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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蕭天英說完,這才抬起右臂,認真地向淩雲河回了一個並不標準的軍禮,隨口說了一句:「按計劃進行。」

  淩雲河莊重地回答了一聲:「是!」

  然後仍以正步返回隊列中央,立定,注視片刻,喊了一聲:「各炮——就位!」

  隊列猛然炸開,人頭攢動,迅速而準確地散佈在炮位四周,或蹲或立,或前腿弓後退繃呈衝鋒陷陣狀。一切又複歸寂然。

  又一道膛音從淩雲河的胸腔裡迸出——

  「戰鬥——準備!」

  立於各個炮位右後側的炮長們手中的三角紅旗倏然砍下,十個聲音幾乎在同一刹那爆發——開架!

  精彩的序幕拉開了。

  只在瞬間,沉寂的場地復活了,似乎狂風大作,六十多個身影奔騰跳躍,猶如六十多棵綠樹,在口令的雷鳴中扭動翻卷,青春的力在頃刻間釋放,沉睡的炮體在震顫中驚醒,痙攣呻吟,幾十隻年輕雄壯的胳膊如同狂風中呼嘯的森林,在綠色的琴鍵上猛力彈撥,奏出隆重的喧嘩……灰色的炮衣在空中飄飛如雲,又悠揚墜地。大架在血肉的衝撞中豁然開朗,洞開幽深的渠道。高低機和方向機急遽旋轉,長長的炮管抬起頭來傲視北方,又齊刷刷遙指西方的山脊……神經末梢的全部感覺都在刹那間流過臂彎凝於指間,激情和欲望在血管裡在骨骼間在心靈深處的溝壑裡旗幟般獵獵作響熊熊燃燒……黃土地上塵沙飛揚日月無光,場外的樹林在洶湧的風中搖擺顫慄,呐喊聲奔跑聲口令聲撞擊聲交織沸騰,所有的聲響在年輕的生命的爐膛裡冶煉成一曲驚天裂帛的雄渾旋律撲向浩瀚晴空……

  終於,一切都在渾然的默契中建立了。十幾門大口徑榴彈炮的軀體在春天清晨的陽光下裸露出嶄新的光澤。朝霞滿天,春風微撫。

  士兵們又以不同的姿勢各自回到待發位置,或蹲或立,或作瞄準狀,或作裝填狀,或作接替狀,或作搬運狀,如同一個個靜止的雕像。

  觀禮臺上,沒有人說話。

  停了許久,蕭天英才面無表情地問:「時間?」

  韓陌阡大聲報告:「五十九秒。」

  蕭副司令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看了看場地上一觸即發的七中隊,又回過頭來四下裡看了看,然後就取下了眼鏡,並且隆重地咳嗽了幾聲。

  軍區來的人都知道,老頭子激動了。

  果然,蕭副司令一反嚴厲,臉色鬆弛下來,向七中隊揮了揮手,溫和地(並且慈祥地)說:「同志們……請稍息……原地坐下吧。」

  說完,移動雙腿,離開了觀禮台,走進了場地,從第一門炮開始,挨個查看,既看炮上的操作精度,也看炮手們的眼睛。就這麼一直看下去,一言不發,一聲沒說。看到最後,目光落在立正於場地中央的淩雲河身上,才說了一個字:「好。」

  淩雲河立正,敬禮,無言。

  蕭天英注意地又看了淩雲河一眼,又說了一個字:「好。」

  淩雲河還是一動沒動,行注目禮。

  離開了淩雲河的位置,走了兩步之後,蕭天英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謝謝。」

  然後,蕭天英走到了場地中央,緩緩地車轉巨大的身軀,把自己交給所有的年輕的和不太年輕的目光,開始了他的長篇講話——

  「同志們,我原先有計劃還要看一看構工的,現在看來不用看了。今天早晨,我讓大家看了兩個東西,一個是準確,一個是迅速。準確是空間意義的,迅速是時間意義的。這兩個概念就構成了炮兵藝術的全部精髓所在,甚至也可以說是戰爭藝術的全部精髓所在。訓練方面我就不多講了,我今天要講的是另外一些話題,用知識分子的話說,屬￿意識形態範疇……」

  說到這裡,蕭天英停頓下來,向操練場看了看。好像他此刻面對的已經不再是一個只有七八百人的炮兵教導大隊和軍區炮兵機關的零星人員,而是面對著一支龐大的軍隊和若干個高級指揮機構。

  操場上沒有人對「意識形態範疇」做出反應,七中隊紋絲不動,目光全部集中在蕭天英的身上。蕭天英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接著說:「好,看來沒有人被我這個問題嚇倒。我首先要提出一個問題,我們今天在這裡是在做什麼?是訓練,是檢驗,是展示,也是炫耀,可是同志們想一想,這一切歸根到底又是為了什麼?誰能回答我這個問題?」

  場地一片寂靜,稍頃,一個雖然低沉但並不微弱的聲音像是一陣輕風從人們的頭頂上方掠過——

  「為了……戰爭。」

  蕭天英敏銳地捕捉到了聲音的來源,提高嗓門喝道:「淩雲河,大聲說!」

  淩雲河哢地一個立正,提高膛音,吼了一句:「為、了、戰、爭!」

  「很——好!」

  蕭天英舉起了手臂,向隊列裡的淩雲河揮了揮,說:「是的,說得對,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戰爭,甚至可以說就是戰爭。同志們,不要以為我們現在在這裡僅僅是搞個訓練,比劃一下花拳繡腿,不是。我看見的是戰爭,是炮擊,是覆蓋或者摧毀。在我看來,任何一場戰爭,無非都是由兩個階段組成的,一是起跳階段,二是跳躍階段,而我們今天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起跳階段的慣性助跑。大家都知道,在軍區我是分管訓練的。這幾十年我都在想,現在和平了,沒有仗打了,我們的軍隊好像有點無所事事了,擺在外面的刀槍雖然沒有入庫,但是思想上確實有馬放南山的怠慢。訓練中有了鬆懈的苗頭,一抓再抓,總是不那麼得力。原因是什麼?就是沒有戰爭的緊迫感。」

