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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韓陌阡不止一次地說過,辨別一個人是不是文明的,需要對他的綜合素質進行全面衡量,但是要確定一個人是不文明的,就很簡單了,一件小事就能說明問題,譬如他說不說髒話,看不看庸俗下流的圖書,會不會隨地吐痰。

  韓副主任最憎惡的顯然就是隨地吐痰。有一次韓陌阡表揚魏文建說,魏文建是個真君子,一個鐵證如山的例子是,魏文建有一次在從大隊部領教材返回七中隊的路上,下了大路,到路邊十幾公尺的一個垃圾堆裡吐了一口痰。

  「一個人,能夠在沒有任何人在場的情況下,而且還是在公路上,都能做到不隨地吐痰,可見這個人是具有很高的文明素養的,這是真文明而不是假文明。」韓副主任如是說。

  這裡面顯然有一個問題,既然是「沒有任何人在場」,那麼韓副主任又何以得知魏文建是到路邊十幾公尺的垃圾堆裡吐了一口痰呢?沒有人敢問這個問題,只能把它理解為韓副主任的掐指妙算,或者是暗中跟蹤,無論是掐指妙算還是暗中監視,都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若干年後,當魏文建成為某集團軍一名營房處長並涉嫌經濟犯罪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想起了他當年「下到公路邊上吐痰」的事情,此人就是單槐樹。單槐樹對別人說,魏文建早在十幾年前吐痰的問題上就暴露了善於弄虛作假的蛛絲馬跡,這個同志會做偽賬——這是後話了。

  韓副主任簡直是先知先覺,簡直是無處不在——當然,他只在你心裡最虛的時候出現。

  現在,韓副主任又準確及時地出現了——在單槐樹正為不識相地吐了一口痰而高度心虛的時候。但是韓副主任並沒有提出批評,就那麼用一雙平靜的眼睛注視著單槐樹,將單槐樹同志注視得心驚肉跳。單槐樹惶惶地站了起來,語無倫次地說:「韓……韓副主任,……我不文明……我改正……」說著,就伸出腳去將地面上的土踩松,就像某種動物拉了糞便之後還會掩埋醜惡一樣。

  但是,韓副主任制止了單槐樹的行動。

  韓副主任對於單槐樹在衛生方面的劣跡早就留意了,韓副主任曾就這個問題四次翻過單槐樹的檔案,從檔案上雖然沒有找到這個人衛生欠缺的歷史依據,但是,他知道單槐樹生活的那個縣城是極其肮髒的,他在前幾年外調一名預提幹部(那時候提幹需要到預提對象的家鄉調查他的家庭成員和社會關係狀況)的時候去過那裡,他對那裡的廁所(當地人叫茅坑)印象深刻,並且深惡痛絕,根本就下不去腳。就沖這一點,把從那個肮髒的地方脫穎而出的單槐樹挑選出來,作為開展文明衛生殲滅戰的典型,也不算冤枉他。

  韓陌阡叫過來單槐樹所在班的副班長栗智高,韓陌阡對栗智高說:「單槐樹同志將他體內一些多餘的東西排泄在這裡,請你鑒別一下,這是什麼行為?」

  栗智高是個有潔癖的人,過來之後,一眼就看見了地上一攤醒目的東西,噁心得兩隻眼睛東倒西歪,鼻子極其排斥地向上緊聳,但是有韓副主任在場,又不得做出過於嬌滴滴的樣子——他的過於乾淨同樣也遭到過韓副主任的鄙夷,韓副主任說,愛乾淨是文明的,乾淨成癖就不是文明的了,凡事都有個度,過了分寸,同樣討厭。「嬌滴滴」這三個字正是韓副主任贈送給他的,就差沒說他「妖裡妖氣」了。

  栗智高當然明白,他此刻必須把立場先站穩了。這個問題好解決,他平時就看不慣單槐樹窩囊巴嘰的樣子,每次檢查內務衛生都要跟他打一陣嘴皮子官司。這回好了,總算逮住個幸災樂禍的機會了。於是他就做出更加厭惡的樣子,惡狠狠地看了單槐樹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這是隨地吐痰。」

  單槐樹有些不服氣,嘟嘟囔囔地說:「這是野外,怎麼叫隨地啊?」

  栗智高看了韓副主任一眼,韓副主任無動於衷,似乎很冷漠地看著他同單槐樹辯論。

  栗智高說:「什麼叫野外?以你為圓心,以二十米為半徑劃個圓,全區隊都能裝進來了。韓副主任說過,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公共場合,你在公共場合做這樣做,簡直可恥。」

  單槐樹啞口無言,只好可憐巴巴地看著韓副主任,等待他發落。

  韓副主任偏不馬上表態,又讓周圍的幾個學員參與討論。

  誰也不敢馬虎,馬上就抖擻了精神。大家都知道,既然韓副主任讓你討論,那你無論如何得說個子丑寅卯,否則韓副主任不是說你有抵觸情緒,就是說你看問題遲鈍或者說你表達能力不行。

