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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十七章

  一

  夏玫玫是在彩排結束之後的第二天,被蕭副司令召到了家裡的,她沒有被蕭副司令與生俱來的威嚴所嚇倒,她像一個奔赴戰場的士兵,懷著決戰的慷慨,並隨時準備為捍衛自己的藝術進行不屈不撓地戰鬥。

  那天彩排結束之後,韓陌阡看著她那鬱鬱寡歡滿臉悲壯的樣子,走在她的背後悄悄地說:「節目是有創意的,但是這樣的節目要是一下子就能通過,反而不正常了。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的這個現代派別說蕭副司令了,就是廣大觀眾,也不一定能夠接受。你要理解,這是中國,這是軍隊。」

  韓陌阡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言不由衷,也有些撒謊的心虛,但他覺得他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給予夏玫玫適當的安慰,他並且還在黑暗處輕輕地撫摸了她的肩膀。夏玫玫當時心裡頓時一熱,在當時的情況下,確實沒有比韓陌阡的這句話更有安慰力度的了。

  對於自己,韓陌阡是苛之又苛,竭力檢點,每日三省。但是,對於女人,即使對於有相當缺點甚至醜陋的女人,韓陌阡卻永遠都是寬容的。韓陌阡內心有一個隱秘的信條,既然自己是個男人,今生今世就不應該傷害任何一個女人,哪怕她並不是一個好女人。而夏玫玫還談不上是不好的女人和醜女人。在韓陌阡的心裡,她是一個好女人並且可愛。

  分別的時候,韓陌阡對夏玫玫說:「好事多磨,往往越磨越精。其實也不一定大改,一個是服裝,一個是動作,再接近生活一點。」

  夏玫玫說:「不!」

  韓陌阡說:「小小的讓步其實是一種很有效的戰術,又不是投降。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之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以退為攻,何樂而不為?」

  夏玫玫又說:「不,就是不。批評可以接受,節目就是不改。這台節目是有靈魂的,改了就成了屍體了。」

  對抗是在蕭副司令的書房裡進行的,除了對立的雙方,觀戰者還有蕭副司令的夫人和他的秘書。但是到戰鬥發起之後,蕭副司令就把舅媽往外趕。

  舅媽料定這一老一少有一場爭執,賴著不走,說:「你們又不是談什麼軍事機密,我可以旁聽一下嘛。」

  蕭副司令瞪起眼睛說:「有你在她就膽壯,就是你把她寵壞了,我們談工作,你攙和什麼?去看你的書去。」——硬是把蕭夫人趕回自己的房間了。而那個夏玫玫一向不怎麼理睬的秘書,不用蕭副司令驅趕,就主動地溜到樓下去了,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交鋒之前,夏玫玫先穩定了一下情緒,首先把一盤磁帶裝進了組合音響裡,說:「首長,在您老人家正式訓話之前,我想請你聽幾首好歌,也許對溝通我們兩代人的藝術觀念有幫助。」

  蕭天英狐疑地看著她:「什麼歌?」

  夏玫玫笑笑,臉上退去了桀驁不馴的野性,甚至還湧現出撒嬌的嫵媚,說:「您老人家聽聽就知道了。」

  音樂終於響了,舒緩,悠揚,纏綿,然後出現了一個甜美的聲音:

  ……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輕輕地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地一對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蕭天英起先還饒有興趣地聽著,但是沒有沉浸到歌聲裡去,階級鬥爭並沒有結束,他不知道這個鬼頭鬼腦的外甥女在搞什麼花樣,所以聽得很警惕。

  聽著聽著,臉色就陰沉下來了,一拍茶几吼了起來:「關掉,什麼愛呀吻呀情的亂七八糟的,簡直是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

  夏玫玫頓時懵了。她不止一次地聽韓陌阡說老人家喜歡這首歌,難道還有假?莫非韓陌阡這狗東西在搞惡作劇?不,給他八個虎膽,他也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怔了半天,夏玫玫在心裡暗自叫苦——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回沒把老人家的脈搏把准。你以為你是誰,他在你面前照樣還是大區副司令員,是軍隊高級幹部。鄧麗君是什麼人?是臺灣的紅歌星,是共產黨的死對頭,是唱《何日君再來》有親日傾向的漢奸嫌疑分子。高級幹部聽鄧麗君是犯忌的,何況樓下就是秘書司機警衛員呢?

  夏玫玫關上錄音機,一屁股埋在沙發上,再也不發一言。就憑蕭副司令人前人後對待鄧麗君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她就知道她很難說服他,同時更堅定了不被他說服的決心。

  蕭副司令說:「你板著臉幹什麼?今天我們是非正式談話,容許爭論。」

  夏玫玫說:「你老人家那麼大的官,我才是個連級幹部,有爭論的資格嗎?不是一個等量級的啊。泰山壓只猴子,我哪裡能夠動彈得了?」

  蕭副司令坐在沙發上,敲了敲面前的茶几,說:「你不要賭氣,我又不是什麼暴君。這是在家裡,不是在蕭副司令的辦公室裡。我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身份同你這個舞蹈藝術家探討藝術,是不是有點委屈你啊?」

  她說:「我苦幹了兩個多月,連你的一句話都沒有得到。節目已經被押到刑場了,怎麼個斃法我已經管不著了,還有什麼爭論的?」

  蕭副司令說:「我也沒說要斃嘛。我說過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

  「不表態,那不就是態度嗎?」

  蕭副司令笑了,說:「好,你說得對。不表態就是我的態度。我的態度就是不滿意。我請你們到N-017去,是叫你們體驗一下,受受教育,感受部隊生活。可是你卻搞了這麼一台不倫不類的東西。你還對我進行欺騙,說是以七中隊操炮訓練動作為原型,基本上反映了……你還說是什麼濃郁的部隊生活氣息,要不是這樣說,我才不會去管這個閒事呢。可是去了,你讓我難受了一個晚上,上當了。我怎麼就看不出來那是操炮?」

  夏玫玫沒吭氣。看不出來?那是你不會看。況且,舞蹈這藝術,尤其是現代舞,僅僅依靠眼睛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得用心靈,用你的情感去體驗,去領悟。可是,跟他老人家說這些有用嗎?跟他說惠特曼,他不知道惠特曼是哪個部隊的,跟他說鄧肯,他不知道鄧肯是什麼兵種。

  蕭天英說:「《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也是跳舞,廣大的觀眾就能夠看得明白。」

  夏玫玫說,「那不是一回事,《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都是家喻戶曉的故事了,先有故事在心,再有舞蹈上臺,連看帶猜。可我設計的只是一段生活片段,不是演話劇,也不是講故事,那些動作是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經過處理了的、昇華了的藝術再現,表現的是生命的體驗。」

  然後就強行灌輸了,什麼象徵,什麼模擬,什麼意象,什麼指向性、多義性、涵蓋性……自己都覺得自己提高了,都覺得自己從實踐到理論都能自圓其說了。

  可是很快她就發現她在繼續犯著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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