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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二

  沒有跡象表明,這個中午要出點事情。七中隊的宿舍裡很安靜。自從韓陌阡來到N-017,這種安靜就在應該安靜的時候不容置疑地覆蓋下來。

  不僅是七中隊,整個N-017都是井然秩序。

  秩序,這在韓陌阡的詞典裡,是一個重要的詞匯。韓陌阡像背書一樣將七中隊每個學員的情況咀嚼得爛熟,他們的家庭背景,文化積累,性格特徵,作風養成……所有的關於人的秉性,無不在他的視野之內。在操場上,在炮場上,在教室裡,在觀察所裡,他們的名字都叫炮兵或者學員,他們穿著同樣的軍服,他們邁著同樣的步伐,他們喊著同樣的口令,他們甚至吃著同樣的飯菜,在同一時間內進入睡眠。但是,他知道,他們的心靈世界仍然是千差萬別形態迥異的。

  七中隊也進入了似是而非的睡眠狀態。

  上午學習的科目是「高技術局部戰爭中炮兵的新任務」,由學生官教員張陵水講授。張陵水現在已經不是剛來時候的張陵水了,每日裡把小皮鞋擦得鋥亮,軍裝用茶缸熨得筆挺,而且有跡象表明,這小子已經開始物色對象了。此地離城幾十公里,附近有幾所稀稀拉拉的村莊,大隊部的女兵又多是戰士,可供選擇的對象委實有限,所以就經常抱怨,他之所以來到N-017,完全是對革命事業的奉獻。既然是「高科技」,內容當然都是新的,都是聞所未聞的東西,什麼攔截武裝直升飛機,壓制制導武器,壓制電子兵器……張陵水口若懸河,學員們暈暈糊糊。誰都不敢肯定張陵水這小子上了戰場會不會屁滾尿流,但是紙上談兵你就不能不服氣他的深厚功底了。炮上的零碎他糊弄不了這些老炮兵,而一涉及到所謂的「高科技」領域,真的假的對的錯的便全由他了。他上過四年本科你上過嗎?他學過「遠程多因素理論分析」,你學過嗎?他會假裝說漏嘴了經常漏嘴說一些「SRRER」或「GOODMORNING」之類的洋文你會嗎?

  你不會,那你就得聽他的,他說太陽是扁的你也只好跟著說是扁的。

  這年頭,小知識分子不風光了,也沒見到大知識分子有多少風光,就他們這些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牛皮。

  一個上午下來,大家身心俱累。中午這一會兒,難得小憩一陣。

  現在,張崮生等人的日子得到了空前的改善,學員們再也不會輕易地對他們諷刺挖苦了,而對他們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禮貌——儘管這種尊重和禮貌裡面包含著無奈和警惕的成份。他們的背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韓陌阡曾經暗示過他們,學員提幹的指標不會減少,只要他們堅持跟班學習,把成績搞上去,最後同學員一起定級是有可能的。當然,他們的心裡仍然不踏實,他們知道,僅僅把成績搞上去還不夠,要想增強說服力,他們應該把成績搞到前面去,如果在學員畢業的時候,他們的成績在前幾名,剩下來的話就好說了。因此,他們不會鬆懈,為了達到目的,他們必須拿出比學員們更大的幹勁,不僅要跟上他們,還要超越他們。

  競爭,就像一條大山之下的暗流,仍然在隱蔽地並且激烈地進行著。

  這個中午,學員們在休息,教員在休息,機關保障人員在休息,整個N-017營區裡的絕大多數人都在休息或者假休息,只有一個人已經擺脫了世俗的紛爭和勞累,進入了一個神秘的警界。

  這個人就是祝敬亞。

  三

  在祝敬亞的記憶裡,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到這裡來了,這是N-017以外的地盤了,歸汝定城下面的一個鄉管轄,但是這裡亂石嵯峨雜草叢生,種不了莊稼,所以罕見人跡。

