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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當時,他的同桌是公社農技站幹部的孩子。有一次這個同學家裡砍紅麻,蔡德罕自告奮勇放學後去幫忙,他算准了可以吃一頓肉,一頓有醬油的紅彤彤香噴噴的豬肉。這個十四歲的孩子一聲不吭地幹完了同學一家準備要幹一天的活,一直幹到小半夜,中間只喝了幾瓷缸涼水,餓得饑腸轆轆,前胸貼在後背上。終於到了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有出現他期待的有醬油的豬肉,同學的母親給他盛了一碗麵條,上面敷著薄薄的一層雞蛋花,他幾乎連什麼味道都沒嘗出來,那碗麵條就喝進了肚子。同學的母親問他吃飽了嗎?他沒說話。同學的母親歎了一口氣,進鍋屋又給他盛了一碗麵條,這回上面沒有雞蛋花了,裡面只有幾根白菜絲。他知道他的吃相太狼虎了,讓同學的母親看不起了,於是就放慢了速度,一點一點地吃,這樣還可以儘量把咀嚼的幸福持續得長久一點。

  後來有人敲門,同學的母親出了堂屋開院門去了,同學看了他一眼,突然扒開了自己碗裡上面的麵條,從碗底現出了兩個荷包蛋,緊緊張張地劃拉到他的碗裡,說,趕快吃,莫讓俺娘瞅見了。他心裡先是一熱,然後又是一冷,他坐著沒動,吞下了眼淚,默默地、但卻是堅決地,把那兩個荷包蛋又夾回到同學的碗裡。

  初中畢業之後,蔡德罕就回到舅舅家裡,成了一個掙工分的滿勞力。這個遍嘗了人間苦頭的年輕人多了一個心眼,勞動之餘,他就到當支書的遠房堂叔家裡做零活,種菜,喂豬,插秧,車水,甚至還幫堂嬸納鞋底。當了三年義務短工換來了一次參軍的機會。一次,就這一次就足夠了,他不僅穿上了軍裝,而且第一次像城裡人那樣穿上了洋布褲頭,像城裡人那樣學會了刷牙。更重要的是他以無與倫比的熱情和勤奮樹起了一根訓練標杆,差點兒就當上了幹部,雖然沒有提起來,但最終考進了希望的搖籃七中隊。

  在直瞄實彈射擊考核中雖然名列第一,但蔡德罕卻不敢有絲毫的鬆懈。他知道,對於他來說,仍然是任重道遠的。在整個七中隊,他是惟一一個被特批參加選拔考試的初中生,這也是他當初當了孫山的主要原因,炮上作業他本來是可以數在前三十名之列的,他吃虧就吃虧在文化考試上,高中數學基本不會,只考了二十分,從而大大地拉了後腿。

  如今隨著課程的進展,射擊理論越來越深奧,什麼夾差法,彈測法,成果法,對數,函數,離散誤差,毀傷概率,等等,都是要計算的,簡直雲遮霧罩。已經有一個馬程度被挑下馬來,而即使是馬程度,文化底子也是比他強的,這就不能不使蔡德罕時時都有一種危機感。

  五

  七中隊學員終於有一天察覺到了一個現象,近幾個月,中隊裡的形勢好像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許多變化。剛入隊的那段日子,考慮到學員都是老兵,在原部隊都是骨幹和幹部苗子,都有相當的自我約束和自我管理能力,所以在行政上就沒有過於苛求。規章制度都在那裡擺著的,學員們果然也都自覺,班有班長,區隊有區隊長,早操訓練課餘學習,該怎麼進行就怎麼進行,一日生活秩序有條不紊。所以,中隊幹部就相對輕鬆。

  但是近段時間不一樣了,中隊幹部查鋪查哨勤了,找人談心瞭解情況勤了,晚點名次數增加了,班務會和組織生活要求的深度不一樣了,每次都要求大家詳細彙報本周工作和思想狀況。連張崮生、童自學和江村勻這些天來都似乎活躍了許多,再喊熄燈或者派公差勤務,態度強硬了許多,好像他們已經換上了四個兜,真的成了區隊長了似的。

