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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蕭副司令有這樣的委託,韓陌阡當然受寵若驚,這不是一般的信任啊。可是在為夏玫玫選書的時候,卻有點費腦筋。雖然當時進行檢驗真理標準的討論,但是十年特殊歲月畢竟在人們的心靈裡留下許多捉摸不透的東西,尤其是老革命的心理很難把握,弄得不好,首長要是不喜歡,剛剛靠上去的親近就會受到損傷,那就是弄巧成拙了。

  有一天韓陌阡便夾了幾本書到蕭副司令家裡。蕭副司令的夫人是軍區總醫院的門診部主任,老知識分子了,翻了翻韓陌阡帶去的書,無非是《樹立無產階級的文藝思想》,《我們的藝術是為人民大眾服務的》之類。

  蕭夫人笑笑說:「別讓玫玫再看這些了,藝術是有自己的規律的。」

  韓陌阡有些尷尬,說:「圖書室裡都是這些東西,我看的那些書又不太適合玫玫看。」

  蕭夫人想了想,對夏玫玫說:「對了,那一年總醫院破「四舊」,把俱樂部圖書室給抄了,我覺得那些書燒了怪可惜,讓你馬叔叔暗中留了幾箱,就在你蕭歌姐姐的屋裡藏著,你們可以拖出來翻翻,說不定那裡面有好東西。」

  韓陌阡聞言大喜。

  那個星期天的上午,他和夏玫玫鑽進蕭歌原來住的那間臥室裡,從床底下拖出了四個木頭箱子,裡面多數都是醫學專業書籍,也有一些古典文學,居然還有《登壇必究》、《太白陰經》和《紀效新書》,更讓韓陌阡驚喜的是,他居然在那封存了若干年的、已經陳舊了的故紙堆裡,看見了普希金、雨果、巴爾紮克、莫泊桑……天啦,那一瞬間韓陌阡的心在劇烈地顫抖,這些名字對他來說是多麼熟悉啊,熟悉得就像每天夜晚都可以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可是這些名字對他來說又是多麼遙遠啊,遙遠得也像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的天上的星星。在他前二十六年的歷程裡,除了專業書籍和毛主席語錄,他讀的最多的就是馬恩列斯著作。但是,就在那個上午,在蕭天英家裡的那個十幾平方的房間裡,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輝煌,群星璀璨,珠寶生輝——在中國以外,在仍然處在水深火熱的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人群當中,那些耀眼的明星終於真實地出現了。

  韓陌阡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激動,對夏玫玫說:「首長要你提高文學修養,你就先讀這本《莫泊桑小說集》吧。」

  在韓陌阡說這話的時候,夏玫玫並沒有理睬他,她也進入了自己的境界。先是翻出了一本詩集,是惠特曼的《我歌唱帶電的肉體》,夏玫玫火眼金睛,一眼就認定這本書與她的專業有某種聯繫,她是搞舞蹈的嘛,她想看看大師對於人體是個什麼態度。接著,就是一通大刀闊斧的倒騰,凡是她一眼沒有相中的,一概扔出幾米開外,凡是初選認為有些意思的,則統統放在身邊,並且毫不含糊地壓上一條腿,以表示佔有。

  等韓陌阡回過神來,不禁吃了一驚——這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了一本畫冊,她正看著的那一頁,是一個身穿透明紗衣的女郎,在蔚藍的天空下,女郎修長的赤裸的雙臂舉在頭頂上方,手背相靠。女郎的兩隻足尖微微踮起,長腿玉立,圓潤的胴體宛若數株鮮嫩的筍節組合而成的塑像在向天上生長,在塑像上半部分,隆起著兩丘渾圓的山巒,山的峰巔鑲嵌著兩棵紫紅色的櫻桃,在紗衣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山峰的下面是一片坦蕩的平原,如同雪白的綢緞從高出流瀉下來,終於在一個山谷裡隱沒,而山谷的平面是一片初生的色澤淡雅的芳草。一片花瓣在畫面上出現了,一片鮮紅的、初綻的、還掛著露珠的紅玫瑰的花瓣綴在薄如蟬翼的紗衣上,就在平原和芳草之間靜靜地彈撥出一個悠揚的音符,似乎是在掩蓋,又似乎是在強調,似乎是在喧賓奪主,似乎是在映照主題,就像一個美麗的伴娘依偎在更加美麗的新娘的身邊,她們共同營造了一個美倫美奐的絢麗構圖。