  祝敬亞此刻還在後怕,祝小瑜這小東西也太膽大了,大路不走偏走小道,說是抄近,結果被嚇得魂飛魄散,回到家裡臉還是白的。倘若這種事發生在老百姓的家裡,可能還會要搞些神神道道的動作給孩子招魂的。當然,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這孩子被嚇了一下,他也就不會到這裡來了。

  是秋末冬初的季節了,別茨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媼,一點點褪去了曾經有過的丰韻,袒露一身無奈的皺褶。陽光依然清澈,涼颼颼的秋風從身邊河水般地流過,將蒿草壓出個傾斜的姿勢。

  這一天其實還是有點先兆的。

  先兆之一是這一天中午大隊伙房多了兩個菜,一個是韭菜炒雞蛋,另一個是辣子炒雞丁。而這兩個菜,前者是祝小瑜喜歡的,後者又是祝敬亞頗為熱愛的下酒菜。先兆之二是,韓陌阡這天沒有來和祝敬亞湊份子「小酌」,韓陌阡自己在食堂簡單餐畢,就回到宿舍讀他的《青年馬克思傳》去了,所以進入情況的只能是祝敬亞一個人。這個中午倘若韓陌阡來了,事情的結局可能就不是這樣了。先兆之三是,祝敬亞這天不僅買了韭菜炒雞蛋和辣子炒雞丁,還破例奢侈了一下,買了一碟五香花生。因為這天下午他沒有課,喝個小酒睡個午覺是他的基本追求。回到宿舍,祝敬亞先將各菜分出一半,在鍋底倒上開水焐好,再打開一瓶價值兩元五角五分的當地產的精裝苞圠燒酒,就著自己的那份菜,自斟自飲,滋滋有味地喝了起來,而且越喝味道越濃,在祝小瑜回家之前,獨自一人居然喝了將近四兩,這就是徵兆之四了。

  然後,徵兆之五就出現了,而徵兆之五離事實已經不遠了。

  祝小瑜放學回到家裡的時候,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樣了。祝小瑜說:「爸爸,你見過三個頭的蛇嗎,好怕人啊!」

  祝敬亞起先沒有反應過來,稀裡糊塗地說:「哪有什麼三個頭的蛇啊,你怕是看錯了。」

  祝小瑜說:「一點不假,不信你問小蔓跟東勝,我們三個都看見了,中間一個頭,兩邊還有兩個頭,它昂著頭,脖頸子離地這麼高,還沖我們吐舌頭……」

  祝小瑜繪聲繪色地描述,還打了個寒悸,老爹也聽得毛骨悚然。

  祝敬亞突然想起來了,是了,這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叫作三鳥蛇的東西了,劇毒。祝敬亞的腦海裡唰地閃過一個靈感,問祝小瑜:「告訴爸爸,你們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

  祝小瑜說了地方,說是在二拐子東邊。

  祝敬亞聽了,先愣了愣,然後撮起酒杯,一仰脖子,將裡面半杯約有五錢烈性液體灌進瘦骨嶙峋的軀體,跟祝小瑜交代:「你的飯在鍋裡,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

  又交代:「吃完飯不用洗碗,想看書就看書,不想看書就睡會覺。碗放鍋裡等爸爸回來洗。」

  然後,就拎了根木棍,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在快要出N-017大門的時候,祝敬亞停住了步子,猶豫了一下,打算從七中隊叫上兩個人,回頭走了幾步,想了想,又算了,掉過頭來,仍然獨自一人去了。

  他是怕興師動眾的把影響搞大了。這個書呆子,這個皓首窮經的炮兵專家,這個將自己的坎坷的一生都交給了職責的老式軍人,對於那個傳授中的民間秘方的可信程度已經來不及論證了,他抱著一腔良好的願望,愚蠢而慷慨地把自己送進一場慘烈的戰爭當中,而且沒有援兵,完全是孤軍作戰,他平生第一次犯了兵家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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