  不僅如此,到了八月底,又有了一個異乎尋常的新規定——在節假日裡,七中隊中隊幹部批准學員外出的權限,僅限於在N-017範圍內活動。學員請假在半天以上的,要先打報告,講清請假理由,將去何處,會見何人,何時離隊,何時歸隊,請假期間有過哪些活動,等等,事無巨細,什麼都要寫清楚。此報告要報政治部審批,同意後方可外出。

  這個規定一宣佈,七中隊的學員就懵了——天啦,這是怎麼回事,簡直是把同志們當勞教分子對待了。

  星期五是行政日,下午不到教室,由學員們自己整理作業,寫心得體會。

  午休起床之後,淩雲河看了看表,還有半個小時才上課,便落實蕭副司令關於「要鼓勵學員們冷水浴」的指示——跳進二區隊西邊的水塘裡,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涼水澡。洗得心曠神怡,洗痛快了,穿上褲衩背心,又跑到東邊的山坡上引吭高歌——

  臨行喝媽一碗——(呃)酒,

  渾身是膽——雄赳(呃)赳,

  鳩山(噯)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呃)萬盞會應酬,

  時令不好(嗷——嗷)風雪來得驟……

  正豪情滿懷之際,還沒等他把那句「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交代清楚,風雪果然就來了——潘四眼一路小跑蹦到了操場上。

  「趕快下來,集合了。」

  「集什麼合,不是行政日嗎?」

  「韓教員要上小課,讓我們到大隊部去。」

  淩雲河說:「韓教員是不是要給本人發獎啊?這個星期本球隊又是三戰三捷,他是政治部的頭,應該鼓舞士氣嘛。」

  「別做夢了,趕快下來。」

  淩雲河說:「鎮靜,慌什麼慌,我褲子還在宿舍裡呢。」

  然後繼續哼著剛才剩餘的部分,把「媽的冷暖」交代清楚了,穿上軍裝,檢查了上上下下的風紀扣,這才氣宇軒昂地走出宿舍。

  到了大隊政治部會議室才知道,今天是一個小型座談會。參加的學員有魏文建、譚文韜、闞珍奇、淩雲河、潘道德、安國華、蔡德罕、單槐樹等十幾個人。內容主要是入隊以來的思想狀況,包括入學動機,也包括畢業後的設想。

  淩雲河在發言的時候說:「自從上次聽了韓教員關於軍官職業精神的闡述,我們都很受啟發,的確是要站在軍官的高度來認識問題和有意識地培養這種職業精神了。今天韓教員讓我們來……」

  這時候韓陌阡打斷了淩雲河的話頭:「哪個韓教員叫你們來的?」

  淩雲河怔了一下,惶惑地看著韓陌阡,囁嚅地說:「不是你……嗎?」

  「誰是你?」

  「哦,對了,是韓主任。」淩雲河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的笑意,很認真地說。心裡卻明顯地不痛快了——這個人的臉怎麼說變就變?

  韓陌阡的臉色雖然平靜,語氣卻很重:「我提醒大家注意——這是大隊政治部會議室,坐在這裡的既不是站在你們教室裡給你們講課的韓教員,也不是政治教研室的韓主任,而是政治部韓副主任。」

  全體愕然。因為教導大隊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給學員上課的,都是稱呼教員的。祝敬亞掛名也是基礎教研室主任,還是教務處的副處長,但是大家都喊他祝教員,很自然的。更何況韓陌阡過去曾經是七中隊的好朋友,還跟他們一起操過炮,那時候一點架子也沒有,大家都很熟悉,喊韓參謀的有,喊韓秘書的也有,多數的時候是喊老韓,還稱兄道弟的,沒當回事嘛,怎麼突然間把架子端起來了?而且還端得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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