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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淩雲河歎了一口氣,終於老老實實地說:「是了,實話交底,我也不行,這說明我們心理都不是很健康,都有撇不開的東西,看來我們還遠遠沒有修成正果,做人做得計較,缺乏大境界,社會、生活、理想、抱負,等等等等,裝在我們信裡的東西太多了,做什麼事都不可能一心一意。魏文建你也別想歪門邪道了,還是趴在體視儀上練吧,別著急,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

  不久,反坦克戰術基礎課程完畢,大隊組織七中隊打了一次直接瞄準槍管實彈射擊,所謂槍管實彈射擊,就是不用開設觀察所,在近距離用體視儀直接瞄準目標,用張陵水的話說,就是把炮當槍的幹活。

  實彈射擊成績公佈之後,大家不禁瞠目結舌。原先成績最差的蔡德罕,一跟頭翻了十萬八千里,首發命中,槍代炮打運動靶,居然十發九中,榮登此次考核榜首,不僅壓了淩雲河一頭,還把譚文韜和常雙群、闞珍奇等權威人世甩了一截,氣得淩雲河直犯嘀咕,教訓蔡德罕說:「你這小子,函數對數數數糊塗,把炮當槍倒來勁了,你這個狗東西真應該到步兵團去。」

  更讓人不愉快的是,所謂的區隊長張崮生和二區隊的童自學三區隊的江村勻,也跟著學得不錯,儘管他們的成績不在統計之列,但是教員還是給他們打了分數。張陵水不瞭解這幾個人的內幕和他們同學員的關係,在小結的時候,狠狠地表揚了他們一頓,說是這幾個同志雖然沒有學習任務,還堅持跟班上課,可見對自己要求嚴格。不是學員都有這樣高的積極性,那學員就更應該上一層樓。

  這頓表揚既讓學員們不痛快,也使得張崮生和童自學、江村勻反而更加難堪,用有些學員的話說,是狼子野心的又一次大暴露。

  四

  韓陌阡現在用不著去調研那些雜亂無章的鑒定和成績表格之類的材料了,作為主管七中隊的政治部副主任,他順理成章地把每個學員的檔案都調到了自己的案頭。

  譚文韜,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

  民族:漢。

  家庭出身:手工業者。

  本人成份:學生。

  籍貫:某某省襄隨市百泉鎮。

  高中文化。

  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黨,歷任戰士、副班長、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2月軍區炮兵專業競賽中獲個人全能第一,所帶班獲綜合成績第一。榮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二次,受團、營、連各級嘉獎五次。某某某某年2月考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隊。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

  父親:譚學孔,襄樊市百泉公社黨委書記,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母親:朱民,百泉小學教導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黨員。

  姐姐,譚文君,某某省襄隨市師範學校教師。政治面貌:共青團員。

  以上人員歷史清白,無海外關係。家庭經濟狀況:良好。

  社會關係情況:

  ………

  檔案,多麼奇妙的東西!

  每一個檔案都裝在硬紙盒裡,上面赫然寫著「卷宗」兩個宋體大字,下面是編號,六十多個生命的年輕歷程,六十多道青春的人生軌跡,全都濃縮在幾十頁薄薄的、發黃的道林紙上,被一些漂亮的或不漂亮的漢字詮釋著,那裡面有他們的家庭出身、民族、籍貫、文化程度、專業成績、工作表現,還有血型和他們的健康狀況,包括誰有輕微的鼻竇炎和關節炎之類,從生理和政治歷程的角度講,這些人沒有隱私,他們的一切都被囊括在硬紙盒的「卷宗」裡,只要他韓副主任有興致,就可以打開卷宗,將他們一覽無餘……

  當然,這些人都是經過反復篩選的,是一遍一遍從眾多的士兵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他們的檔案不可能給別人提供更多的挑剔的地方,就連鼻竇炎也必須是輕微的,他們的一切都只能是健康和純潔的。

  但是,同一本書,不同的人會讀出不同的經驗和感受。韓陌阡不是機械地讀,照本宣科地讀。現在,韓陌阡是越來越會讀這些檔案了,他會把他的智力和想像力參與其中,於是便讀出了無限延伸的內容。他的一隻眼睛看見的是有形而抽象的文字,另一隻眼睛看見的卻是無形而生動的故事。透過那些精煉的或不精煉的注解,韓陌阡甚至還可以看見來自不同地域的山川河流和民俗風情,更重要的是,還能看見他們所指向的地方——看一個人的過去,就知道他的現在,看一個人的現在,就知道他的將來——這話好像有點唯心主義色彩,但這話又好像是一個偉人說的。