  誰願意落個看問題遲鈍或者表達能力不行的評價啊?大家都是要當幹部——不,大家都是要當軍官的,看問題遲鈍行嗎?表達能力不行那算什麼軍官啊?因此,大家寧肯得罪單槐樹,也絕不會緘默不語,而且還都想竭力地表達一下「表達能力」。

  如此一來,單槐樹就慘了,有人把他的這口痰(單槐樹後來堅持說那只是一口唾沫)同農民習氣結合起來了,有人把這個問題同現代文明意識結合起來了,有人把這個問題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同國防正規化、現代化結合起來了,說我們的國家正在從大農業國走向繁榮的工業國,我們的軍隊再也不是土包子遊擊隊了,我們這些人不是綠林好漢山大王,而是——必須是具有高度教養的現代化的軍官,因此提高軍官素質,必須從一點一滴抓起,具體地說,就是從這口痰抓起。還有人說,一口痰不是小事,它是一扇窗口,體現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面貌,從它的身上甚至能夠看出一支軍隊的戰鬥力。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討論之初,單槐樹還能咬緊牙關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悔過的樣子,但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多了,單槐樹就把心橫下了——球,你們就是說上一車皮,老子也不過就是吐了一口唾沫,而且還不是吐在室內。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我不信就這一口唾沫你們就休了我。

  想到這裡,底氣就憑空添了許多,腰杆子也硬朗了許多,兩扇眼皮子陡然一睜,大義凜然地瞪向每一個向他發動語言攻勢的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英雄氣概。心裡卻在慷慨激昂地臭駡栗智高,這牲口一天到晚妖裡妖氣的假乾淨,跑到衛生所跟柳瀲套近乎,要來一大堆酒精棉球,尿泡尿也用酒精棉球擦手,這牲口怎麼能帶兵打仗啊?他也不怕老子半夜裡往他被窩裡撒耗子屎?

  再罵韓副主任。嘿嘿,這個陰謀家還在搞挑動群眾鬥群眾那一套哩,你管我能管一輩子不成?離開你這黑暗的統治,老子把唾沫——把痰吐到房頂上你管得著嗎?

  儘管心裡罵得義憤填膺氣壯山河,但是嘴裡是不敢露出半個髒字的。

  這次討論持續了半個小時之長,最後的結果是,韓副主任勒令單槐樹于明天早操前交出一份「認識深刻、態度誠懇、改正措施有力」的檢討。

  五

  蔡德罕這段時間有一件事情弄不明白。

  自從韓副主任要求大家都必須養成良好的軍官生活習慣之後,他就堅持早晚兩次刷牙,而且,只要是吃了大蔥大蒜,都要狠狠地刷牙。偏偏他是北方人,喜歡吃麵條,每次都少不了要啃幾顆大蔥大蒜,如此一來,牙膏的消耗量就明顯地增加了;毛巾必須是白的,被褥不能有氣味,還要勤換內衣,也當然要耗去一些肥皂洗衣粉;上廁所不許帶報紙了,要買「文明」牌南京產的衛生紙,也算是史無前例的享受了,自然又要增加一筆開支。這樣七算八算,十塊錢的津貼費每個月就只剩下四塊錢了,除了每個月為營外山區學校捐的一塊錢,還剩下三塊。

  給學校捐款是譚文韜、栗智高和淩雲河等幾個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好的人發起的,只限於極少幾個人知道。但是蔡德罕得到信了,聯想到自己童年的苦日子,踴躍參加這一高尚行動。本來大家是不同意他參加的,淩雲河還表示可以算他一份,但不要他出錢。蔡德罕堅決不同意,窮是窮點,接受別人的恩賜不是他的秉性,他義無反顧地按月交了那一塊錢。這樣一來,他每個月只能給他的窮舅舅寄三塊錢了。而在此之前,最高峰他每個月給舅舅寄過八塊錢。

  他寫信向舅舅解釋說,他存了一點錢,等三表弟娶親的時候,他會大大地支持一把的。他的如意算盤是,到那時候,他或許就已經定級成了軍官了,支援舅舅百兒八十都是力所能及的。

  可是不久舅舅寫信來問他,你說每個月只寄三塊,怎麼成了十塊?先有個三塊的匯款單,後又有一張七塊的匯款單,咱每個月都要往鄉郵所裡去兩趟,惹得別的軍屬家都眼紅,說是咱強娃(蔡德罕乳名)興許當了軍官。你要是真當軍官了,索性再多寄幾塊,也別分兩次寄了,也省得老舅老往鄉郵所跑了,也省得別的軍屬家眼紅了。

  蔡德罕就很納悶,是誰在學雷鋒當無名英雄呢?把全中隊六十幾號人琢磨遍了,雖然有幾個家庭條件好的,但是韓副主任嚴格規定不許家長往部隊寄錢,大家都是靠幾塊錢津貼費維持日常必需,恐怕也沒有誰能每個月雷打不動地拿出七塊錢往他身上補貼。

  後來有一天就想明白了,估計是譚文韜、淩雲河和栗智高他們幾個人聯合幹的,集體的力量是無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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