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八二


  黃子川說:「這就對了,我們國畫界有個說法,太似而媚俗,不似而欺世。藝術的魅力就在似是而非之間。」

  然後就向郭婧的愛人建議,把夏玫玫原先的設計搬到W市的舞臺上,以現代舞的面貌出現,一定會為W市的廣大青年所擁護。這也算是對廣大青年進行藝術的啟蒙,免得他們以為把屁股扭來扭去的迪士高就是現代舞了。

  郭婧的愛人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說:「好,我早就勸小夏跟我們聯手,她還看不起,還有解放軍老大的思想。其實她是自己耽擱自己。」

  夏玫玫覺得不是個壞事,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並且表示要自己領銜。

  半年之後,W市當真演出了一台現代舞蹈,即恢復了本來面目的《燃燒之谷》,編導是夏玫玫,藝術指導是郭婧夫婦。此節目在青少年觀眾中居然大受歡迎,還在年度獲得本省大獎——這也是後話了。

  有了那番接觸,夏玫玫和黃子川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

  跟黃子川一起的時候,夏玫玫有一種魚游大海的輕鬆,這個人很真實,不像韓陌阡那樣老謀深算的,連開個玩笑都把分寸計算好,黃子川的隨便讓人感到親切。在第三次見面是在黃子川的工作室裡,似在有意無意之間,進門的時候黃子川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夏玫玫未動聲色,居然也老謀深算起來了,心想這個大頭兵出身的畫家還挺孟浪的,你也不看看你是誰我是誰,也不怕我給你個當場下不來台?請我吃飯聊天可以,要是把夏某當做你的那些崇拜的小姑娘,那你就是瞎了眼了。

  好在黃子川沒有進一步的唐突,也好在夏玫玫對這種事情自有主張,不在意驚驚乍乍,才避免了一次兩敗俱傷的尷尬。可是一個多月相處下來,黃子川始終保持了正人君子的風範,夏玫玫反倒又有些不痛快了,兀自冷笑,這些狗男人都怎麼啦,真是陰盛陽衰了嗎?

  三

  在北京開會的時候,蕭天英就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軍委首長某某某在會議期間單獨召見了他和另外幾個老戰友,大家狠狠地親熱了一下,聊了許多難忘的舊事。在戰爭年代裡,這十幾個人都是某某政委的老部屬,那時候在他和另外一位元帥的麾下,這支聲威顯赫的野戰軍幾乎打遍了全中國,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時期,某某政委的工作不斷變化,幾起幾落,但是大家一直親熱地喊他某某政委。

  大家都清楚,某某政委向來是以嚴格而不循私情著稱的,對部下要求極嚴,在他那裡,沒有山頭派系一說。五五年授軍銜的時候,他過去最器重的一個同志認為自己評少將低了,寫信向他反映,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挨了一頓狠批。這次老人家居然不避山頭之嫌,把過去的部屬集中起來單獨接見,委實有些讓人費解,敏感一點的,甚至還因此忐忑不安,總覺得不像是什麼好事。

  果然,在動情地回顧了一段往事之後,某某政委最後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說戰爭年代出來的幹部,剛解放的時候,四十多歲就是軍區兵團級的幹部,相當年輕了。可是,一和平就是幾十年,下面的幹部還可以轉業,越往上走越走不動,不是終身制也成了終身制。這幾年又解放了一大批,大家都積極要求為黨多做工作,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又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一個軍區的副司令員副政治委員有十幾個,怎麼得了哇?大區級以上的幹部都是七老八十的,接見外賓,差不多的職務,卻是兩個輩份,就顯得中國將軍德高望重了,也就顯得咱們中國的將軍老態龍鍾了。我們的幹部真是嚴重的老化了。現在是撥亂反正萬象更新,一切都要走向正規化現代化,我們這些老同志能跟得上嗎?顯然力不從心了。怎麼辦?這時候就要看姿態了。能幹的幹,幹不動了就下來,革命革了幾十年,也該退下來享享福了。我給諸位同志哥打個招呼,革命意志不能衰退,晚節要保,但是位置就不一定要死保不放了。要有思想準備,要放手讓年輕的同志多擔擔子。