  韓陌阡讀過很多書,可以稱得上是博覽群書勤學好思之士。但是,在讀這些寫著「卷宗」的檔案時,他發現了,像磚石一樣整整齊齊地碼在他辦公桌上的這些檔案,才是最生動的和最具體的鴻篇巨著。它們可以給你提供無限豐富的聯想,從而使你得以同你自身以外的其他生命水乳交融。有時候他想,像夏玫玫和趙湘薌那些搞藝術的人,真應該多讀讀這些檔案。可惜她們沒有這個資格和這份便利。

  對檔案們進行了耕耘般的推敲之後,韓陌阡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七中隊這批學員當中,中等以上的城市兵占了不到百分之十五,像蔡德罕那樣地地道道的農村兵占了不到百分之二十,而來自縣城和集鎮的兵卻是絕大多數,這個發現無疑又給他的「邊緣」理論提供了新的內容——從經歷上講,他們介於土生土長的老兵和新生代之間,從知識結構上講,他們介於傳統軍營文化和即將大量滲透而來的新的觀念文化之間,從出身上看,他們又介於城市文化和農村文化之間。

  這就有點意思了。在七中隊為數不多的農村兵當中,倘若比一比成份,蔡德罕可以算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無產階級。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自然是不用說了,而且窮得透徹。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趕上了著名的困難期,父母先後餓死,舅舅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領了回家。也怪計劃生育動作得晚,蔡德罕的舅舅和舅媽後來又生了兩男兩女,他背了老大背老二,自小就開始了保姆工作。不能不說舅舅舅媽還是非常好心的,到了該上學的時候,還是讓他上了學。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勤工儉學這一套蔡德罕不陌生,他從八九歲上就開始了,夜晚打柴,大清早背到街上去賣,賣完了上學。儘管如此,他的學習成績在班裡還算好的。上學上到四年級,家裡無論如何供養不起了,為了讀書,他答應舅舅舅媽,不吃家裡的飯,省下糧食給弟弟妹妹,並且自己解決學費書費。中午放學,別的孩子回家吃飯,他就到離學校兩裡多路的河灣裡揀柴,他吃過河邊的灰灰菜,吃過生竹筍,吃過生螃蟹,吃過野蘑菇。一言以蔽之,凡是能夠入口的,能夠咬得動的,這個十來歲的孩子幾乎都品嘗過,並且沒有被毒死。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就像一個野生的小草,自生自滅,卻又頑強得驚人,簡直就是打不死的吳清華餓不死的白毛女。

  有兩個故事可以說明蔡德罕的無產階級本色。

  蔡德罕有一個遠房堂叔,是本大隊的支書,家境自然要好多了,還出了個閨女在縣城讀高中。支書堂叔家裡有個大事小事,就把蔡德罕當狗腿子使喚,然後給碗飯吃,給件把舊衣裳。有個夏天的早晨,蔡德罕去給堂叔家送井水,還沒進門,放假回到鄉下的堂姐從屋子裡出來了,一隻手拿個很好看的膠棍(後來他才知道那東西叫牙刷子),另一隻手端著搪瓷缸子,本來是要到水缸邊去的,見堂弟挑來一擔新鮮的還飄動著霧氣的井水,便朝他笑笑,然後向他走過來,彎下腰去,從前面那只水桶裡舀了一缸子。

  他很奇怪堂姐的動作——把那白乎乎的藥膏一樣的東西擠在毛刷上,在嘴裡捅來搗去的,竟然還能搗出許多白沫。那天蔡德罕很大膽地做了一件事——趁堂叔一家在堂屋裡吃早飯,他從廊簷下面的洗臉架上發現了那種叫著牙膏的東西,他先是提心吊膽地擠了一點,用手指頭蘸著放到舌頭上,他立馬就被一種奇妙的感覺驚呆了:那東西不僅甜絲絲的,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涼爽的滋味,沿著舌頭根子往心裡沁,滿肚子都是清香。他堅信不移,這東西原來是可以吃的,於是他又狠狠地擠出了一股,以非常的速度吃了下去。倘若不是怕吃得太多了會被堂姐發現,他會把那大半截牙膏都吃進肚子裡的。那年他十二歲。

  還有一個故事發生在他讀初三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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