。

  他膽怯了嗎?是的,他是膽怯了,在他那耀武揚威的軀體裡,一絲真實的膽怯從他最不在意的地方——從他腮上的肌肉裡向外抖動。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動物,即使它不是劇毒的三鳥蛇,僅僅憑著它那出奇的面貌,也足夠讓人肝膽俱寒了。

  可是,另外一種激情很快就驅散了他的恐懼,三分酒意煥發出十分戰鬥熱情。為了勝利,他必須勇往直前。

  他竭力使自己那顆撲撲亂跳的心平靜下來,儘量跳得正常一些。

  然後,他再一次摘下眼鏡擦了擦。他堅定地、沉穩地、緩慢地向敵人逼近了。

  它渾身的關節在這一瞬間驟然收縮,它的軀體頓時堅硬如鐵,它在收縮中緊急思考,是退卻還是迎戰?

  可是他仍然在一寸寸地向它逼近,它迅速判明了,退卻不是明智之舉,看他那副惡狠狠的樣子,看他那滿臉凝聚的滔滔殺氣,不取它的性命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怎麼辦?狹路相逢勇者勝。它開始積聚力量,把軀體縮小到最低限度,並且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它知道它的優勢。就在那兇狠的第一輪進攻撲面而來之際,它迅速地縮成一團,緊緊地護住了生命的中樞。

  現在,他的手裡已經沒有兵器了,目標是運動的而他卻無法掌握它的運動方向,從而也無法確定射擊的提前量。那根木棍已被擲出兩丈開外,而對手並沒有被擊中。他向周圍觀察了一番,沒有順手的武器了,他只好抓起一塊石頭,借這塊石頭壯膽,沖上去又揀起了木棍,再次向它發起進攻。

  它終於決定還擊了。

  它沒有理由坐以待斃,就在他拋擲了木棍而立足未穩之際,它奮不顧身地從草叢裡飛了出來,用它那能量巨大的兵器——它細小而鋒利的牙齒,在他的腿上噬咬了一口。然而這次還擊沒有奏效,它咬在了一種厚厚的軟綿綿的東西上。它立即就意識到了另一種弱勢——對手是有盔甲的而它是赤裸裸的,所以它最終還是決定逃之夭夭。

  可是已經由不得它了,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陣燙熱,一個熱乎乎濕漉漉的東西在鉗制著它擠壓著它,它知道它危在旦夕,它別無選擇,它只能進行生命的最後一搏,它竭盡全力扭動,它的眼睛裡噴射著仇恨的火焰,它的胸腔迸發出噝噝的怒吼,它的冷颼颼的呼吸和他的熱乎乎的呼吸交織在一起,它沒有被那醇濃的酒香所陶醉,它把它所有的希望和絕望全部凝聚在骨骼裡,從那越來越緊卻越來越力不從心的鉗制中脫身而出,像一株在狂風中呼嘯的樹枝,在他的手上,在他的臉上,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它復仇的痕跡……

  他知道他被擊中了。他的眉頭也被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他搞不清楚它用的是哪一顆腦袋,但他不相信死神就這樣輕易地降臨,他仍然狠命地攥著它,向它發出更加猛烈的……進攻,在跳躍的同時拼命地把它往地上摔打,他和他腹中六十二度精裝苞圠燒酒一起跳躍,他和滿身絢麗五彩繽紛的它一起舞蹈,他的炮兵思想和它的求生欲望一起在生命的邊緣掙扎著扭動。在這一瞬間裡,二拐子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殺聲沉悶飛沙走石,藍天蒼茫日月暗淡。好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肉混戰!

  他終於把它擠碎了,折斷了,摔成一條扭動的繩索,他的血和它的血一起從他的指縫裡溢出,然後,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攥著他的戰利品,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家園——N-017。

  五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祝敬亞教員為什麼會在這個平常的中午到二拐子這個鬼地方來,為什麼會同一條奇形怪狀的毒蛇發生了肉搏,以至於同歸於盡——而他們是不會暴露這個秘密的。他們在祝敬亞的墓前宣過誓,要把這個秘密埋進靈魂深處。

  他們是淩雲河、魏文建、譚文韜和常雙群。

  祝教員被蛇咬傷致死的噩耗傳到七中隊,已經是晚上了,當時大家正在吃飯,而此前他們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根據韓陌阡副主任的指示,在搶救期間,這個消息對外封鎖,尤其是對七中隊學員保密。

  終於到了不得不解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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