  說到這裡,蕭天英停頓下來了,目光四周掃描。操場上一片全神貫注的目光。

  沒有人對蕭副司令的振聾發聵的觀點做出反應。

  蕭天英喝了一口水,稍微降低了聲調,接著說:「事實上,戰爭一天也沒有離開我們,只不過它是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暗中進行的罷了。我們的身邊天天都在打仗,我們的頭頂上天天都有各種偵察衛星轉來轉去,我們的腳底下到處都是原子彈。所以我就要提醒同志們,把你們像煉金一樣層層熬煉出來,在最沒有可能的情況下給你們創造了當軍官的可能,並不僅僅是為了讓你們穿上四個兜擦亮皮鞋去挑選女朋友的,也不是為了讓你們以軍官的身份回到老家的田埂上耀武揚威光宗耀祖的。這支軍隊對你們的最起碼的要求,就是要求你們能夠打仗,能夠指揮麾下的部隊在戰爭中大顯身手,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忘戰必危,對於軍人來說,居安思危這根弦,每一秒鐘都不能放鬆……」

  部隊如同一群凝固了的森林,紋絲不動靜止于夏日的陽光裡。年輕的目光們像是春天的雨水,一遍遍地洗浴著場地中央那個有著歷史的輝煌和現實的睿智的老兵,戰爭風雲驟然從遙遠的天穹隆隆移來,赫然君臨于這個鮮花明媚的早晨。

  一腔戰爭熱血喧嘩著奔騰起來,健壯的骨骼被激烈的嚮往烤灼出鏗鏘的裂響。

  炮手們的心被煮沸了。

  是的,對於軍人來說,一切都是次要的,惟有戰爭才是重要的。戰爭是軍人最根本的使命和燃燒生命的涅磐之地。當初,他們確實是為了要當軍官才一路披荊斬棘在重重包圍中殺開一條血路來到了N-017,那時候他們沒有把他們的拼殺同戰爭這個概念更多地聯繫在一起思考,可是,他們一旦從這裡走出去,那就隨時要撲向隨時而來的血戰之中。每一匹馬都不是為了戰爭出生的,但是,一旦它們成為戰馬,那它就將顯示一匹戰馬所有的優秀品質,在戰爭的天空下,豎起一座豐碑。

  蕭天英接著說:「作為一名軍官,僅僅熟練於自己手中的武器是遠遠不夠的。老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我們這些炮兵指揮員把火炮的脾氣摸透,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在這個基礎上,更要學會熟練並且精確地掌握自己的部隊,熟練並且精確地掌握自己的敵人。你們要瞭解歷史,你們要瞭解人類,你們要瞭解自然,你們需要學習的東西太多。我們大家都比較欣賞諸葛亮,他老先生在很多年前就告訴過我們,作為軍官要達到一種什麼樣的境界。他說,將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乃察其奸,司其禍,為眾所服,此十夫之將。這大約就是你們現在的這個水平,能夠發現問題,能夠運用手段,大家服氣,就可以當一個班排長了;夙興夜寐,言辭密察,此百夫之將。這大約就是指的連營長了。白天訓練,夜裡睡覺,飲食起居一絲不苟,能夠嚴格要求自己和部隊。當然這個意思不光是說吃得飽睡得著的問題,是指指揮員的氣質從容不迫;直而有慮,勇而能鬥,此千夫之將,這大約就是指旅團長了。正直而且善於思考,英勇善戰;外貌桓桓,中情烈烈,知人勤勞,悉人饑寒,此萬夫之將。這裡還有個軍人儀錶和政治態度的問題,要忠誠,還要關心愛護部隊,這樣的人可以當軍長師長;進賢進能,日慎一日,誠信寬大,閑於理亂,此十萬人之將。這就是說,既能採納正確意見,又能聽得進不同意見,胸懷大局,決策慎重,講究信用,善於處理棘手問題,這樣的人就可以當兵團或大區首長了……啊,本人慚愧啊,我還沒有達到這個境界,所以我跟你們一樣,要修身養性,要加強素質培養。孔明老先生對我們還有更高的要求,仁愛恰于下,信義服鄰國,上知天文,中察人事,下識地理,四海之內,視如家室,此天下之將。同志們想一想,當個帶兵的官還真不容易,這裡面還沒有提到戰術技術和謀略的問題,僅僅是為將者的修養就那麼一大串串,孫子關於為將五德的智、信、仁、勇、嚴,在各個級別各個層次上也都有體現。當然了,時代不同了,諸葛孔明的這一套恐怕已經不太適用于我們的幹部政策了,我今天說這些,就是要提醒諸位,關於幹部修養問題,我們的前輩同行在幾千年以前就很重視,我們今天就更應該重視了,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不注重幹部修養的軍隊,當然是更愚蠢的軍隊……」

  圍繞戰爭意識和軍官修養問題,蕭天英足足講了半個小時。這也可以看成是蕭副司令在七中隊的惟一一次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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