  大家都是明白人,領會上級意圖,那是一點就透。審時度勢看看部隊高級幹部年齡狀況,也確實是歲數不饒人了。

  接見過程當中,大家都表現得氣宇軒昂,紛紛向老上級表態,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能幹多少幹多少,幹不動了就靠邊,給年輕的同志當拉拉隊,絕不當革命的攔路虎。

  話說得是漂亮,但是要說一點想法也沒有,那又不是事實。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這些人有高官不一定有厚祿,戰爭年代從槍林彈雨裡殺開一條血路活了過來,和平時期從造反抄家批判當中挺了過來,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個信仰,靠的就是那面旗幟,靠的就是革命到底的一股氣。這兩年方方面面關係剛剛理順,剛剛揚眉吐氣了,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了,可是,轉眼之間,又老了,又要考慮「讓賢」了。能沒有活思想嗎?

  四

  從北京回來之後,蕭天英更加注意鍛煉身體了。早晨跑步是數年如一日的,就寢之前還給自己加了一個科目,在臥室裡做俯臥撐。上機關辦公樓,很是注重姿態,昂首挺胸,往會場一坐,穩如磐石。

  有時候自己問自己,我老蕭當真老了嗎?沒有嘛。腰身硬朗,紅光滿面,這能算老嗎?就這樣退下來,甘心嗎?不甘心!軍人就像個騎手,幾十年來,騎著革命的駿馬,一直往前飛奔,說停就停下來,那怎麼行?還得往前躥一躥,就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也得往前滾幾滾。這輛老車跑了幾十年,幾十年運足的慣性,不是說聲煞住就能煞得住的。

  但是,有時候又有另一番感受,在常委會上還不覺得,大家都老得差不多,像沈陣雨那樣的少壯派在常委班子裡畢竟是少數,可是俯瞰一下部門領導,看一看二級部長們,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以前他就曾經對一個四十多歲的二級部副部長開過玩笑,說我二十八歲就是旅長了,授少將的時候才三十七歲。像你這個年紀,軍區炮兵司令員已經當了十年了。那個副部長說,我們哪能跟首長比啊?首長那是從戰爭中打出來的,我們在和平時期平平庸庸,基本上沒什麼建樹,四十八歲的副師職已經算快的了。那時候他聽了這話感覺很受用,有種意滿志得的快意。可是現在想來,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你們這些老傢伙一個個高高在上,把位置都緊緊地盤踞著不放,他們這些年輕人想進步也進步不了啊。你以為他就沒有當大區副司令員的水平?你把位置讓給他試試?不出三年,他就有可能比你幹得好。什麼叫培養,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養。你身體好又能怎麼樣?年齡擺在那兒,還是那句話,革命者不能當攔路虎。

  蕭天英終於感到痛苦了,這痛苦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而是一歲一年一點一滴地積累的,只不過是在更多的日子裡它們潛伏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轟轟烈烈的事業的覆蓋之下沒有出頭的機會,被忽略了。可是它如今——從北京回來之後——終於開始發作了,這痛苦就是對於衰老的恐懼。是的,是恐懼,這是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的恐懼,是一年加深一分的恐懼,這恐懼就像尾巴一樣一直跟著他跟了幾十年,你跑步跑得再快也甩不掉它,你練俯臥撐的時候它就重重地壓在你的背上,讓你趴下去就撐不起來。邁過五十歲的坎子,他就意識到了他又遇到一個新的而且是更加兇惡的敵人,這個敵人不屈不撓堅定不移尾隨而來,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跟自己的年齡或者叫老化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但是這個兇惡的敵人註定是最後的勝利者,它最終還是要揮動它不可抗拒的鐵拳,一次又一次永不止歇地擊打他有血有肉的軀體,直到最後把他徹底撩倒在地為止。

  是老了。不服老行嗎?在公眾場合,在需要智力和體力的時候,儘管他儀錶堂堂巍峨如山,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提虛勁,底氣畢竟不足。

  好漢不提當年勇。看看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就是幾十年前那個虎虎生威的蕭天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擻起來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擻下去嗎?