  「天啦……她可真美,像個仙女。」夏玫玫輕輕地歎息一聲。

  韓陌阡沒有說話,他也被這個意外的美麗驚得目瞪口呆。

  「她是誰?」

  韓陌阡看了看畫面下面的文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多麗絲·漢弗萊。」

  「多麗絲·漢弗萊是誰?」夏玫玫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

  韓陌阡迅速地從這美的震撼中清醒過來,低沉但卻有力地對夏玫玫說:「這本畫冊不許你拿出去。」

  「不!它是我的了。」

  夏玫玫不由分說地把畫冊合上,並且塞進一個櫃子的衣服堆裡。

  韓陌阡說:「如果讓首長知道了,你在看這東西,那就……」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我就是要看。」

  韓陌阡做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說:「夏玫玫我警告你,這是黃色畫冊,首長知道你在看黃色畫冊,我們兩個都要倒黴,那是要闖大禍的。」

  夏玫玫看了看韓陌阡,突然笑了,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一臉的狡黠,說:「去你媽的,什麼黃色的紅色的,這是藝術,你別以為我什麼都不懂。」

  那本畫冊終於被夏玫玫私吞了,好在她沒讓它在公開場合露面,也從而沒給韓陌阡找麻煩。儘管韓陌阡曾經十分嚴肅地擔心過那本畫冊和夏玫玫的任性會釀成禍害,但是,真實的情況卻是,他和夏玫玫一道讀完了十幾本在當時看來還算是禁書的書籍,兩個人並因此而建立了一種十分危險的關係。

  一年之後,初步解開欲望禁錮的中國人從嚴重的精神貧血中喘出一口長氣,中國的文學藝術出現了空前的繁榮和浮躁,各種裸露的或半裸露的女體男體鋪天蓋地地出現在各種刊物的封面封底上,而且良莠混雜光怪陸離,那就不僅是審美意義的需求了,還有饑餓者對於食物的生理需求。比起公開亮相的那些騷姿弄首的美女俊男,夏玫玫所擁有的那本畫冊,越來越顯示了它的高貴和神聖。或許還可以這麼認為,夏玫玫對於自己所從事的職業,對於舞蹈這門藝術的真正理解,對於人體巨大的美的價值和開發這種真美的價值的充分認識,還是從那本畫冊開始受到啟蒙的。她在此後不久就弄清楚了,那個打動她震撼她的是本世紀初美國著名的現代舞蹈家。當她如饑似渴地讀完了厚厚的《古希臘舞蹈意象》、《世界舞蹈史》以及《生命的律動》之後,她已經在無形當中把多麗絲·漢弗萊看成了自己的楷模和藝術精神之母。她甚至形成了這樣一個信仰,在所有的審美對象當中,最美的還是人,因此,在所有的藝術當中,最美的藝術還是人體藝術,而在所有的與人體有關的藝術當中,最高的表現方式又只能是舞蹈,因為舞蹈是運動的人體,是由鮮活的肉體直接陳述的語言。

  這次到別茨山來,夏玫玫基本上是沒有任務目的的,炮兵是什麼,這門奇怪的藝術與她有什麼關係?她就是來玩的。

  三

  車子沿教導大隊營區盤旋一圈,最後逶迤駛進了一片平地,在一塊不大的球場邊上停了下來。球場上端坐著幾個方隊,圍成了一個會場,會場中央懸掛著一幀紅底橫幅,「教育訓練彙報大會」八個大字赫然醒目。

  蕭副司令還沒有鑽出車門,早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幹部一擁而上,禮畢,簇擁著蕭副司令神采奕奕地走向主席臺位置。其餘人員也由教導大隊的幹部引導在主席臺後排就座。坐下之後,蕭天英似乎想起了什麼事情,環顧四周,問姚大隊長:「祝敬亞同志來了沒有?」

  姚大隊長回答說:「來了,」然後就朝下面喊:「祝副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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