  他甚至感到一陣內疚,有點對不起底下的那些同志。老了就是老了,火力弱了就是弱了,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這一天?該交的是得交了,該讓的是得讓了,老傢伙要老得明白,要是等著別人來動員,那就被動了,最後這一仗就算敗慘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蕭天英都是做好了離休的準備的。在新司令員沒有任命之前,雖然他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司令員,但是,在進行重大決策的時候,他比以往更加重視軍區司令部參謀長沈陣雨的意見了,而且不失時機地安排沈陣雨到各野戰軍和省軍區去檢查部隊,全面掌握情況,以便順利完成交接。

  以蕭天英對形勢的分析,沈陣雨即使不能馬上接任司令員一職,但是在下一步調整的時候,當上常務副司令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他應該扶他上馬走一程。而在此前不久,他還是把沈陣雨作為主要競爭對手的。

  當然,在做好大的舉措的同時,蕭天英也沒忘記細節的安排。這些細節包括在軍區機關幫助沈陣雨樹立威信,也包括給老部下們下下毛毛雨,以防止彎子轉得太急了,老部下們思想不通。還包括對N-017那個炮兵基準中隊學業進展情況的關照。

  韓陌阡在電話裡向蕭天英報告說,七中隊一切正常,思想穩定,訓練抓得很緊,基本上是按照院校的課程在向前推進。韓陌阡並且開玩笑似的說,放心吧首長,「七中隊出來的學員,將不比西點軍校的差。」

  蕭天英說:「那就好,還要注意把他們的思想統一到軍隊長遠建設這個大的軌道上來,不能光抓業務忽視思想建設,要全面健康發展,帶兵、養兵、管兵、用兵都要上升到理論高度來認識,首先還是要立足當一個好兵,經得起摔打,經得起磨難,經得起勝利,也要經得起挫折。把他們煉成鋼鐵,煉成棟樑。」

  蕭副司令在講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了一點悲壯色彩了。遠隔千里的韓陌阡沒有聽出來,而疲於奔命的七中隊學員當然更是無從揣摩蕭副司令此時的心態,他們還企盼著這老人家把司令員前面那個戴了多少年的「副」字早日去掉呢。

  忽然有一天,蕭天英接到了北京的一個絕密電話。如果在一個月前,這個電話也許會使他喜出望外,而現在他卻感到意外了。鑒於近年要進行一次大的精簡整編工作,各大單位的班子要進行調整,上面有動議,要他出任W軍區司令員。

  蕭天英攥著電話沉吟片刻,輕輕地問:「我可以談談自己的想法嗎?」

  電話裡說:「現在就是徵求你本人的意見。」

  蕭天英說:「我已經六十五歲了。」

  電話裡說出了一個名字,正是前不久給他們打招呼的那位老首長某某政委。電話裡沒有多說了,要求蕭天英在十二個小時之內回話。

  五

  這天吃晚飯時,蕭夫人向蕭副司令提起了夏玫玫要求轉業、並且有出國的念頭。外界有議論,說玫玫現在和地方文藝界聯繫頻繁,出門不穿軍裝,而且打扮得有點出格。

  蕭夫人在說這話的時候很謹慎,她聽到的還不光是這些議論,還有更嚴重的說法,是康平報告的,說經常看見夏玫玫和一個姓黃的畫家出雙入對於一些社交場合。這種家長里短的話蕭夫人是不屑于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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